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回手,席地而坐,直勾勾看著黑漆漆洞口思索半晌。


    仿佛是終於想通了什麽關隘,他從腰間抽一根拇指粗的竹筒,打開蓋,裏頭跑出一隻比先前蟲群生得更大的蠱蟲,顯然是母蠱,用以驅使蟲群。


    隻見那母蠱仿佛是得了令,落地便迅捷地往柳黛身上爬去。


    蠱蟲借著衣帶爬上柳黛胸口,又順著身體起伏的曲線一路向上,細軟的觸角略過她蒼白的嘴唇,最終停在鼻息之間。


    蠱蟲好鬥,到死不休,如她體內有蠱,那蠱蟲必定暴起,要與之一較高下。但眼下蠱蟲隻一動不動地釘在柳黛人中處,不進也不退。


    塵舟略想了想,便將呆愣愣的蠱蟲收回竹筒。複又伸手探一次脈,皺眉觀察許久也未發現不妥之處,這才放下柳黛手腕,守夜到天明。


    將近日出,客棧內仍是一片狼藉,小二哥罵罵咧咧收拾東西,感歎這鎮上二十年沒來過江湖人,結果是來一波倒一次黴,比蒙人砸得還狠。


    受傷的不止陳懷安一個,但其他人隻是刀劍傷,隻有陳懷安身上瘢痕片片,被蟲咬過的皮膚泛出詭異的紅,月光下紅得幾乎要躍出火星子來。


    門中專攻醫術的師弟單故劍看過了也連連搖頭,“這毒從未見過,放眼中原,也難找出能解毒之人。”


    單故劍年紀比蘇長青還大些,不過入門晚,也要稱蘇長青一聲師兄。


    “解鈴還須係鈴人。”單故劍說。


    “得找到那幫苗人。”蘇長青眉頭緊鎖,心知邪門歪道難以對付,現下,明搶恐怕不是辦法。


    此時原本昏迷不醒的陳懷安突然翻騰起來,像是一條落在沙地裏的魚,在床上翻來覆去不斷撲騰,口中喊著“娘啊……娘救救我…………我疼啊…………”


    鄭彤慌忙衝到床邊,企圖安撫傷口似火灼的陳懷安,單故劍也一再探脈,但腦中空白,找不出解決之法,兩個人都隻有轉過頭滿眼希冀的望向蘇長青。


    蘇長青依舊皺著眉,整個人仿佛都融進了月光裏,看不清喜怒。


    陳懷安痛到極點,反而有了一瞬間的清明,他一把抓住蘇長青,繃直了揚起上半身向他靠去,“師兄…………”


    他還剩最後一絲力氣。


    “師兄……救我…………”


    他像一座轟然倒塌的石像,突然倒回床上暈厥過去,再沒聲響。


    鄭彤不斷喊著陳懷安的名字,不知不覺也哭得滿臉是淚。


    蘇長青不敢看床上的人,他把視線落在斑駁的牆壁上,愣愣怔怔,旁人覺得他深沉老練,隻有他自己知道,他腦中此刻一片空白。


    一屋子人都手足無措之時,忽然一個石頭塊從破爛的窗口扔進來,先是單故劍用劍尖挑了挑,繼而蹲下身仔細去看,又聞了聞氣味,這才拾起來,借著燭火才看清,原來是一張紙包著個石頭塊。


    蘇長青展開皺巴巴的信紙,紙上落筆工整——“天亮之時,城外崇山寺,以解千山換解藥。”


    解千山……


    蘇長青提了提手中長劍,他依稀記得,自己還不認字就曉得練劍了,從前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為的就是有一日能配得起手中解千山。


    十二歲接劍,他在母親麵前立過誓,劍在人在。


    第二日清早整裝出發,隊伍打打殺殺還剩二十餘人,喬鶴早在馬背上等得不耐煩,見柳黛深一腳淺一腳的磨磨蹭蹭走出來,他勾一勾嘴角,譏誚道:“司刑大人好生厲害,兩個時辰功夫,就教這小姑娘下不得地了。”


    柳黛還未完全睡醒,兩隻眼睛霧蒙蒙的,喬鶴說的話她也聽不懂,挪到山洞外頭看著一群陌生人,不由得就回過頭去找塵舟。


    恰巧塵舟也看著她,晨光下他麵上輪廓越發清晰,是一張文人墨客風流公子的臉孔,眼底眉梢處處是對這世間的溫柔憐憫,讓人不由得想要靠近。


    雖說蘇長青也是如此清秀俊朗,但他眼神動作當中卻處處透出一股疏離,不止是對柳黛,對鄭彤或是陳懷安都是一樣。


    糟糕,怎麽又想到蘇長青了?那可是個不近人情的王八蛋。


    塵舟看出她腿上不便,低聲問:“柳姑娘可是騎馬傷著了?”


