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崖壁立千尋,海浪驚濤在崖底無休止的咆哮,今夜沒有月光,黑黝黝的海麵向天際無盡延伸,與夜幕融為一體。


    霜色大貓敏捷的在深黑色岩石上跳躍,不一會兒便躍上了那陡峭的崖岸,海風帶著鹹腥味迎麵吹來,它迎風聞了聞,沿著屏風般的峭壁,悄無聲息的走向懸崖的盡頭。


    高微坐在斷崖邊,呼嚕慢慢湊了過去,小心的在她頸側拱了拱,或許是海風吹久了,她的皮膚冰冷幹燥,讓大貓打了個寒戰。


    “呼!你沒斷胳膊沒斷腿的,幹嘛這麽……”呼嚕咂咂嘴,胡須煩躁的抖動著,它感受到的那種情緒完全沒法形容出來,沒心沒肺的大貓覺得人類這種生物真是,太麻煩了!


    高微慢慢轉頭,她眼睛黑沉沉的不見底,眼角卻閃著一點亮光,她伸手一把抱住呼嚕的脖子,猛地把頭埋在它厚厚的頸毛中,肩膀輕輕抽動起來。


    呼嚕被嚇了一跳,本想向後躍開,可這家夥看起來又瘦又弱,力氣卻大得離譜,雙臂死死扣著它頸脖,頭埋在它厚密的絨毛中,就是不放手。


    大貓被它拽得生疼,齜牙咧嘴的嗷了一聲,“放手!別扯本座的毛啊!拽掉了你賠啊!”


    它不說還好,一說高微變本加厲,手腳並用,八爪魚似的纏了上去,呼嚕明明可以掙脫,不知怎地卻被她內心那傷痛的情緒觸動,它哼了一聲,不情不願的側翻在地,身體盤成一團,任由高微縮在它懷裏。


    人類真是奇怪又麻煩,明明活得好好的,卻突然會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兒傷心成這樣……嗷嗚,本座才不會像她這麽沒出息呢!


    大貓的皮毛柔軟厚實,它輕輕的呼嚕著,胸腔傳來低沉而柔和的振動,讓趴在它胸口的高微感到溫暖與撫慰,她在神識中喃喃道:“呼嚕,或許你是對的,當人又奇怪又麻煩,真累嗬……”


    呼嚕的長尾輕輕拍了拍地麵,又團了回來,繞在高微腰間,它哼哼唧唧的嘟囔:“你終於承認了啊,早就說你們麻煩了,哼!想明白了麽,要不跟著本座占個山頭,每天打打獵,吃吃肉,何等逍遙自在,比你這時不時的抽個風強多了。”


    高微埋頭在大貓的絨毛中,沉默了許久,久到它都要睡著了。


    午夜之時,雲破月出,本來閉目淺眠的呼嚕猛地睜開眼睛,杏核眼中射出兩道精光,定定看向懸崖上突兀出現的人影。


    高微神識中也有所感應,她此時情緒煩亂,頭也不抬,依舊趴在呼嚕懷中裝睡,隻希望那人早早離去,莫要來打擾她。


    可事與願違,那人非但沒走,還出聲喚道:“阿微。”


    這聲音清冷沉靜,高微愣了愣,驀地支起身子,不可置信的看著麵前的青年男子:“衛朗!”


    呼嚕也跳了起來,弓起背,對這老仇人發出一聲低低的嚎叫,高微也不管它,趁勢起身,強笑道:“多日不見,你還是老樣子。”


    衛朗走到她麵前,靜靜凝視她,隻見她麵色蒼白,眼睛尚有淚痕,笑得頗為勉強,頓時皺眉問道:“阿微,何故如此?”


    被他這麽一問,高微的情緒如江河決堤,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悲鬱與委屈,啞聲道:“我,我……他們都騙我,阿玖,阿玖她……”衛朗於她如兄如友,不知何時起,她煩難之時,總是願意向這沉毅寡言的男子傾訴,而這一次,她情緒太過複雜,竟不知從何說起。


    見高微神情慘淡淒切,衛朗忍不住伸手搭上她肩頭,她隨即撲入他懷中,臉貼在他胸口上,放聲大哭起來。


    這一哭便停不下來,自從十幾年前進了極天宗,高微從來沒有這般放肆的哭過,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宣泄出心中的不滿,不忿,內疚,失望以及那些混雜在一起,她也無法分辨出的苦澀情感。


    呼嚕眼睛瞪得溜圓,這家夥剛剛還抱著自己哭來著!怎麽轉頭又抱著別人去嚎喪了!它低頭舔了舔自己胸口的毛,味道澀澀的,哭你個毛球球啊!沒斷奶的小貓麽!見人就抱,抱著就嚎,嚎了半天也不說是什麽事兒,真是愚蠢又麻煩的家夥!


    大貓咻咻喘著粗氣,覺得自己在這裏真是多餘,後腿一蹬,嗖的一下竄下懸崖,準備獵隻岩羊當宵夜來安撫一下自己受傷的心靈。


    等高微哭夠了,嗓子也啞了,眼睛也腫了,心頭的情緒也宣泄得差不多了,她順手撩起一塊布擦擦臉,突然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她緩緩抬頭,看到衛朗神情凝重的注視著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


    她慌張的移開視線,卻見衛朗的衣襟被自己哭濕了一大片,揉得皺巴巴的不說,自己手裏還扯著他的衣袖,剛剛擦過臉。


    完了,完了!怎麽一時昏頭,做出這種事來!高微暗道不好,她知道衛朗有潔癖,衣衫向來整潔,抱著他哭也就算了,把人家衣服弄成這樣真是大大失禮!


