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彤進門時便撞見坐在床邊嚎啕大哭的柳黛。


    經過這段日子的馬背交情,她原以為柳黛是個與她一般堅強的女俠,誰知進了城就哭成這樣,這回也不是嚶嚶低泣了,柳黛滿臉橫淚,聲音大得把蘇長青都引了進來。


    “收聲。”


    這是鐵石心腸的蘇長青進門後同她說的第一句話,繼而是,“城裏魚龍混雜,你一哭豈不是昭告眾人,咱們不尋常嗎?”


    見柳黛哭聲不止,他壓低聲音提醒她,“沙坡地的事情你就忘了?”


    想到當日屍橫遍地的場景,柳黛顯是怕了,收住聲音,上齒咬住下唇,瞪著一雙水靈靈的眼與蘇長青對視。


    半晌,蘇長青無奈,蹲下身來,“傷得什麽樣?我看看。”


    柳黛被他這一句關心嚇得往後退,“不要……你別過來……”


    鄭彤連忙在一旁勸道:“阿黛,我大師兄懂些醫術,治外傷更是拿手,你就讓他看看嘛……”一雙小姑娘感情甚篤,已叫上了乳名。


    但無論鄭彤如何勸,柳黛就是不肯。


    蘇長青這才醒過神,“姑娘家的傷,我是不便看的。師妹看過之後說與我聽就是。”


    過後,柳黛那血肉模糊的傷口先用溫水浸泡,再慢慢將白綢褲撕下,風幹了上好傷藥,已是深夜,柳黛也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要睡,朦朧間聽見門外有人說話。


    “她傷車這樣,明日慢一些,至多三日就到。”


    鄭彤心中內疚,“明日我會小心的。”


    蘇長青這人……


    心不夠硬。


    這是柳黛睡著之前腦海裏最後一個念頭。


    不遠處更夫繞著牆角走,告知天地,三更已過,萬物寂寥。


    鄭彤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坐起身卻什麽都沒瞧見,不見涼月的夜裏,屋子裏黑黢黢看不清,但她感受不到任何生人氣息。


    突然她手背一癢,仿佛是有臭蟲爬過,嚇得她登時跳起來,把那臭蟲甩到牆角。但又怕那臭蟲再去咬柳黛,便一麵叫醒柳黛,一麵將燭火點燃——


    再度明亮的房間卻如同地獄一般,爬滿了身體肥碩、背殼油亮泛綠的多足蟲,正從門縫、窗縫裏爬進來,層層疊疊密密麻麻,讓人隻看一眼就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


    蘇長青也是被一聲尖利的叫聲驚起,他本就是和衣而眠,立時取劍便衝進了鄭彤屋內,隻見鄭彤已然被青背蟲纏住,正以一招“風起浪回”揮得蟲子散開又聚集。而柳黛站在桌上抱頭驚叫,整個人如驚弓之鳥,動也不敢動。


    此時幾個師弟也已經趕到,蘇長青吩咐他們去找火把,自己與陳懷安去救快要力竭不支的鄭彤。


    窗戶嘩啦一響,有人踢碎了木窗戶,腳蹬窗台一躍而入,徑直扣住柳黛左肩,一收一帶就將她收攏在身前,另一隻手抽出一把雪亮短刀接住蘇長青迎麵而來的劍氣。


    窗門接二連三闖進一幫蒙麵人,九華山弟子業已舉著火把趕到,兩幫人馬齊聚,又是一場惡戰。


    隻是今日抓住柳黛的蒙麵人,比之前沙坡地白衣人的功夫更勝一籌,此人內力深厚,刀法淩厲,剛猛之中兼有苗刀的靈活,像是師從多處,各取所長了。


    而為控製住柳黛,他不得已收住左手,隻有右手應敵,周身破綻便多了起來。蘇長青與他過了十餘招便知他路數,與陳懷安一個眼神交換,挽劍向下,刺他後腳經脈,蒙麵人後退半步,險險避過,還未穩住心神,蘇長青與陳懷安便各自一招“破月”,運劍如龍騰,一左一右向他襲來。


    眼見蘇長青那一劍似烈風轟隆,他決意將柳黛往後拉,出刀去迎蘇長青。這便給了陳懷安機會,捉住柳黛便向門外跑。


    蒙麵人卻不慌不忙,靜下心來與蘇長青拆招。他越是慢,蘇長青便越是疑惑,到後來疑惑變作焦灼,恨不能即可解決了他,好飛身追出去。


    隻因蘇長青發現,不知何時,先前滿屋子的青背蟲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第4章 隱月教04   “完了完了,這下真的完蛋……


    隱月教04


    陳懷安扛沙袋一樣扛著柳黛,一起一落,藏進一斷頭暗巷。


    陳懷安背靠高牆,喘了會兒子氣,小聲感慨:“你這姑娘看著沒有二兩肉,扛起來還真夠沉的,去年過年我和老五扛的那頭老母豬也就這麽重了。”


