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席卷著一切,無可名狀的颶風在這個浩瀚而空洞的地方盤旋著,嚎叫著,呼嘯著,所有人都被卷入其中,事先連在每個人腰間如鎖鏈般的盤靈索,像紙做的一般,被風刃霎時切斷。


    他們在風中翻滾著,無論是霜紋王獸還是盤長大蟒,無論是築基修士還是稚齡孩童,都身不由主,仿佛暴風雨中的一片樹葉般,在狂風的裹挾中,從這一邊被吹到那一邊。


    純淨的風,狂暴的風,隔絕了所有靈氣,主宰了這處疆域的風。


    這種身不由己的狀況,高微不止經曆過一次,她試圖在飄搖中抓住什麽,什麽都好,同伴的手腳,或者靈獸的身軀。她眯著眼,時不時看到一個人體,一隻大貓,或一條長長的大蟒向自己撞來,又總是在幾乎就要接近對方時被一股氣流卷到相反的方向。


    她無法斂聚靈力,神識剛一探出就要被狂嘯的颶風卷為碎片,她也無法從乾坤袋中取出法器或兵刃——瞬息間便被風翻卷旋轉上幾十圈,乾坤袋還在不在都不一定。


    築基修士的**雖然比凡人強悍許多,但畢竟不是鐵打的,在風中如此高速旋轉翻滾著,很快就昏頭轉向,定力差一點的已經陷入昏迷,而高微還苦苦支撐著,幾度從瀕臨昏厥的邊緣強自保持著痛苦的清醒,她記掛著很多人,楊纓,班雅,呼嚕,還有——含章。


    忽然間,她一直勉強眯著的眼睛,在眼花繚亂的旋轉中捕捉到了什麽,她驚訝的睜大眼睛試圖看清,卻差一點被無數細小而鋒利的風刃割瞎,在那一瞥中,眼角除了無數飛旋的暗影,似乎還看到了,看到了……


    風力陡然加大,超越了她的極限,在那無法承受的眩暈中,她終於昏厥過去,而在昏迷前,她使出全身力氣大叫了一聲,卻連自己也聽不見叫的是什麽。


    “師兄……”


    有什麽聲音在耳邊回響,細細密密,仿佛夜雨敲窗,嘈嘈切切,又似春蠶食葉,這聲音,還有這濕潤而微涼的感覺——


    高微睜開眼睛,悵然的眨眨眼,她緩緩抬起手,抹了一把眼角,是濕的,卻不是淚水。


    一滴落在她眉間,又是一滴,打在她鼻頭,順著臉頰緩緩滑落,她目光所及是暗灰色的天空,和淅淅瀝瀝的雨水,由遠而近拉出的一條淺灰色的虛線,左右一轉,又看到茂盛的野草和一叢叢灌木。


    這發現讓她大吃一驚,從水族之域到地下迷城,時間上或許不過兩天,心理上卻像過了一輩子,在那些詭異而扭曲,陰暗而幽晦的地方呆久了,她差點忘記了正常的天空和大地的模樣。


    高微翻身而起,先貪婪的看著四周的山林草木,連頭頂那陰鬱的雨天都顯得無比親切,接著她才發現全身衣服被狂風割裂,破破爛爛,所幸貼身魚皮小馬甲質地堅韌,這才好險沒走光。


    乾坤袋居然好端端綁在腰上,這是第二個意外之喜,她連忙換上備用衣衫,簡單的服藥療傷,滌塵梳理。


    快速的收拾完後,她再度看向四周,雨勢漸大,對她來說卻如虎添翼,她伸手結印,水靈倏忽而聚,順著充斥於天地間的雨水,如漣漪般一波一波向外擴去。


    雖然天地山川一切如常,可她應當是通過那陣颶風到了萬妖境的另一處洞天秘境中,看起來越是平靜的地方,便越是凶險萬分,她必須趕緊找到其他人,尤其是含章。


    那在颶風中失散的男孩,夏含章。


    “這個給你,餓了吧?”青年的聲音溫潤而和煦,帶著發自內心的關懷。


    男孩抬起頭,皺皺鼻子,先看向那張含笑的臉,低聲咕噥了一聲謝,這才有些不情不願的接過他手中的幹糧。


    含章不喜歡這個男人,雖然他長得不錯,聲音好聽,對他態度也和藹,但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對姐姐很凶,疾言厲色的斥責她。