    “真是對,對不住!要不,我賠你一件衣服?”她抓耳撓腮,囁喏了半天才迸出這句話來。


    衛朗垂下眼簾,搖搖頭,輕輕撫平胸口的褶皺,這才再度問道:“你為何如此?是因為‘阿玖’麽?”


    高微點點頭,哭過以後她冷靜下來,低聲道:“是,也不是。這事說來話長,我從前同你說過,阿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入宗門第一天,被同門排擠,便是她出頭為我說話,在秘境那幾年裏,我時時想起她。出來以後,我隻道她在宗門中修行,有師長教導,同門切磋,總是要比我過得好的,還特意去問她為何不來找我,誰知,誰知——”


    “他們竟然騙我!”


    她咬咬牙,神情恚怒:“她明明出了事,可我問及之時,他們都語焉不詳,讓我以為她隻不過閉關修煉,一切都很好!若不是我今日遇到一名陌生女子,到現在我還被蒙在鼓裏!”


    隨即,高微將今日之事簡單的敘述了一遍,又道:“那位白姑娘受過阿玖救命之恩,一直設法打聽她的情形,她也知道阿玖如此受罪是因我而起,所以在九丘看到我像沒事人一般,一時激憤,便來嘲諷於我。”


    “我,我其實十分感激她,同門好友明知阿玖之事,卻沒一個主動告訴我,反而是一名外人來告知我此事,這讓我如何不氣憤!”


    “阿玖因我蒙冤受辱,門中無人不知,唯有我懵然不覺,他們不告訴我,就是怕我不識大體,不顧大局,將這件已然塵埃落定的事再翻騰出來,但是,但是明明因我而起,我怎麽能不管不顧,讓阿玖受這麽大的委屈呢!”


    “我在宗門中本來就沒什麽朋友,數得上的幾個,不過是楊纓班雅和老方,老方身在外門,便也罷了,楊纓她什麽都知道,卻有意隱瞞……”高微聲音漸漸低了下來。


    她如今知道楊纓為什麽會隱瞞,卻寧願不知道。


    “不過,我不應該怪楊纓的……”


    那應該怪誰?師兄麽?高微心中一陣翻騰,不僅為阿玖受到的不公正而憤怒,還為心上人故意向自己隱瞞而失望落寞。


    見她陷入沉默,衛朗緩緩問道:“如今既已知道好友蒙冤受辱,你有何打算?”


    這話問得高微皺起眉頭,她心緒不寧,翻來倒去的想著阿玖當時如何受苦,自己竟然毫不知情,一時心痛阿玖遭遇,一時憤恨宗門不公,一時又為師兄的有意欺瞞而痛心失落,竟未曾考慮自己該如何去做。


    她神情漸漸凝肅起來,衛朗一語點醒局中人,她想了許久,眉頭鬆開,聲音堅定:“我要替阿玖洗刷冤屈,我要令真正的惡人罪有應得,什麽大局,什麽均勢,都與我無關,我隻要一個公道!”


    此話一出,高微精神一振,她眼神明亮,看向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忽覺心頭一塊大石落地,如釋重負,不錯,自怨自艾有什麽用,既然往事不可追,那麽就不要陷入徒勞無益的悲傷自責,想法子為阿玖討回公道好了!


    她回頭看向衛朗,發自內心的笑道:“多謝!”


    或許是月光太過溫柔,劍修冷峻的輪廓也變得柔和起來,他凝視著高微,低聲問道:“為何要謝?”


    高微此時心境清明,盈盈笑道:“謝衛兄當頭棒喝,點醒癡人。”


    她想起當日秘境之中,自己為心魔所困,幾乎崩潰,也是被衛朗及時喚醒,此後遇到心境困擾之時,他無不一語中的化解心結,於是感歎道:“阿玖是我密友,衛兄是我知己,我能遇到你們,真是平生幸事!”


    “知己?”衛朗低聲重複這個詞。


    高微點點頭:“嗯,不僅是知己,還是我的貴人,恩人,若非有你,我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墳頭的草都該比我高了吧!”


    她抬眼對上劍修深邃的目光,輕聲說道:“你待我這麽好,我卻無以為報,不過士為知己者死,我的命早就是你的了。”


    月色之下,高微笑容恬靜,她輕輕說道:“哪天你若需要我,天涯海角我都會來,刀山火海我都隨你去闖。”


    懸崖下的海麵微微起伏,遠遠傳來海浪聲,衛朗的目光沉靜如海,他緩緩搖頭:“我隻願你平安喜樂,如此而已。”


    高微撲哧一笑,眉眼彎彎:“我若平安喜樂,亦當與君共勉!”


    她看向萬頃碧波,一輪明月,心懷大暢,抬手伸個懶腰,回眸間見衛朗嘴角上揚,微微含笑,心道他雖然很少笑,但笑起來還真好看,卻不知比師兄如何……


    一想到言崧,高微胸口一窒,仿佛心頭長出無數極為細小的尖刺,隨著血脈在全身遊走,她指尖微微顫抖,麵色陡然蒼白如雪。


    她神情遽變,被衛朗看在眼裏,心中一沉,沉吟片刻後問道:“你還有事未說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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