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濃得像一團羊油,次第湧向青草,灌木,碧樹,和大片的土地,濃霧先覆上一叢青草,忽地那叢青草從尖梢開始一點一點消失,好像被一張無形的大嘴吞噬了一般。


    霧氣向前推進,貪婪的吞噬了這片土地上的草木,隻留下光禿禿的土壤。


    它開始翻湧,一縷一縷的盤旋著,霧氣像是有生命般翻滾變化,先變成一片草,又變成一塊石頭,接著變化越來越快,方才被它吃下的那些草木石塊,俱皆在濃濃的霧氣中成形,隻不過失去了原有的顏色,變成牛乳般的濃白,細細看去,全是極為微小的霧滴組成的。


    在不知延伸出多遠的霧帶中,唯有這一團霧氣靈活得有些詭異,它倏忽間散開,方才變化成的物體全部消失,又頃刻間聚攏成一團難以名狀的事物,在地麵上攤開又聚起,拱成一坨又打了個滾,如果霧是活物,或許就應該以這種方式走路。


    這團與眾不同的霧蹦蹦跳跳,一路翻滾著在山穀裏打轉,所到之處,地上總是留下一片片形態各異的不毛之地。


    它突然發現了什麽,騰起在半空,停留了一瞬間,又詭異的下沉,混在雨後的貼地而起,又蒸騰蔽日的迷霧中,仿佛被風隨意吹過去一般,緩慢而隱蔽的向它的目標靠近。


    高微試了很多次,在這濃濃的迷霧中,神識也好,法術也罷,最多在三丈之內有效,霧氣是死的,這種死寂隔絕了一切,讓她無法感受到周遭的事物,亦無法與天地間的水靈溝通,在這危機四伏的新環境中,讓她又是煩躁,又隱約感到幾分恐懼。


    真是奇怪的地方,下雨的時候還算正常,雨一停,迷霧即起,這樣古怪的霧裏,還不知有什麽樣的危險在等著自己。


    水靈在迷霧中擴出三丈的清明之境,但也未必安全,高微一手持鞭,一手按著乾坤袋,緩緩走著,同時警惕的打量著四周厚牆般的白霧。


    一股霧氣小心的貼著地,從她身後卷來。


    電光火石間,長鞭劈開空氣,狠狠下擊,入地數尺,將那股霧氣攔腰截斷。


    若是一般的妖物,這一擊足以致殘,但那團怪霧卻不一般,半截殘肢般的霧在地上扭了幾下,原地的一叢蕨草立刻消失不見,接著它驀地散開,飛快的從幾個方向退回到周圍的無牆中。


    這特麽是什麽妖怪!高微頭皮一麻!這不是霧氣麽,難道也能成精!


    刹那間,她回憶起當年魏旻教習妖獸通識時說的一席話來。


    “我們對妖獸、妖族的了解,因非我族類,難以深入,即便是《萬獸圖錄》,《五藏山經》這類通典之中記錄的種族,也因時移世易,多有散漫謬誤之處。幾萬年來,有的物種消亡,又有新的物種誕生,而這些被奉為圭臬的典籍,卻是久遠得連作者都無可考證了,更不用說更新勘誤,與時俱進。”


    說到這裏,魏旻輕輕一歎,手指在玉冊上輕輕敲擊了一記,似有憾然。


    “寰宇之大,無奇不有,世間之奇,遠超想象。你們日後若能築基,行走外方,遊曆天下,若是遇到典籍中未曾記載,或與記載不符的妖獸生靈,甚至是死物邪靈,也不要太過驚慌,亦不要先入為主,隻要非我族類便必須殺滅,當然,若對方懷有惡意,非戰不可,也要冷靜沉著,莫要因典籍中沒有記載,便心生慌亂。須知萬物之生,有生必有滅,靜心探查,找尋規律和破綻,必有鬥戰之法。”


    上課好好聽講果然沒錯,現在到了學以致用的時候了,高微忽有所悟,心中霎時沉靜下來,隻見那古怪的霧氣縮回霧牆之中,儼然與周圍混為一體。


    她眼睛一眯,輕捷的往前走了幾步,水靈外擴,環堵皆霧,而這時,她心中一動,擰腰轉身,隻見一個白生生的人形站在自己身後。


    那人形在她驚訝的目光中不斷變化,從模糊到清晰,眉目宛然,秀項纖臂,細腰長腿,連衣飾都巨細無遺的變化出來,高微不禁愕然,這“人”看起來好眼熟——啊,這不是我麽!


    霧氣凝聚成高微的樣子,當真是惟妙惟肖,除了一色皆白,看去如冰雪凝就外,高微與“她”麵對麵對望著,簡直像照鏡子一般。


    被那雙一模一樣卻白茫茫的眸子定睛看著,高微心中頓生離奇之感,她確定這玩意是霧氣化成的精怪——一瞬間,她腦海裏閃過起碼十種對付“她”的方法,隻不過……


    非我族類,便要殺滅麽?


