墜落似乎永無止境,高微陷入了一種離奇的恍惚中。


    她不知聽誰說過,人死之前,會把一生的經曆回想一遍,甚至那些自以為遺忘的往事,也會隨之浮現在眼前,短短的幾次心跳間,便看完了一生的悲歡。


    十四年,短得有些諷刺的一生啊……黑暗中,她咧嘴苦笑。


    最早的記憶開始於是在一個充滿魚腥味的背簍,晃悠悠,蕩悠悠,陽光從背簍的縫隙裏漏進來,灑在她的臉上,小小的光斑晃動著,她笨拙的伸手去捉,卻總是捉不住,那些光斑調皮的跳躍著,引得三歲的她咯咯笑了起來……


    她在下墜,手足無力的扭曲著,墜向深淵。


    而三歲那時的光斑卻清晰的出現在她眼前,光斑一圈一圈放大,像許多發亮的泡沫般圍繞著她,離她最近的泡沫晃動著,映出了一個微笑著,卻顯得無比憂傷的臉孔。


    姑姑……高微喃喃出聲,泡沫中的女子嘴唇微動,像是在說什麽,而這張麵孔比她記憶中更加年輕一些,泡沫表麵的光芒漸暗,女子的影像陷入黑暗中。


    又一個泡沫飄了過來,一群總角孩童圍著一個小孩,對她嬉笑著做鬼臉,時不時還推搡一把,最後那孩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小小的麵孔滿是陰鬱的憤怒,她沒有哭,而是偷偷在地上抓起一把幹土,就手往最近的孩子麵上撒去,趁亂跑出了包圍。


    一幕幕回憶在她眼前流水般遠去,她的童年很短暫,幾乎沒開始便結束在旁人鄙夷揣測的目光中,她試圖交朋友,可總是帶著一身傷痕回家,她開始變得蠻橫不講理,天天和街頭頑童們打架,手腳越發靈活,身上的傷也越來越少,最後沒有孩子敢惹她,但她知道,一旦她背過身去,就會有人衝著她背影吐口水……


    那孩子小小的身影跑進黑暗,隨即又出現在另一個越來越近的光斑上。


    她長大了幾歲,眉眼清秀,一身打著補丁的短褐,拿著一把破蒲扇小心的扇著爐火,火上坐著一個黑褐色的藥罐,火光映在她臉上,她抬起頭,靛黑的瞳仁裏映出一個倚桌織補的人影。


    似乎感應到她的目光,女子停針看了過來,她正想說什麽,突然捂住胸口,劇烈的咳嗽起來,孩子慌張的站起來,衝過去時帶翻了藥罐,藥汁和藥渣潑在地上,流成扭曲而詭異的黑色河流。


    苦澀湧上了高微的喉嚨,她抿起嘴,那些以為忘記的往事又帶著陳年的土腥氣翻騰出來,姑姑的病日益嚴重,生計越發窘迫,於是開始出入當鋪,將那些精致不凡的細軟一件件變賣,換來一包一包的苦藥,苦得衝眼嗆鼻,苦得眼淚泡成了黃連水。


    以後就很少哭了吧?為了怕姑姑看到傷心,總是在夜裏埋頭無聲流淚,枕頭浸了淚水,久久不幹,混合著彌散在房間裏的藥味,變成一種難於言表的味道,成為那段日子最深的記憶。


    但是連這種清貧卻相依為命的日子都不長久……


    那道通天徹地的劍光,將高微的生命劈成兩半,一半是凡間下界,清貧度日,卻有姑姑,有家和歸屬。另一半是修真界,她天資卓絕,進益神速,卻與環境格格不入,總是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


    四年修行,論法衍術,一點即通,無論是術法、符籙、陣法、實戰,都遠超同儕,即便是起初看她不起的世家子弟,那目光也漸漸從鄙夷變成了羨慕嫉妒。


    但是,即便是最好的朋友,即便是日日一處相處的朱玖,也不知道她心中深藏著的恐懼,和與周圍人的隔閡。修煉對於同門來說是為了長生久視,大道通玄。而高微修煉的初衷不過是為了活下去,抱著有一天能夠找到姑姑的希望活下去,隨著她修為日長,對修真界的認識更深,她所抱有的希望卻越來越渺茫。


    有時寒夜驚醒,身下的青石床冷得像墳墓,她數著心跳,聽著同屋少女綿長的呼吸聲,惶恐像暗處窺視的蛇骨藤般纏繞上來,纏上她的突然麻痹的手腳,捂住她的口鼻,將她拉入不可名狀的絕望深淵……


    就如此刻的墜落。


    最後的撞擊來臨了,巨大的衝擊力讓高微全身骨骼幾乎要粉碎。


    隻是幾乎。


    在已然絕望之際,希望悄然來臨,深淵之下不是堅硬的岩石,而是水。


    一瞬間,她被與深淵同樣黑暗的水淹沒。


    楊纓抬頭看了看天色,鉛灰色的雲層擋住了陽光,大白天卻暗如黃昏。


    “楊姑娘,朱姑娘獨自離去,不會出事吧?”費寧聲音清越,引得楊纓看了他一眼,說來此人也是翩翩少年郎一名,卻莫名的讓她不想接近。


    於是她搖搖頭,笑得有些敷衍:“沒事。昨夜你也看到了,誰遇到她誰倒黴,誰出事她也不會有事。”


