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昭也反應過來,喘息道:“三皇姐,在詐朕?”


    記憶中最後一抹溫情也隨之覆滅,紀初桃感覺空氣如此稀薄,冰冷順著指尖攀爬,令她不可抑製地發顫。


    第一次,她紅著眼厲聲喝道:“我既已在你手上,事到如今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紀昭嘴唇幾番囁嚅,終是連連後退兩步,跌坐在龍椅中。


    “陛下!”大宮女麵容凝重,朝紀昭搖搖頭,示意他不要說出來。


    大概是覺得紀初桃已不構成威脅,亦或是那點內疚作祟,紀昭沒有聽從大宮女的勸誡,任由披散的長發遮住了瘦而秀氣的臉頰。


    半晌,細弱蚊蚋的聲音傳來,破罐破摔般頹然道:“是玉骨天蓮香,傳聞中至陰至寒之物,遇水則化,遇香則燃,微量服用並不致命,亦查不出來,隻是……隻是女子用了,會喪失生育之能,無法再孕育子嗣。”


    “不能……生育?”紀初桃幾乎用盡全部力氣,才將這幾個字從齒縫中擠出。


    “父皇臨終前秘密詔見過我,此事除了前丞相陸老外,並無其他人知曉,連長姐也不知。”


    憶及年幼那刻骨銘心的一幕,紀昭重重地吸了吸鼻子,“長姐是父皇留給我的一把利刃,利刃既能傷人,亦能傷己。父皇說了,江山是千秋萬代的事,隻要長姐孕育不出自己的後人,便不會危及到朕的地位……”


    “……繼續說。”


    “父皇還說了,若朕臨近成年,長姐還攬權自重,不願放手,便以十年為期,讓她體內的寒毒爆發……”


    九年前,紀昭七歲。


    他其實已記不得先帝的容貌是何模樣,隻記得他身上始終有股苦澀的藥香,身量頎長儒雅,用最溫和的話語在他幼小的心中釘入野心的種子。


    他告訴自己唯一的繼承人:“成大事者,眼要高,心要狠,普天之下皆為棋局,至親亦為棋子。為父這一生騙過人心,耍過手段,才從籍籍無名的庶皇子爬到九五之位,也算是功成名就。唯一遺憾,是病體沉屙,大限將至,不能親手栽培吾兒長大。”


    “不過朕已為皇兒打磨了一把最合適的刀刃,安排好了後續一切,她會代替朕輔佐你登基。待將來吾兒長成之時,便是她完成使命,油盡燈枯之時……”


    紀初桃聽著,渾身不可抑製地發抖。


    她甚至已經感覺不到悲傷了,隻是覺得惡心,翻天覆地的惡心。


    她仍記得兒時父皇那張溫和儒雅的臉龐,那時她不明白,父皇明明那麽愛笑,可是為何宮裏的人都怕極了他,每次見到他都瑟瑟發抖、汗出如漿……


    猶記兒時,二姐調皮,自己懵懂,唯有大姐看父皇的眼神都是發著光的,如同在看一座巍峨不可逾越的高山,充滿了崇敬與尊重。


    沒人比紀初桃更清楚父皇在大姐心目中的地位,若非如此,她怎甘心拋卻一切將自己鎖在深宮之中?


    可正因為知道,所以才難以想象被至親致敬之人親手算計背叛,是何等剜心蝕骨的疼痛與絕望!


    “難怪如此,難怪如此……”


    一切真相大白,夢裏大姐的結局也有了解釋,紀初桃喃喃,“你們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看著自己的親女兒、親姐姐淪為你們用完就殺的……刀刃?”


    紀昭以手遮麵,懦弱道:“朕也想過放手,可是三皇姐,這條路一旦開始,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許久的沉寂,隻聽見風雨雷鳴之聲。


    “好。”紀初桃握緊手指,不再遲疑,抬眸輕輕道,“阿昭,我給過你選擇的機會。”


    說著,紀初桃拉起頸上的骨哨置於唇間,用力吹響——


    咻!


