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她囑咐蘇長青,“人來了記得叫我。”


    仿佛是叫她起來喝酒會客, 還能慢悠悠換件衣裳再出門。


    金小王爺今日難得沒上觀馬台撒銀子,他耐著性子在屋裏等,就等著看早晨那不知死活的中原刀客是什麽下場。


    午後卻聽屬下來報, 中原刀客“三道疤”隻出了一趟門,把刀磨得鋒利便賴在秋風客棧不肯出門, 大約是在等死。


    金小王爺搖著折扇一聲冷笑,“還當他是個何等厲害的人物, 不想是臨陣磨刀,狗屁不如。”


    一切盡在掌握, 便顯得極其無趣,連酒水也寡淡起來, 早知如此,還不如提前幾日押送馬隊回遼東。


    咚——


    子時更聲響徹街角, 烏雲壓住城牆頂,下一刻便要下起傾盆大雨。


    蘇長青一如往常,盤腿坐在方桌上, 雙眼微閉,似如來寶相莊嚴, 悲天憫人,俯視蒼生。


    這世間萬物,無論是天邊的飛鳥, 或是樓宇之間奔跑的夜行人,仿佛都已與他無關,他超然物外, 自有心法,隻等——


    黑衣人腳步如風,半刻不停,躍上二樓便縱身破窗,落地之後不見停歇,不攻桌上蘇長青,反而拔刀向床上砍去,眼看就要一刀把床上酣睡之人砍成兩截,卻不想刀刃鑽進床板,床上還不見血液噴濺,下刀之處也綿軟無力,隻砍出滿床的破棉花,零零落落,場景淒涼。


    這人立刻從床板夾縫當中抽出刀來,帶出一堆爛木屑,急著轉身去迎桌上那位。


    蘇長青忽而睜眼,正是佛陀一怒,睥睨塵俗。


    他一撥劍鞘,黑暗中想起嗆啷一聲,長劍臨世,雪白芒光閃過對方的眼。蘇長青身形靈動,燕子一般起身相迎,還未等黑衣人完全轉過身來,他的劍便已從對方左脅下刺入,頃刻間血流如注,染得“解千山”上一片猩紅。


    他右手抽劍,右腿一抬,將黑衣人踢得落在床榻上,隻聽嘩啦一聲,本就老舊的木板床頃刻之間分崩離析,再也不成形狀。


    而蘇長青的劍還帶著黑衣人的體溫與鮮血,在慘白的月光下顯得別樣妖冶。


    黑暗中一道幽幽的聲音傳來,“不是說好了要留活口的嘛?”


    蘇長青收劍在背,冷然道:“一時忘了。”


    柳黛道:“其實你也不弱。”


    蘇長青抽了抽嘴角,皮笑肉不笑,“多謝姑娘誇獎。”


    “這倒算不上誇獎,隻不過……”隻不過和她相比,還差得遠,她的話還在嘴邊繞圈,今早才將將見過麵的虯髯客便扛著他那九環鋼索大刀,大喇喇出現在門口,半點偽裝都不樂意用。


    蘇長青轉過身來,正對他,臉上露出一絲不解。


    那虯髯客打個酒嗝,依舊雙眼迷離,“放心,但凡見過我出刀的人,都已經死透了,也就懶得像裏頭那個一樣,蒙頭遮臉。”


    蘇長青掃他一眼,生出些許熟悉之感,但細想下去卻都隻剩空白。


    “如此,便由晚生向閣下請教一二。”


    “中原來的,果然囉嗦。”虯髯客將那半人高,三尺寬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風,刀尖向前,直指蘇長青麵門,“劍,都是偽君子愛使的玩意兒,不頂用,三招之內,要你劍毀人亡。”


    柳黛卻在暗影底下替虯髯客的前半句鼓掌叫好,劍這東西,確實都是偽君子愛使的玩意兒,是繡花枕頭,外頭光鮮罷了。


    風聲忽緊,一刀一劍鏗鏘黑暗中相撞,幾乎撞出熾烈火星。


    蘇長青使的是九華山傳世之劍,如鬆柏之遒勁,亦如燕雀之輕靈,與虯髯客手中至剛至猛之刀錚錚會過三四十招不落下風,更有愈殺愈勇之事。


    虯髯客刀過長風,將天幕都撕開一張大口,已閃電一般的速度直直向蘇長青麵門砍去,就要叫他身首異處,蘇長青不退反進,以攻代守,出劍疾襲,劍與刀相會,蘇長青那看似輕薄無力的劍,居然穩穩接住虯髯客重逾千斤的刀。


    “年紀輕輕,後生可畏……”虯髯客欣然一笑,此刻殘月探出頭來,灑下些許光亮,落在生死相搏的兩人之間,虯髯客驀地神色一變,喃喃道:“解千山……”


    蘇長青亦是驚異,然而他不敢大意,仍舊緊握劍柄,未有絲毫懈怠。


    然則出乎意料,劍身上那猶如泰山下壓之力驟然散去,虯髯客退後三步,收起刀來,“蘇木柏是你什麽人?”