    他靠的近,問的又是那隱秘的傷,柳黛不由得紅了臉,等了片刻才點頭。


    塵舟道:“柳姑娘側身騎馬,我為姑娘牽著馬慢慢走,等到了鎮上,再套一輛車,姑娘路能輕鬆許多。”


    竟還能給一輛車……


    柳黛心下對此人的好感又多一分,此刻她身無長物,隻好屈膝行上一禮,“公子費心了,妾無以為報。”


    “怕不是要以身相許?”又是喬鶴。


    聽完這句調侃,柳黛臉龐紅得要滴血,她又羞又恨,隻想找個地兒躲起來不見人。


    還是塵舟給解的圍,聽他半開玩笑似地說:“隻求下回再打起來,姑娘不要隨九華山人跑了就好。”


    柳黛頭低低的,小聲回道:“不……不會的……”


    塵舟道:“那就好。”


    時候不早,他牽了一匹白馬來,扶著柳黛上馬,等她坐穩當了才牽著馬出發。


    路上,喬鶴背上傷口隱隱作痛,忍不住又瞪了一眼柳黛,要不是她出聲提醒,他也不至於生受了蘇長青這一劍。


    他翻身下馬,與塵舟並道走,“這麽招搖?不怕九華山找上門來?”


    塵舟邊走邊說:“不是給蘇長青送了信邀他換解藥?炙奴毒性剛烈,每每發作之時傷口似烈火灼燒,中毒人生不如死,中原無人可解。蘇長青與他這師弟素來交好,哪怕萬分之一的可能,蘇長青也會上山。剩下幾個蝦兵蟹將,衝出來也是一刻鍾的事。”


    “司刑大人算無遺策,小的佩服。”喬鶴這話說得言不由衷,“那個……你自己看過沒有?”


    塵舟道:“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丫頭,帶回去也就給教主添個玩意,要找《十三夢華》還得在南英身上下功夫。”


    喬鶴問:“南英不是死了?”


    塵舟答:“沒死,逃了。”


    “那…………”喬鶴忽而了然,“小丫頭麵前也要耍心機。”


    讓她知道世上已無人可依靠,心裏一慌,誰伸手拉她一把誰就是她的救命浮木,自然言聽計從。


    塵舟篤定,“柳在,南英一定會來。”


    馬背上的柳黛對於這二人之間的算計籌謀一無所知,她心情稍微鬆快些,多虧清涼的山風吹走了壓在她心中一連多日的陰霾,特別是換了馬車之後,她與塵舟說話時唇角還會帶一絲絲笑,全然是小女兒嬌態。


    塵舟也不負期望地將她照顧得極好,衣裳被褥都是新的,洗過熨燙過,幹幹淨淨還熏過香,路上吃食都是精細綿軟易克化的,比京裏是差些,但對比在蘇長青手底下討生活的日子,可說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馬車上的時間過得很快,又一日小城落腳,塵舟腰間新添一柄長劍。柳黛瞧著眼熟,不禁多看了兩眼,而塵舟顯然心情極好,竟坦然與她說:“這是蘇長青的劍。”


    “他的劍?”柳黛詫異。


    塵舟解釋道:“此劍名為‘解千山’,意為萬古千山在此劍之下都如煙雲薄霧消匿無蹤。”他抽出長劍,一道雪亮白光閃過眼簾。柳黛這才仔仔細細欣賞這把劍——劍身靈秀,鋒刃纖薄,劍刃之間刻著密密的梵文,她讀不懂其中之意。


    塵舟指尖在劍身輕輕一彈,解千山立時仿佛有了靈魂,發出一聲不服不屈的空鳴。“二十五年前,解千山因蘇木柏一戰成名,人人都說此劍出之有神,服之有威,現如今到了魔教手中,依然消不盡淩然正氣?我看未必。”


    柳黛不懂其中意,隻看見塵舟說話時眼中一閃而過落寞,她輕輕吟道:“隻解千山喚行客,誰知身是未歸魂。”


    塵舟收期劍,“春光尚好,柳姑娘何必長悲。”


    柳黛因這一句詩,勾起一連串的傷心事,她抬手低頭,以袖掩麵,偷偷擦了擦眼角,垂首回了客棧房間。


    喬鶴從隔壁桌靠過來,打量塵舟手中解千山,問:“你真把解藥給他們了?”


    塵舟對長劍愛不釋手,眼睛也不挪一下,“自然是不能了,隻不過給了緩解症狀的藥,真解藥得是炙奴曬幹磨粉服下,我可舍不得。”


    喬鶴嗤笑一聲,“想你也不會。”


    塵舟的臉色卻不見轉好,“蘇長青得了解藥,不是今晚就是明日,一定會再來搶人。”


    喬鶴憤然,“要不是教主吩咐,時機尚早,不可與中原武林衝突過勝,我早殺了那蘇長青。”


    塵舟聽完寵溺一笑,“知道你厲害,不過交手仍需克製,否則回去不好交代。”


    第6章 隱月教06   “塵舟救我!”