    她的手藏在袖子裏輕輕顫抖著,那時姐姐一定很難過吧?含章看在眼裏,他很生氣,從此討厭上這個長得很好看,卻欺負姐姐的男人。


    但偏偏是這個人,在颶風平息之後找到了自己。


    如果找到我的是姐姐就好了!含章很鬱悶,一邊食不知味的啃著幹糧,一邊在心裏憋氣。


    言崧微微一笑,以他的閱曆城府,麵前這個男孩的心思如淺淺清溪般一目了然,被人討厭對他來說是一種很稀罕也很有趣的體驗,尤其對方是這個與師妹淵源頗深的小男孩。


    但就算他再討厭自己,為了師妹,也要護他平安才是。


    等含章吃完,言崧又溫和一笑,向他伸出一隻手:“我帶你去找姐姐,好不好?”


    吃人嘴軟,含章雖然年紀小,卻也知道這個道理,再加上“帶你去找姐姐”這話正中他軟肋,他看著那隻手,比姐姐的手大出許多,手指修長,膚色幹淨,莫名給人一種很安全的感覺。


    連手都這麽好看,真是討厭!含章又皺了皺鼻子。


    “你別把我當小孩子看,我自己能走。”男孩抿著嘴唇,眼睛瞪得大大的,眉頭擰成一個倔強的結。


    除了姐姐,他不想牽別人,尤其是這個人的手。


    這孩子!言崧失笑,怎麽也如此倔強,師妹當年比他大不了多少,卻強得要死,這倆人連神情都如出一轍,或許這就是緣分吧。


    “我們還沒有出萬妖境,這一路上會有許多危險,若是你不慎走丟了,不就找不到姐姐了麽?”他沒有生氣,而是耐心的向這倔孩子解釋自己的用意。


    雖然他很討厭,但說的好像還有那麽一丟丟道理。含章扁了扁嘴,雖然已經被說服了,卻在伸手之前嘴硬的加了一句:“我自己會走的,這是怕你走丟了,沒法和姐姐交代。”


    這下言崧啼笑皆非,他握住這別扭孩子的小手,歎道:“是麽?那你要好好牽著我,不然萬一我丟了,師妹——你姐姐可要著急的。”


    “美得你!姐姐才不會著急呢。”含章撅起嘴,暗暗嘀咕了一句,那隻牽著他的手又大又溫暖,不過,哼,還是沒有姐姐的手軟和。


    言崧牽著男孩在這片山穀中慢慢走著,這片天地與外界似乎並無不同,剛下過一場雨,天空仍舊陰沉沉的,地麵潮濕,草深露重,漸漸有霧氣貼地而起,在四周彌漫開來。


    霧氣起初如輕紗般淡薄,成片在草叢灌木和樹林間飄蕩,不知何時,他們周圍的霧氣連成了一片,四周景物被霧氣所包圍,原本的綠草碧樹,在逐漸濃稠的霧中變得模糊不清,看去像是褪了色的舊畫,又像隔了幾層厚厚的白紗。


    潮濕而濃稠的霧,帶著一股雨後的濕氣鑽進他們的衣襟,這霧氣不知怎地竟讓人有些犯困,含章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腳步有些滯重起來。


    忽然,有個人影在迷霧中閃過。


    “姐姐!”含章剛好看到那人影,心中沒來由的覺得十分熟悉,他驀地甩開言崧的手,拔腿向前衝去,一眨眼,他小小的身影竟就此消失在遮天蓋日的濃霧中。


    “含章——”言崧向前追去,這霧氣竟能隔絕他的神識查探,不過是轉瞬之間,那孩子竟如石沉大海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含章!”他向男孩消失的方向追了一段路,又叫了一聲。


    霧氣像一塊多孔的海綿,話音一出口就被吸走了大半,在這種離奇的環境裏,似乎連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都有些扭曲,充滿了陌生而詭異的雜音。


    他不由皺眉,這濃霧有古怪。


    青木之靈觸地而生,無形間將言崧身周三丈的濃霧蕩滌一空,而三丈之外,整個天地白茫茫一片,連先前隱約可見的地勢走向和草木輪廓都無法看清。


    霧氣不含靈氣,卻詭異的將他的神識和術法範圍限製在三丈之內,連盤根引靈術都無法施為,他隻能一步步在這茫茫的濃霧中搜尋那孩子的下落。


    那孩子到底跑到哪裏去了?還有那人影……雖然沒看清,卻仿佛有些像是師妹的身影,而在含章追出去的時候,嘴裏也是在叫“姐姐”的,難道——


    神識之中忽地有所感應,一個人從他背後衝了過來。


    言崧輕輕一側身,避開來人,再定睛一看:“師妹?”