    一支羽箭應聲破窗,隻聽見一陣皮肉的噗嗤聲,挾持紀初桃的大宮女身形一晃,手中的匕首無力墜地,發出哐當的聲響。


    “三皇姐,你早有準備……”紀昭大驚。


    繼而哐當一聲,殿門被狂風吹開,映出無數條手執刀刃的影子,有項寬的禁軍,亦有祁家的鎮國軍。


    祁炎最先衝入殿,攬住紀初桃脫力的身形。


    而侍衛的最前端,鳳目清冷的尊貴女子拖著一襲夜色宮裳緩步入殿,勾著淡漠的弧度:“本宮何其有幸,今日可算親耳聽到實話了。”


    情勢陡然翻轉,閃電將紀昭的臉照得慘白如紙。


    他頹然垮肩,戰戰兢兢道:“長……長姐!”


    “難為你們父子苦心做局,騙了本宮九年。”紀妧虛目,優雅越過地上生死不明的宮女,睥睨紀昭道,“那麽禮尚往來,本宮該如何回報你們呢?”


    第83章 廢他   他想絕了本宮的……


    濃稠的夜是最好的掩護, 晚春驟雨,掩蓋了承明殿的兵刃寒光。


    祁炎以掌穩住紀初桃的後腰,輕輕遮住她的眼睛, 不讓她看地上的血腥。


    零碎的畫麵湧現腦海,紀初桃不禁憶起曾經夢中宮牆下, 紀妧被暗衛截殺時, 他亦是以如此維護的姿勢捂住她的眼睛, 為她圈出一片幹淨的天地……


    殿外風聲疏狂, 祁炎的嗓音也帶著雨水的冷沉,略微急切地問:“傷到哪兒了?”


    “我沒事。”紀初桃濕潤的眼睫自祁炎掌心掃過,而後伸手, 輕而堅決地將祁炎覆在眼睛上的手掌拉下。


    燈影映著滿殿兵刃的寒光,紀昭已經嚇傻了。


    片刻,紀妧似是沒了耐性, 側首對紀初桃道:“永寧, 你已經做得夠多了,回去歇息罷。”


    說著, 她勾起紅唇,如同在看什麽肮髒的蟲子般, 看著這個她一手教養出來的皇帝,淡然道:“本宮要和皇帝,好生談談。”


    閃電劈開雨夜,那須臾煞白的光, 照亮了她眼中冰冷的殺意。


    紀昭如見鬼魅, 臉色白得與死人無異。


    紀初桃知道,大姐接下來要做的事絕非良善,她是不希望妹妹卷入其中, 也惹上一身非議。


    她總是如此,冷情冷麵,卻總在關鍵時刻力扛所有的口誅筆伐。


    曾經多少年,她也是這般護著皇弟,紀昭怎麽忍心放任父皇殺她?哪怕是想過留她一條生路,也不至於反噬至此。


    一想到大姐經曆了怎樣的蒙騙與背叛,紀初桃便同情不起紀昭來。


    她眼圈兒紅了紅,朝身側陪伴的男人道:“祁炎,我們走。”


    看著她真轉身就走,紀昭快要瘋了。


    “三皇姐,別走!不要走!”


    他連滾帶爬跌下龍椅,伸長手,像是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聲嘶力竭道:“三皇姐不是最疼朕了嗎?不要丟下朕一個人!皇姐!”


    他這副涕泗橫流的樣子,哪裏還有一個帝王的尊嚴?


    紀初桃深吸一口氣,回首一字一句質問:“當初我們疼你的時候,你可曾珍惜?”


    紀昭像是被戳中了死穴,哭喊聲戛然而止。


    他蒼白的嘴唇囁嚅著,絕望抽噎:“三、三皇姐……不管如何,朕從未想過要害你啊!”