    而柳黛臉皮薄,被他說得又氣又急,卻也講不出什麽罵人的話來,隻曉得捂著嘴掉眼淚,不一小會兒就沾濕了陳懷安小半片衣裳。


    少不了又聽見陳懷安抱怨,“你再哭,再哭把你扔進蟲子堆裏,看你個細皮嫩肉的大小姐能讓蟲子啃幾口。”


    柳黛想到那烏泱泱的怪蟲,頓時嚇得一個激靈,一雙手把嘴巴捂得更緊了,但眼淚還是止不住往下落,她既害怕又委屈,心裏把陳懷安恨了個透。


    數不清青背蟲集結成群,像一片變幻的陰影,在漆黑無光的街道裏穿行。


    陳懷安被柳黛哭得煩了,又覺著四下無聲,想必兩撥人都在客棧內鬥得難解難分,一時半會兒到不了他這來。於是把柳黛放下,自己個兒也蹲下身來休息。


    不多時,月亮小小冒了個頭,描摹清了小鎮的輪廓。


    陳懷安盯著柳黛,琢磨了半天,“我說你——”


    他的話噎在半道,與柳黛在月影下大眼瞪小眼。


    柳黛受不了這樣莫名其妙的寂靜,忍不住問:“怎麽了?”


    陳懷安抬手比了個停的手勢,眼珠子往右轉,兩隻耳朵都提溜起來,“不好!”話音落地,蟲群就從前方拐角出現,成百上千隻蟲集結成一片龐大的影,直直向他倆撞了過來。


    陳懷安再度把柳黛扛在肩上,雙腿左右蹬牆借勢,一套“縱雲梯”送他躍出暗巷,在高地屋頂之間起起伏伏。


    蟲群仿佛一列訓練有素的獵狗,尋著他倆的氣味,一同上天入地,緊咬不放。


    陳懷安就算有再好的輕功,扛著個人雙躥下跳也總有跑不動的時候,但蟲子不知疲倦,連速度都沒慢過一分,逼得陳懷安沒得辦法,恰巧路過一大戶人家,假山流水,無一不有。他隻交代一句,“憋住了!”便抱著柳黛一頭紮進庭院當中小池塘裏。


    一入水柳黛就覺著胸口被大石壓住一般難受,陳懷安看出她不會水,立馬伸手緊緊捂住柳黛口鼻,讓她想呼吸也難。


    水上,巨大的蟲群散開成許多個小小分支在庭院裏四處搜尋。


    找了許久未找到先前的氣息,正要再度聚集起來往前走。驀地傳出一個男聲,“全靠‘尋龍’,養你們還不如養一群畜生,還不給我搜!”


    陳懷安聽見門響,似乎這幫人也散開一間一間屋子地搜去了。他心頭大石落了一半,但眼前柳黛掙紮得越發厲害,他想伸手打暈了了事,又怕她暈在水裏被嗆死。


    猶豫之間,柳黛忽然奮力掙脫開他的手,撐著他的腦袋浮上水麵。


    柳黛在水麵長吸一口氣,發出類似野獸哀鳴一樣的聲音。


    陳懷安被她按在水裏,滿腦袋的“完了完了,這下真的完蛋了。”


    已經走到院外的青背蟲立刻折返回來,一眨眼功夫已經圍住小池塘。


    陳懷安打量著這蟲子怕水,抓住了柳黛就往水裏按。


    小石頭頂上,一隻生得略大的青背蟲搓了搓兩隻腳,幹淨利索地下了水,蟲群當即如一片雲蓋在池塘上,從四麵八方向陳懷安與柳黛聚攏來,柳黛叫得嗓子都要破了,陳懷安想帶她出水,但無奈腳底沒有借力的地方,她又太重——


    仿佛隻能等死了。


    生死之際,一人白衣如雪,踏月而來。


    還未等柳黛分辨出來者是誰,她就已經被白衣人拎出小池塘,站在離陳懷安和蟲群十步遠的地方。


    白衣人一聲令下:“你們幾個留下解決他,其餘人跟我撤!”


    柳黛就又做了沙袋,被扛起來飛過一個又一個屋頂。


    客棧內,來人已露頹勢,蘇長青正要乘勝追擊刺他心口。忽而窗外一線哨聲傳來,對方便立刻向外撤。


    蘇長青隻想趕緊去找陳懷安,也不欲與他糾纏。


    一場惡鬥就此打住,鄭彤累得右手發顫。但蘇長青不讓停,他們當下散開去尋人,最終是蘇長青在一戶貧家院裏找到滿身是傷的陳懷安,最令他頭疼的是,陳懷安身上除了刀劍傷之外,還有一個接一個指甲蓋兒大的咬傷,傷口冒著膿血,一看就知道是那群神秘詭異的青背蟲留下。


    他粗粗探脈,陳懷安體內血氣紊亂,內力逆行,顯是中毒之相。


    陳懷安重傷不醒,柳黛被苗人半道截走,此次西行,可說是一事無成。


    另一邊,一碗水潑在昏厥的美人臉上。


    柳黛在狹窄低矮的環境裏醒過來,睜開眼,篝火把山洞照得泛黃。她身邊白衣人生了一雙陰柔深邃的眼,正站在幹稻草鋪成的床邊,皺眉盯著她,“我瞧著這就是個廢物東西,除了哭別的都不會。塵舟,我賭這次你抓錯人了。”