    聽見陌生人突然問起父親姓名,蘇長青不由得皺起眉,不肯輕易透露事情。


    倒吊在三樓窗戶外的柳黛立刻豎起耳朵,唯恐聽漏了一個音。


    見蘇長青閉口不答,那虯髯客悵然一笑,自語道:“既然解千山在你手裏,使的又是九華山的劍法,你與蘇木柏的淵源倒也不必細問。”


    他搖了搖腦袋,再度將那九環鋼索大刀橫在肩上,“罷了罷了,這五十兩銀子不掙也罷。”說完轉過身,跨出門檻,就這麽大搖大擺地離開秋風客棧。


    蘇長青的劍還留在手上,他直挺挺站在月光的殘影當中,望著虯髯客消失的方向,愣愣出神。


    倒掛在窗外的柳黛撇了撇嘴,等了半晌也沒等到值得她出手的機會,著實無趣。她正要翻個身子回到二樓,便聽見樓上突然蹬蹬蹬一陣淩亂沉重的腳步,眨眼功夫,四個彪形大漢便出現在蘇長青那間本就狹窄的小屋子裏。


    “四大金剛。”


    柳黛心下一喜,翻過身靈靈巧巧落進屋內,無聲無息,偷襲一般遊到蘇長青身側。


    她與蘇長青說:“磨刀花了五十文,總不能白白浪費。”


    蘇長青淡笑道:“那你忙,我去修一修床鋪,免得你沒地方休息。”


    柳黛叮囑他,“記得在屍體上搜一搜銀子,至少得把床賠了。”


    蘇長青應一聲好,門口四大金剛早已經等得不耐煩,原以為他倆能有什麽花招,誰料到是將他四人視若無物,自顧自閑話家常,四人受此大辱,更要叫她血債血償,四人齊聲低嗬,當下四散開來,如猛虎一般齊齊往柳黛身上撲。


    四個壯漢,隨便挑揀出一個來,都是兩個柳黛擰在一起也達不到的身形體重。但不料柳黛快如風,形如燕,腳尖一點,人向後退,頭也不回,反手一刀,先刺中背後一人心口,順手將長刀挽到身前,向前一遞,將將好劃破迎麵撲來那人的咽喉,頃刻間血液噴湧,將她身後那人然得頭臉通紅。


    中刀兩人應聲倒地,一個在上一個在下,幾乎重疊在一處。


    而柳黛隻輕輕一躍,人便似蝙蝠一般貼在屋頂,任左右兩個人迎麵相撞,撞得鼻青臉腫,腦中嗡嗡。


    這兩人揉鼻的揉鼻,捂臉的捂臉,柳黛在他二人頭頂上輕哼一句,“什麽四大金剛,幹脆叫四大廢物得了。”


    左邊聽得怒火叢生,正要抬頭,下班才剛剛抬出一個斜角,隻覺天靈蓋上涼颼颼地灌冷風,還未來得及睜大眼睛看清楚,腦袋便已經飛到窗台下麵,再借著刀刃上傳來的撞山之力,滴溜溜在地板上滾了半圈。


    還剩最後一個。


    柳黛從屋頂落下,正離他一步遠。


    她問蘇長青,“床修好了沒有?”


    蘇長青答:“看來是修不好了。”


    她又問:“銀子呢?”


    蘇長青道:“也沒搜著。”


    她便生氣起氣來,問她對麵那人,“你呢?你有銀子嗎?”


    那人下意識地搖頭,繼而又要逞強,“幹你屁事!納命來!”話未完,右手舉起狼牙刀向柳黛劈過來。


    她退後數步,無不遺憾地說:“那就隻能找你主子要了。”


    退到牆根,她右腳向後往牆上一蹬,借牆壁三分力,化身幽魂,自那人身旁掠過,刀鋒卻不忘劃過他咽喉。


    下一刻,那人雙手一鬆,血如泉湧,狼牙刀當啷一下落地,也伴著主人應聲歸魂。


    不過眨眼功夫,柳黛連殺四人,全都是金小王爺身旁護衛,功夫不說一等一,在江湖上也能排上名號,但到了她手底下,就如三歲幼童,任她耍弄。


    就連見識過多次的蘇長青,也忍不住喟歎,當今世上,柳黛難遇敵手。


    而她收起長刀,麵頰上還沾著幾滴鮮血,剛剛殺過人,現下卻對著他笑得一派天真,仙與魔,原也隻一瞬之隔。


    “做人呢,還是得趕盡殺絕,你覺得如何?”