    紀初桃知道自己再呆下去定會心軟,狠了狠心,轉身就走。


    承明殿圍了不少禁軍,將一群黑衣裳的暗衛團團圍住,紀初桃猜想那應該是父皇留給紀昭的最後兵力,亦是夢中將大姐截殺於宮門下的罪魁禍首……


    她沒有看他們,隻定神走入黑魆魆的雨幕之中。


    濕涼的空氣立刻包裹上來,雨水劈裏啪啦打在臉上,她才發現自己失神到忘了戴上鬥篷兜帽。


    直到頭頂一片陰影移來,替她遮擋了雨水。


    祁炎一手執著宮中的黃油紙傘,傘簷盡數偏向紀初桃那邊,一手有力地握了握她微涼的指尖,低沉道:“走,回府。”


    他話不多,卻莫名給人力量。


    紀初桃貪婪地汲取他掌心的溫暖,將所有的陰謀算計拋諸腦後,溫柔的嗓音微顫,用力點了點頭:“好。”


    回府的馬車沉默著碾過宮門,侍從執傘提燈,鍍亮宮道上的水窪。


    祁炎掀開車簾進來,順手將劍擱在案幾上,而後按膝於紀初桃身邊坐下,打斷她淩散的思緒:“為何不依照約定,早些吹哨?”


    紀初桃怔神間,祁炎已伸指探向她頸上掛著的骨哨,隨即手指順著她的下頜線上移,停在她的臉頰。


    “若是那宮女真動了手,或是那一箭不準,傷了你如何?”祁炎皺眉,顯然是在秋後算賬。


    當初說好一旦察覺情形不對,便要立即吹哨提醒,祁炎這才勉強答應讓她赴約去見紀昭。


    可是……


    “本宮想知道一切的真相,也想給阿昭……”紀初桃頓了頓,才抿唇改口,“也想給皇上一個機會,這是能看清他內心,能讓他說出真相的唯一機會。”


    祁炎看出了她眼底的難過。


    當初一個晏行身死,她都能感傷好幾日,更何況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弟弟?


    祁炎麵色仍是冷著,氣她以身冒險、自作主張,可手臂卻是不自覺伸出,不甚溫柔地將她按在懷中擁住。


    他的眉眼是冷的,心卻滾燙。


    紀初桃放軟身子,順從地擁住他強悍的腰肢,將臉埋在他胸口蹭了蹭。


    “祁炎,你當初……是不是真的想過要反?”少女細細的嗓音自懷中傳來。


    祁炎眯了眯眼,抬著她的下頜問:“殿下如今想著翻舊賬了?”


    “本宮隻問這一次。”紀初桃濕潤漂亮的眸子望著他,“你可以不回答,但是不要撒謊。”


    “是。”祁炎還是說了實話。


    他天生涼薄,什麽都敢做。若非心裏有了想要守護的光,他或許有朝一日真會推翻紀妧,甚至是親手毀了紀家的江山。


    紀初桃聽著,無比慶幸自己當初堅持了下來,又忍不住想:所以祁炎放下對大姐的成見,也放棄對抗紀家,是因為喜歡上了她嗎?


    祁炎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我之所以劍走偏鋒,所想要的自始至終不過是一份認可和信任,而不是被人當做奴仆利用或折辱。既然有人給了我這份信任,又何須再反?”


    紀初桃鼻尖微紅,眼裏卻亮起了光,明知故問:“那個人是誰呀?”


    祁炎唇線揚了揚,又被他刻意壓下,沉沉道:“一個以身飼虎的……傻公主。”


    最後幾個字幾乎咬著耳朵,暗啞的氣音格外撩人。


    紀初桃沉甸甸的心忽而輕鬆了不少,可想到今夜得知的真相,還是不免一聲歎息:“你是對的,聽到皇上親口說出那些,本宮忽然……為自己身上流著這樣的血而惡心。”


    祁炎手臂一緊:“他們是他們,你是你。”


    紀初桃想到什麽,蹙眉道:“你是不是早查出什麽來了?為何今夜之事,你一點也不驚訝。”


    祁炎的神情儼然說明了一切。


    當初他將計就計委身公主府時,便察覺到紀初桃身邊藏著一股暗流推波助瀾,後來耐著性子與琅琊王接洽,順藤摸瓜,最終查到了紀昭身上。


    當初琅琊王逼宮那晚,有人意圖趁亂刺殺紀妧,更是印證了他的猜想。隻是,一直不曾有證據……


    說得自私些,他並不在乎除紀初桃以外的,其他人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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