    少女咦了一聲,長眉一揚,似驚似喜:“師兄,你,你怎麽也在這裏?”


    沒等他回答,高微又急急道:“剛才我看見一個身影跑過去,應該是含章,師兄,你看見他了麽?”


    言崧頓了頓:“含章先前是與我一道,不過,我一時不慎,竟讓他跑丟了,師妹,實在抱歉。”


    “師兄何必自責。”高微搖搖頭,“含章應該沒跑遠,我們一起去找他吧!”


    說罷,她伸手握住言崧手掌,側頭對他一笑,毫無責怪之意。


    “走呀。”見他沒動,高微有些奇怪的搖了搖他的手。


    言崧對她一笑,輕輕回握一下,兩手交握處酥酥麻麻,那種酥麻溫軟之感,仿佛沿著手臂一直延伸到心裏去。


    木靈氣將霧氣屏蔽在三丈之外,他們就像被一個霧氣形成的大碗扣住,隻能順著地勢,攜手而行,四下搜尋著含章的下落。


    高微身纖腿長,步伐輕快敏捷,步速亦是飛快,雖說言崧走得也不慢,卻像是被她拉著走,她左顧右盼,眉頭緊擰,目光仔仔細細掃過視野範圍內的每一個角落。


    忽然,在一棵斜斜倒下一半的大樹後,她發現了一個縮成一團的小身體,看身形衣著,正是他們要找的人。


    兩人幾步衝過去,言崧將那孩子輕輕抱起,隻見他雙目緊閉,額頭有些淤青,應當是被樹根絆倒,撞昏了過去。


    “如何?含章沒事吧?”見他伸手覆在孩子額頭上,高微在一旁關切問道。


    青光一閃,沒入含章額頭,言崧拿開手時,他額頭的淤青已然不見。


    “無妨,輕傷而已,讓他睡一會吧,這幾天裏他也挺辛苦的。”


    高微鬆了一口氣,見言崧將含章抱起,又化出一片巨大的綠葉將他托住包起,當真周到妥帖。


    看著看著,她忽地一笑道:“師兄你又細心又體貼,也不知什麽樣的姑娘能得你青目,若是,若是那人有幸與你合道雙修,真是羨煞旁人。”


    說這話時,她螓首輕揚,睫毛微顫,眸光輕輕柔柔,仿佛碧水籠煙,似乎有無限話語和情愫藏在她的眉梢眼角,和她平日的爽朗大異其趣。而那低回宛轉,帶著顫音的聲音,也像是一隻無形的小手,輕輕的搔動著聽者的耳朵和心尖。


    “師妹……”言崧凝視著麵前的女子,心中不由一動。


    “我,我一時口快,師兄你就當沒聽見吧。”高微抿嘴低頭,麵色突然有些潮紅,她肩頭一顫,退了半步,她比言崧矮大半個頭,此時一低頭,黑鴉鴉的發髻下露出一截修長雪白的頸子,幾縷微濕的發絲順著頸彎蜿蜒而下,沒入緊扣的衣領中。


    時間好像有那麽一瞬間的凝固,有一種莫名的氣氛在二人間湧動,言崧的目光深邃而寧靜,從未離開過她的左右,他嘴唇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卻還是沒說。


    高微抬眼,飛快的掃了他一眼,鼓足勇氣開口問道:“師兄,你,你可有喜歡的人?”


    她的聲音很低,卻很清晰,白霧在他們身周三丈氤氳,這個小小的世界中,一切都被隔絕在外,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或許隻有在這樣遺世獨立,隻有她和他的天地中,才有問出這種問題的勇氣。


    “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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