    對麵的“她”隻是靜靜的看著高微,霧氣構成的身體有時會詭異抖動或扭曲一下,但“她”似乎並無敵意,那雙純白的眼眸中,透出的是單純的好奇。


    少女深吸一口氣,手握著風雷鞭,卻沒有當即出手,而是審慎的問道:


    “你,是誰?”


    喜歡什麽樣的女子?言崧的眼中映出對麵少女的模樣,他輕輕歎了口氣,聲音有些低沉,卻帶著無法掩蓋的溫柔愛意。


    “我的喜歡的女子啊……當我認識她時,她年紀還小,矮矮瘦瘦的黃毛丫頭一個,貌不驚人,對人對事都深有戒備,而一旦和她熟了,便發現她性子又執著又倔強,”說到這裏,他似乎想到什麽,苦笑著搖了搖頭,“或許有些太過倔強,雖然表麵隨和,但實際上又很驕傲,自尊心很強,一不對勁就會炸毛。”


    青年溫和低沉的聲音透出纏綿之意,少女靜靜聽著,嘴唇微張,細長上挑的雙眼裏似乎閃動著夏夜才有的璀璨星光。


    “她的朋友不多,但對每個朋友都很真誠,她並不在乎外人的看法,卻十分在意朋友的利益。嗬,她還很善良,很熱心,仗義任俠,最見不得別人受苦,哪怕那些人和她並沒有什麽關係,哎,這樣的性子……”言崧又搖搖頭。


    “在遇到她之前,我一直覺得大道無疆?,獨行即可,師兄弟們有時在一起閑聊,談到所謂的雙修道侶,我從來不置可否,隻願一心求道,無暇他顧。而在遇到她之後,不知從何時起,心中有了牽掛,人靜之時,月落之後,有時會想起,那個眉間眼角寫滿了倔強不屈的小女孩,現在是不是睡著了?睡夢之中,她還是那麽充滿戒備,絲毫不肯放鬆心防麽?”


    “起初,我隻當她是師妹,那麽小的孩子,獨自一人在宗門中孤苦無依,我多加看顧也是應該的,而不久之後,我築基成功,離開群玉山,心中卻還是時時記掛於她。有時我會回去看她,每一次見到她,她都長大了一些,那執拗的性子絲毫沒變,眉宇之間滿是堅毅,完全不像她那個年齡的女孩兒。”


    “再後來,她長大了,身姿高挑,亭亭玉立,昂頭挺胸,擺出一副大人姿態,麵容雖然長開了些,卻依舊青澀稚嫩,但畢竟已經是少女之姿。我,我差點忘了,小女孩總是會長大的。”一縷極清淺的笑意浮上了他的唇角,仿佛那一刻吹皺他心湖的微風,再度掠過他的波心。


    “那時,我隱約明白了,或許,她是不一樣的。”


    言崧看著麵前的少女,眼神溫柔沉靜,她微張著嘴,目光又驚又喜,囁嚅道:“師,師兄……”


    “後來,她被困秘境,旁人都說一名練氣弟子,在那種地方,定然活不成的,有些人雖然沒說,但從他們的眼神中也能看到同樣的想法。我卻一直,從來,不相信她會死在那裏。”


    “為了心中那個她絕不會就此死去的想法,我想辦法進入秘境,果然,她不僅活得好好的,還築基收靈獸,過得有滋有味,你瞧,這樣的女子,世間還會有第二個麽?”


    言崧並沒有要她的回答,繼續道:“當我再見到她時,隻覺上天待我不薄,此後百年千年,我定然會護她平安喜樂,再無傷痛苦楚,絕不令她如兒時那般流離失所,孤寂淒苦。”


    “我心中一直有她,卻不想現在就挑明,我們都已築基,來日方長,她還年輕,心性不定,若是耽於情愛,不利修煉,喜歡一個人,總是要為她好好打算的,不願她任性胡來,走上許多彎路,撞得頭破血流。”


    “她雖然事事不弱於人,堅毅固執,但畢竟是女子,我隻想好好守護著她,令她一直無憂無慮,心如赤子,不為外事所擾,在修行大道上走得更長久,更高遠……”


    “終有一日,我們會攜手並肩,登臨巔峰,共證大道。”


    他的聲音依舊清朗溫和,卻又似乎哪裏有些不一樣,停頓間於無聲處隱有風雷在醞釀,不禁讓人有一種感覺,他所說的,都能實現。


    “這些話我藏在心裏很久了,本來不打算說,但你既然問起來,我便告訴你又如何……”


    言崧又淡淡的笑了,緩緩抬手,修長的手指挑起少女垂落的一縷發絲,輕輕為她抿到耳後,手指順著她微涼的臉頰摩挲著。


    “現在,你知道我說的是誰了麽?”


    “師兄,我,我,難道是——”感覺到他指腹的熱度,少女麵帶紅霞,貝齒輕輕咬著下唇,眼波如水,蕩漾著欣喜、興奮和羞澀。


    “我喜歡的女子是師妹,是高微,”在他那俊美的臉上,笑容如此溫柔,眼神卻在最溫柔的那一刻變得凜如寒冰,利如刀鋒,他手指一緊,猛地卡住少女纖細的頸脖。


    “而不是你,魅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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