    隱月教06


    入夜,柳黛抱膝坐在窗下觀月,她模模糊糊想起南英嬤嬤的臉,那天夜裏,南英嬤嬤焦急地拿出半本破經書,哄著她去大哥院裏獻寶,爾後才引出這樣一段禍事來……


    她眼下處境,甚至比老老實實嫁給那惡名遠揚的趙鳳洲更可怕。


    她心緒起伏,樓下卻光影驟起。


    店小二竄上街道,大喊著:“走水了!走水了!”


    頓時間街上敲鑼打鼓,亂成一鍋粥。


    柳黛正想探出頭去看個清楚,不料被人從身後繞過來捂住了嘴,她本能地掙紮起來。


    “別叫,我帶你走。”


    是鄭彤——


    柳黛慢慢回頭,看清了微小燭火下,鄭彤圓溜溜的眼睛。


    鄭彤見柳黛認出自己,便鬆開手,改為捉她手腕,“師兄他們在外麵,我輕功好,你跟著我先藏起來。”她拉住柳黛準備從窗戶逃出去,才起一步就發現身後的人不肯動,反倒是拖她一把。


    鄭彤疑惑地回過頭,望見一個熟悉卻又陌生的柳黛正直直看著她,在毫無預警下突然發生大喊,“塵舟救我!”


    樓下蔓延火海中與蘇長青鬥得難分難舍的塵舟聽此聲微微一笑,刀鋒挑開蘇長青的劍,一腳蹬上一張四方四正木桌,借力騰雲,飛上二樓。


    守住柳黛房門的人早已經被鄭彤解決,塵舟破門進去,雙刀直指鄭彤。


    他能與蘇長青鬥得難分上下,應付一個鄭彤自然不在話下,十招之內已打得鄭彤連連退後,直到她後背撞上窗欄杆,再無可退。塵舟運氣於掌,一掌拍在鄭彤右肩,頓時拍得她五髒俱裂,一股極冷的氣息從右肩處灌入腹腔運行周身,痛不欲生,她昏迷前最後一眼,看見的是她自以為的閨中密友柳黛藏在塵舟身後,怯怯弱弱一隻白兔子,看她是眼中還泛著紅,似乎是在為她擔憂自責。


    “她怎麽樣了…………”柳黛小聲問,“她不會死吧?”


    塵舟親昵地拍拍她肩膀,“放心吧,死不了。我怎麽會在你眼前殺人?”


    柳黛似放下心來,長舒一口,“那就好。”但回味起塵舟後半句話,裏頭藏著千絲萬縷的曖昧,令她止不住紅了麵龐,嬌不勝羞。


    這兩人情意綿綿的檔口,蘇長青已打傷了喬鶴飛身上樓,“師妹!”


    他口中喊著“師妹”出招卻直取柳黛,塵舟不但順勢而為,還輕推一把柳黛將她送到蘇長青懷裏,自己抽刀向暈倒的鄭彤刺去,眼看就要取他性命,逼得蘇長青放棄柳黛,在塵舟的刀離鄭彤隻半寸餘地時,格開了冰冷短刀。


    此一招,蘇長青已知久戰不利,扛起鄭彤邊戰邊退,借火勢大起之時撤了個幹淨。


    柳黛透過二樓窗戶窺見蘇長青狼狽身影,回想起先前感慨,蘇長青這個人心不夠狠。


    成也如此,敗也如此。


    “火勢太大,此地不宜久留。”塵舟拉上柳黛就要走,迎麵撞上肩頭染血的喬鶴,顯然是又在蘇長青手底下吃了大虧,進門不言不語,揚起手朝著柳黛臉上打去,好一記響亮耳光,“啪——”一聲打得柳黛半邊臉頃刻間就沒了知覺。


    “小賤0人……光為了你,爺爺平白挨了蘇長青兩劍。”喬鶴捂住傷口大聲發0泄心中不忿,柳黛半邊臉立刻腫起來,紅彤彤一個五指印,好生嚇人。


    她捂著臉,委屈又無助地看向塵舟,喬鶴見了一挑眉,“怎麽,還等你的塵舟哥哥為你做主不成?”


    柳黛心下了然,喬鶴這一巴掌一半是因在蘇長青那裏吃了虧,一半是為了塵舟。


    果然,塵舟麵不改色,“喬左衛何必如此?好好一個如畫美人,聲聲被你打壞了。”他哂然一笑,手指在柳黛紅腫的側臉上微微一拂,舉止輕浮,眼底冰冷,“經此一役,蘇長青一行元氣大傷,你放心,他今日後他忙著給師弟師妹療傷,再不敢出現。”


    他指尖劃過柳黛修長纖細的脖頸,忽地五指收攏,掐住她頸項,緊得她無法呼吸,雙手不自覺去掰他手指,但兩人力量差距太大,如蚍蜉撼樹,毫無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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