    蘇長青頷首道:“在下覺得甚好。”


    柳黛粲然一笑,提步跨過滿地屍骸,快快樂樂往三樓走。


    樓下乒鈴乓啷一陣亂鬥,聽得金小王爺酒都喝不痛快。


    忽而打鬥平息,又聽聞腳步聲漸近,他適才端起杯來將杯中好酒一飲而盡。


    放下酒杯,腳步聲停在門外,他問:“都解決了?”


    外頭一道不陰不陽的聲音傳進來,“都解決了。”


    他神色驟變,身旁一左一右站著的兩名護衛立刻橫刀上前,將他擋在身後。


    秋風客棧那破敗老舊的木門吱呀叫喚一聲,一名纖弱少年郎映入眼簾,她滿身是血,卻又不見殺氣,隻笑盈盈看著他說:“還要送死呀?”


    第70章 雁樓70   “什麽消息?”雁棲鳳問。……


    雁樓 70


    原本應當慘死當夜的人, 竟然笑嘻嘻大喇喇地出現在眼前,金小王爺那顆原本安安穩穩的心,少不得要抖上兩抖, 跳得撲通撲通,連自己都能聽見響動。


    他再給自己倒上一杯酒,勉強鎮定下來, 極力保持冷靜地開口道:“我與二位無冤無仇,又何談送死?隻不過……二位少俠深夜前來, 究竟有何貴幹?”


    蘇長青的劍還在向下滴血,柳黛站在他身前, 有模有樣地朝金小王爺拱手抱拳,“貴幹談不上, 隻不過是樓下吵得厲害,便想上來問一問, 公子能否睡得安穩。”


    金小王爺雙手在胸前展開,嘴角擠出一抹虛偽狡作的笑, “少俠都瞧見了?我這裏好得很。”


    “我卻很不好。”柳黛全然無視眼前兩個預備拔刀的護衛,泰然自若地坐在金小王爺對麵,自顧自拿起另一隻酒杯, 與他一道對月飲酒,“我們屋裏頭家具都被打壞了, 身上又沒銀子賠給老板娘,便隻能找公子借個百十兩銀子使使,公子以為如何?”


    她伸手要錢, 要得理直氣壯,仿佛她是債主,對麵那個才是欠債理虧之人。


    金小王爺那原就是裝出來的氣定神閑果然僵了一僵, 身旁兩位護衛感受到主子的憤怒,當即就要拔刀出鞘,與柳黛一決生死。


    柳黛輕笑一聲,嘲諷道:“喲,死了四大金剛,還有左右護法呢!殺了你倆,我的刀又得再磨一道,那就再加一百兩吧。”


    這話氣得那兩人目眥欲裂,麵如重棗,也聽得身後的蘇長青暗中叫好,若論氣人的功夫,柳黛可謂是絕步天下。


    好在金小王爺雖傲,但也曉得審時度勢,他知道眼前是他惹不起的人物,又恐怕是整個雁門城都惹不起的人,便是擠也擠出和善的笑容來,一個眼神,差人從包袱裏取出二百兩銀子擺在桌上,“今夜辛苦,小小謝禮不成敬意,還請二位笑納。”


    柳黛將那裝著二百兩銀子的布袋提在手裏掂了掂,果然壓手,因而心滿意足地扔給蘇長青,順帶側過身,給他一個顯擺得意的眼神,看得蘇長青沒忍住,彎起嘴角。


    當下是何等嚴肅的場合,豈容他竊笑?


    柳黛伸出一隻手指在金小王爺麵前左右一搖,故作深沉地說:“什麽謝禮?我又沒答應今晚不摘你腦袋,怎麽能是謝禮呢?是酬金,是我幫你解決兩撥殺手的酬金。”


    拿了錢還要動手?


    金小王爺背後冷汗涔涔,隻覺麵前人與事都棘手得很,衡量再三,仍然決定等對方先開口,再見機行事。


    可柳黛哪會給他見機行事,陽奉陰違的機會?


    她一仰頭飲盡杯中酒,以擲杯為號,一起身吩咐蘇長青,“兩個大傻子歸你,這軟骨頭我來收拾!”


    話音未落,蘇長青的長劍已然刺破一人心口,令他捂住傷口搖搖晃晃橫倒在金小王爺腳下,另一人的咽喉處架著帶血的“解千山”,已經無處動彈。


    而柳黛的刀,出刀時勢如破竹,停得也穩穩當當,就在金小王爺喉結一寸,他咽一咽口水,喉結最凸出那處皮膚就要被刀鋒劃破。


    柳黛看著金小王爺的眼睛,“我數到六,倘若你說的話沒讓我滿意,我就給你喉嚨上捅個大窟窿,正好給你肚子裏灌灌風,清醒清醒。”


    金小王爺瞪大雙眼,想不通怎有如此囂張之人,刑訊逼供也不遵常理,上來就要拿人性命。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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