    再說我還在她身上下了葉附之術,就讓她落個單,迷迷路,得點教訓才好,她心裏這樣想,卻不方便宣諸於口。


    於是四人便慢慢走著,楊纓在前,費寧在後,中間班雅與許雲岫聊得入港,從煉器之道談到機關之術,從探討雲煌岩的七種切削方式,到爭論精金合金的十三種驗方配比,兩人傾蓋而語,一見如故,大有知己之感,若非場合不對,隻怕立時三刻便要撚土為香,義結金蘭,先拜個把子再說。


    對於這倆人,楊纓實在懶得理會,她時而看看手腕上浮現的綠葉靈紋以確定方向,時而回頭吆喝一聲,免得那倆人走岔了路,好在費寧雖然有些自命風-流,卻還省心,不然依她的脾氣,遇上一群沒有一個靠譜的同伴,估計當場就要罵出來。


    天色陰沉沉,一路上彎彎繞繞,也不知那朱美人是怎麽尋的路,偏生她走得沒影了,若非楊纓有先見之明下了葉附術,壓根跟不上這種詭異的尋路方式。


    一刻後,楊纓停下腳步,她皺眉看著手腕上閃爍的靈紋,葉附術失效了?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想了想,她打量了一番周圍環境,隻見四周山巒起伏,林木豐茂,方才那陣彎彎繞繞把他們帶到了一處地勢略低的山穀中,前方不遠處一麵峭壁拔地而起,直上直下,寸草不生,看去幾如巨劍削成,驟然出現在眼前,看去頗有突兀之感。


    見她麵色突然嚴肅起來,費寧湊上去問道:“楊姑娘,有何不妥?”


    “無事,我瞧這麵峭壁怪異得很,或許需要探查一番。”楊纓不動聲色的垂下手,她雖然言笑大方,但戒心甚重,對上費寧這等一看便城府頗深之人,向來隻說三分話。


    費寧向來講求風度,聽了這話,便自告奮勇,楊纓笑眯眯的打發他去了,轉頭就提溜著班雅去一旁說起了悄悄話。


    許雲岫正聊得上勁呢,被毫不客氣的截了胡,憋得都要翻白眼了,奈何他對女孩子向來沒辦法,隻能蹲在一旁畫圈圈,寂寞的看著自己剛認識的知己和別人咬耳朵。


    “不,不會吧!”班雅吃驚的睜大眼,“朱玖,朱玖丟了?”


    楊纓撇撇嘴:“有什麽好奇怪的,在群玉山的時候,她哪天不迷路個八百回。這次到了個陌生的地兒,不丟才不正常。”


    “那咱們得去找她呀!”


    “當然要找,不過我想甩了這倆人再說。”


    班雅識趣的閉上嘴,沒問為什麽要甩了他們這種話,她的長處在於倒騰奇巧的小玩意,性子綿軟天真,對具體事務和謀劃完全無能。這幾年和楊纓朱玖高微混在一起,從來是她們說什麽就做什麽,絕不自己拿主意。若是那三人意見有分歧,她就識趣的當個觀眾,反正這種分歧大多以一場混戰告終,最後大家打累了,回頭連為什麽打架給忘了,這個時候就消停了,該幹嘛幹嘛去,往往還能趕上晚膳。


    她不去問,楊纓卻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


    “朱玖雖然走丟了,但她有景雲道尊給的法器法寶什麽的,走到哪兒都吃不了虧。而這秘境詭譎險惡之處遠超之前想象,我琢磨著,還是得先找到她,若能找著高微就最好了。至於那兩人,一個呆呆傻傻話都不會說,一個看著,有種說不出來的不對勁,都不是什麽好來頭,和這種人一路同行,我總覺得心裏虛。”


    見班雅滿臉讚同,拚命點頭,楊纓莞爾一笑,眼風掃見正往這邊過來的費寧,急匆匆的低聲道:“總之,我會找機會甩掉他們,到時按老法子行事便是。”


    費寧走到她們身邊,不過是說那峭壁光滑無比,雖不似天生,卻一時瞧不出有什麽古怪,若是覺得不妥當,繞路走便是——當然,還是請楊姑娘來拿主意吧。他相貌不錯,風度也好,這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舉手投足十分溫雅,可楊纓就是怎麽看怎麽覺得這人實在虛偽。


    她深吸一口氣,嘴角上翹,正準備掛上最假惺惺的笑容來較量一番,剛剛輕啟朱唇,卻聽見一聲慘叫。


    像是一個人被一把鋸子慢慢鋸成兩半時發出的,那種聽到了讓人頭皮的發麻的叫聲。


    這下好了,不用敷衍了,楊纓眼珠一轉,就手抓住班雅,對那兩人一臉正色道:“聽這動靜,隻怕有人遇險,如今在這秘境裏的,都是同修道友,既然道友有難,豈能坐視?救人要緊,我們先去了,二位請便!”


    說罷把竹蜻蜓的飛翼一旋,呼啦啦就飛上半空,瞬息間,兩人便去得遠了。


    許雲岫大急,他好不容易遇上一個聊得來的,哪能就這麽讓她跑了,當下抽出一副奇形怪狀的機關翼翅,振翅急追而去。


    不過說話功夫,人便走得精光,費寧一時啞然,抬頭看看天色,卻見灰雲垂如鍾乳,幾欲壓倒山峰,他搖搖頭,喃喃道:“要變天了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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