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荷拎著包帶,輕盈站立, 視線從他笑眸慢慢往下落,這過程極其自然, 像正常的社交禮儀,但不正常在他們本不該用上“社交”這詞。


    轉身, 率先往車邊走。


    他始終保持落後一步的距離,同她一起到達車邊。


    夜色更加朦朧,星光黯淡。


    紀荷問, “你現在住哪?”


    不等他答,又說, “江南平層的密碼沒變。你東西都在那裏。”


    言下之意,你可以住那邊。


    身後男人笑了,輕地仿佛是她錯覺, 過了兩秒,喉腔才似被酒意潤過有些沙地喃,“好……我過去看看。”


    無限妥協。


    簡直不像他。


    紀荷強顏歡笑, “江傾,本來要找個地方坐下和你聊,現在想想不必,你可能剛回來,不知道兩個孩子多黏人,我這三年基本沒有多餘社交,所以今晚也沒怎麽喝酒,因為不勝酒力了。”


    “紀荷……”他嗓音沙啞,千言萬語,對著她背影也隻是兩個字。


    紀荷讓他不必自責,“家國自古兩難全。你反而瘦了,好好照顧自己。”


    “你也是。”江傾顫聲笑,“比以前瘦很多。”


    “骨架小,其實身上很多肉。”紀荷拿自己調侃。


    還有什麽比歸來分居,更簡單明了的分手方式?


    其他程序都多餘。


    兩人站在車邊。


    從遠處看,一對璧人般的形象。


    江傾個子挺拔,高度也是她無法比擬。


    今晚不穿高跟鞋,她幾乎得與他仰視。


    但這短暫且匆忙的一晚,他總是遷就她,垂著眸,微微看她。


    和此時差不多。


    紀荷轉身,背對光,使得她麵目不夠清晰。


    而他的表情卻在一顆地燈的照射範圍內。


    英挺五官,棱角分明的輪廓。


    他瞳仁是漆黑色,默默無聲看人時,深邃柔情。


    紀荷心痛,望著他眼睛,卻發笑,“離婚吧。”


    震耳發聵。


    又似乎舉重若輕。


    什麽都沒有,隨夜風、隨上方噴泉突然躍起的動靜,轉瞬消散。


    江傾偏轉臉龐,在看一顆樹,也可能是旁邊某輛離開的車。


    側顏,精致到不像活物。


    “你想……”他笑了,轉回,如她所願,“我可以。”


    紀荷點頭,欣慰笑,“好。”


    江傾又問,“這三年過得好嗎?”


    她明確回,“不好。”帶笑地、那種發顫腔調。


    江傾於是低頭,許久沒抬上來,這樣紀荷就看不清他的表情,剩聲音發啞,“哪裏不好……”


    終究不甘心啊,要問她一個仔細。


    向他訴訴苦,向他抱怨,或者怒罵哭打,都可以。


    但紀荷搖搖頭,徑自笑言。


    “兩個孩子你看到了,念念活潑,無肉不歡,脾氣比較急,可能像你,一有事情不滿足可以打滾哭的那種。”


    江傾抬起頭,看著她眼。


    紀荷看得清清楚楚。


    他眸底有淚光。


    強顏歡笑,“我是這種形象嗎。”


    “差不多。一個比喻,反正脾氣強。”說完念念說年年,“兒子比較害羞,但比念念懂事,每次吃飯,一個讓我不住誇,一個讓我崩潰、想拿拖鞋打人。”


    說到此處,忍俊不禁。


    她看著這男人,做最後告別,“你好好和他們相處,想見他們就打電話,我讓他們等你,或者送去你那邊。至於怎麽分,現在太小了……”


    “不用分……”江傾啞聲笑,“都是你的……包括其他。”


    “鳳凰城的房子,我把錢湊齊了還是還你。你走前給我的江氏股份,我原封不動留在江南平層,你回去就能看到。”


    江傾站著,無聲,任她處置。


    紀荷點點頭,“就這樣吧,空下來把手續辦了。”


    扶車門要進去時,忽然想起有重要話題沒談,於是背對他,顫笑問,“還沒問你,怎麽一點消息沒有?三年。”


    是不是很危險?


    沒有夫妻情分,孩子也是他們間的紐帶,稍加關心,是禮儀常識。


    江傾沒回話。


    很長、很空的一段隻剩蟲鳴嘶叫的窒息般氣氛。


    紀荷笑了笑,有苦澀的液體從眼眶滑進嘴角,她無所謂了,摳車門,打算離開。


    不知道怎麽回事,摳了半天車子打不開。


    他在後麵的氣息靠近,忽然一握她手,彼此接觸麵都是冰涼。


    初夏夜。


    衣裳單薄。


    代表熱力。


    可他們接觸的皮膚絲毫沒有熱度。


    江傾將她握著,水平轉向一百八十度,重逢後唯一的肢體接觸,是幫她找對自己的車。


    “這裏。”聲音居高在她耳尖,氣息是熱的,證明他是活人,的確從死神的手裏跳脫了出來。


    紀荷怔住,接著翹唇角,“謝謝。”


    打開車門,利索坐進去。


    係安全帶時,他站在車外點了一根煙,不等他放進嘴裏,紀荷毫無留戀,猛踩油門離去。


    和周開陽約定在一家咖啡館。


    這是他們的老地方。


    前幾年工作,有事沒事兒都跑這邊來喝一杯咖啡,剛好是回鳳凰城的方向。


    一點不繞路。


    從國賓館開過來,半小時到達。


    周開陽定了包間,紀荷熟門熟路找進去。


    周開陽之前沒聯係她,可能怕打擾。


    他是一個很有紳士禮儀的男人,來了,先給她拉開座位,噓寒問暖,有沒有喝酒,喝了多少,是開車來還是被人送?


    “自己開車。”整場慶功宴隻在和白憲臣交流時抿了一小口,沒大事,自己開車過來。


    反倒是江傾。


    他酒量超出她預期,今晚也是見識了他們政法口的人,喝酒時的豪情,是其他口子的幹部無法比擬的。


    可能停頓過久,再回神,周開陽一臉擔憂的看著她。


    掌心搭在她肩頭,很溫熱。


    紀荷眸光靜靜抬著,望對方。


    周開陽長相斯文,眼鏡拿下時,眼底的魅力也不會因為近視而失去神采,他是個好爸爸、好老公人選。


    從前共事就很愉快。


    現在看著他的臉,被他掌心握著,紀荷心髒卻如死掉,腦海裏的畫麵還是半個小時前,幽暗夜色下,栽種著大片披掛下來的藤蔓、小停車位邊,江傾從頭到尾模模糊糊的形象。


    現在細想。


    他晚上換下了白襯衣,穿很普通灰色襯衣,領口解了兩顆扣子,喝多後,若隱若現的鎖骨泛紅。


    他身形其實比三年前瘦削了一些。


    想想也是,異國他鄉,任務在身,吃睡不好還有性命危險,怎麽長肉呢?


    他笑容也變了,尤其社交時,除了幾位老領導受他敬重、另眼相看,其他人仿佛不在眼底。


    他是一個很傲的人,坐上副局的位置,以後肯定進省委。


    從政,勾勾繞繞,他仿佛已經遊刃有餘。


    除了談及離婚時,他墨黑眼底透出柔軟與心傷,在外麵,滴水不漏。


    這樣就很好。


    不用擔心以後政途沒把握住自己,將自己送進局子,孩子們再次失去爸爸。


    “紀荷?紀荷?”


    “我在……”紀荷翹唇笑,感到抱歉又毫無辦法,對周開陽,“你坐。我和你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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