    這是上一回在沙坡地見過麵的白衣人,待他說完,柳黛才發現他身後火堆旁還坐著一位黑衣男子,手上正拿著她的短襖撐在火上烤,“我們抓錯人,九華山也抓錯人?況教主隻吩咐把人活著帶回去,其餘不論。”


    “其餘不論……”白衣人回味著這四個字,蹲下身來與柳黛越靠越近,最終伸手扣住她下頜,將她一張蒼白的臉扭過來又轉過去,那細長的鳳眼當中陰霾更深,“既然教主說‘其餘不論’,那隨我玩一玩,你不介意吧?”


    “喬鶴,我快馬三日來支援你,不是為了看你在這玩女人的。更何況這是教主要的人,其中內情你我都不清楚,我勸你還是收斂一些,不要節外生枝。”塵舟說話時語氣淡淡,但顯然對喬鶴有著非同一般的額威力,眼看喬鶴捏著柳黛下頜的手指驟然收緊,疼得柳黛一張臉皺成一團,就在她以為自己下頜要被捏碎之時,喬鶴鬆了手,一抖衣袖站起身,嘴角帶一點點輕蔑的笑,與塵舟諧謔道:“莫不是你也看上這女人了吧?罷了,你要,我讓給你就是了。”


    塵舟無奈地搖了搖頭,“你這說的都是什麽……”


    喬鶴不接他的話,瀟瀟灑灑走出山洞。


    塵舟看一眼瑟縮在角落埋頭低泣的小姑娘,抻開手上的短襖罩在柳黛肩上。


    柳黛疑惑地抬起頭,正巧遇上塵舟對他友善地彎了彎嘴角,讓她驀地一愣,上一個對她和善的男人是蘇長青,但蘇長青亦有所圖,不算什麽好人。


    塵舟卻道:“四月天,風還是涼的,此去路途遙遠,姑娘要保重身體。”


    “路途遙遠……”柳黛攥了攥身上被篝火烤得暖烘烘的襖子,怯生生望著他,“去哪?你們要把我帶去哪?”


    塵舟一笑,伸手拂去粘在她頭頂的幹稻草,“自然是去萬綠深處,月隱之巔。”


    “什麽?”


    “隱月教。”塵舟像個耐心極佳的老師,溫柔地為她指點迷途,“隱月教,你從沒聽南英提起過嗎?那是南英的出處,也是歸鄉,你是南英養大,也算半個教中人,你應與我感到親切才是。”


    “南英嬤嬤呢?”柳黛急急問。


    塵舟仍舊一派溫柔,眉毛都沒抬一下,“死了。我先去京城解決了叛教之人,因此才耽誤了,讓九華山搶了頭籌,不過不要緊,好事多磨,好歹讓我接著你了,往後有我在,再沒人敢欺負你。”


    柳黛十七年來,在家中過得壓抑,既無長輩慈愛,又無小友分憂,如今落了難還有人能如此輕聲細語和風煦日一般同她說話,忽而就把這幾日的委屈全都勾了出來,再怎麽緊咬下唇也忍不住,嗚咽一聲哭了出來。


    塵舟伸手輕拍她後背,安安靜靜聽她哭泣,眼底未見半點不耐。不像九華山那起子人,一見她掉眼淚便一個跟一個的皺眉頭,鄭彤更要裝出一副大人模樣來教訓她,“女兒有淚不輕彈,本女俠行走江湖靠的就是臉皮厚,你得趕緊跟我學一學!我大師兄又沒說什麽重話,難聽的他還有一籮筐呢,這是對你手下留情了。”


    這會兒,初次謀麵的塵舟對柳黛而言格外親切,親切到連南英嬤嬤的橫死也拋到腦後。她就像暗夜裏摸索,終於找到一盞暖燈,握住了便再也不願鬆手。


    她便就如此,抽抽噎噎,直到哭累了,哭困了,再度倒在幹稻草上睡了過去。


    悄然無聲的夜裏,塵舟靜靜欣賞著眼前脆弱易碎的小美人,心中感歎,如詩如畫,如夢如幻,隻不過年紀小了點……


    冷不丁背後飄來一個冷冰冰聲音,“司刑大人真是厲害,也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便又勾搭了一個…………”


    塵舟輕輕笑起來,對於喬鶴的挑釁絲毫不放在心上,“非也非也,我是情真意切,真心換真心。隻是喬左衛這話說得怪,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誰拈酸吃醋,耍小兒女脾氣。”


    第5章 隱月教05   “南英不是死了?”……


    隱月教05


    “可笑,我一小小左衛,怎敢與司刑大人耍脾氣,告到教主那,我豈不是得吃不了兜著走?”得,喬鶴再一甩袖子,剛進來的人又被塵舟氣走。


    這回是真鬧起脾氣,不到天亮不會回了。


    塵舟這才沉下心來去探柳黛脈門,結果和蘇長青探查時一樣,眼前人就是白紙一張,什麽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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