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茴身子剛緩過來,就讓人端了熱水拿來。她接過宮婢遞過來的擰幹的熱帕子開始擦臉,確切地說,是擦自己的下巴和兩腮。


    “娘娘要擦洗嗎?奴婢來吧。”小宮女說。


    沈茴搖搖頭,一遍又一遍默默擦著。


    ——她已經忍了大半日了。


    ——自皇帝捏過她的下巴,她就覺得臉上皇帝捏過的地方像是粘了一層泥,髒得要命。


    她皮膚嬌嫩,擦得下巴和兩腮都泛了紅,她才有些煩悶地將帕子扔回盆中。


    等沈茴徹底緩好,小臉紅撲撲的,天色也逐漸暗了下來。永鳳宮剛用畢晚膳,三宮六院的妃嬪們就陸續過來問安了。


    文嬪是第一個過來的。


    文鶴得知旁的妃嬪還沒過來,見了沈茴,紅著眼睛就跪下了,一聲“三姑娘”喊得淒苦哽咽。


    文鶴本是沈茴二姐的貼身侍婢。


    沈茴趕忙讓沉月將文鶴扶起來,請她過來坐。


    “現在我們都到了宮裏,不是在沈府了。沒有什麽三姑娘,你也不是奴籍有了嬪位。”


    文鶴苦笑:“文鶴倒是希望永遠做沈家的下人。”


    不過她搶先第一個趕過來,自然不是拉著沈茴訴苦念舊的。她壓了壓情緒,再開口:“娘娘久居江南,京中人都識的不多,更何況宮裏人。文鶴能幫娘娘的不多,可到底在這宮裏熬了幾年,知道些情況,自然願意對娘娘知無不盡,盡無不言。”


    沈茴正因為馬上要有一大群妃嬪過來問安而頭疼,聽了文鶴的話自然高興。她說:“來了這陰森森的宮裏,能見到熟麵孔本就是幸事。如今你還能多幫幫我,我心裏好歡喜。”


    望著沈茴彎著眼睛笑起來的樣子,文鶴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主子。她的主子特別疼這個小妹妹,若是主子知道她的小妹妹也入了宮恐要走她的後路,不知道多難過。


    她不能和文鷺一樣追著主子去陰間伺候,如今在這深宮裏苟延殘喘著,見了沈茴,反倒像是尋到了寄托一般。


    鶯鶯燕燕的妃嬪陸續過來了。


    先到的是低位的妃嬪。後宮裏的女人實在是太多了,來路也千奇百怪。她們第一次過來給皇後請安行禮,當然要先自我介紹一番。起初的時候,沈茴還努力記一下她們誰是誰,可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多得把大殿塞得滿滿當當,沈茴就實在是記不住她們了。


    文鶴坐在離沈茴很近的地方,偶爾會在沈茴耳邊低聲說兩句某個妃子的特殊之處。


    麗妃過來時,本來有些快撐不住了的沈茴一下子來了精神,抬起眼睛朝門口望去。


    麗妃穿著一件絳色的大襖,那麽厚的襖裹在她身上,都遮不住她行動間的婀娜。更別說她一進來就帶進來一股媚香。


    “麗娘給皇後娘娘請安,娘娘千歲。”麗妃跪地行禮。她聲音也是軟的細的像唱小曲兒似的,能讓男人一聽就酥了半邊身子。


    “坐吧。”


    麗妃將酥若無骨的小手遞給宮婢,起身。然後和旁的妃嬪一樣,解了棉衣,到一旁坐下。


    她裏麵穿了一條桃紅色的紗裙。對,紗裙。


    絳色的胸口開得極低,裏麵的阮肉似乎隨時能跳出來。裹著肩背和雙臂的衣料隻薄薄的一層半透的紗。


    沈茴看呆了。


    她不冷嗎?


    她不冷嗎?


    她不冷嗎?


    沈茴攥了攥自己毛茸茸的衣領,吩咐宮女將殿內的炭火生得更旺些。


    沈茴還沒有從驚訝中回過神,宮人稟告四位貴妃到了。


    殿內的美人們停下寒暄,都站了起來。


    四位貴妃先給皇後行了禮,殿內其他人再給四位貴妃行禮。禮畢,沈茴賜了座。


    沈茴心想著四位貴妃都過來了,那今晚的見麵折磨應該要結束了,她剛鬆了口氣,靜妃開口了。


    “沒想到今日能在宮中以這種形式和娘娘再見麵。娘娘還記得月蓮嗎?”


    沈茴眨了眨眼,無辜地看著她。


    沈茴這表情明顯是不記得她了。江月蓮一噎,先把自己氣了個半死。合著自己記恨了沈茴半年,沈茴竟是連她這號人都不知道!


    半晌,靜妃才悠悠開口:“沒想到,我們最後竟是嫁了同一個人。不過啊……”


    後半句話她故意沒說,隻是輕歎了一聲。她望著沈茴的目光也說不清是惋惜還是幸災樂禍。


    沈茴一頭霧水,剛想開口,宮人忽然來稟——掌印過來了。


    殿內的氣氛有細微的詭異變化,滿殿的美人們都還坐著,卻好像比剛剛起身迎拜四位貴妃還要恭敬些。


    沈茴忽然想起了什麽,怔了怔,微微側過臉,將目光落在了麗妃身上。然後,她慢慢擰起了眉心。


    第4章


    “給皇後娘娘請安,給各位娘娘請安。”裴徊光走了進來,說著請安的話,隻是那脊背連彎都不曾彎過一寸。


    可誰會說他沒規矩呢?


    他在皇帝、太後麵前都是不用行禮的,即使是他還沒當上掌印,麵對先帝時也是這個待遇。


    “皇上體恤皇後娘娘今日祭祖辛苦,諸位娘娘早些回罷。”


    賢貴妃第一個站起身,說:“這倒是我們的不是了,忘了娘娘今日奔波,還在這裏叨擾。”


    “的確不該再擾娘娘安歇。”端貴妃也說。


    其他妃子也都起身,陸續請辭。


    裴徊光看了麗妃一眼。


    麗妃一愣,腳步便停下來,沒走。她不明所以,卻也不問,隻安靜地立在一旁候著。


    沈茴很想回避裴徊光落過來的目光。


    她心裏清楚裴徊光為何過來,也隱約明白中午在宮外裴徊光知道她聽見了。


    ……她能硬著頭皮裝作中午沒聽見嗎?


    “娘娘宮中侍奉的宮婢雖多,倒沒個年長的。劉嬤嬤曾教導過幾位娘娘,咱家瞧著留在永鳳宮侍奉娘娘最是合適不過。”裴徊光頓了頓,“也能給娘娘講講課。”


    這是給她身邊塞人?


    劉嬤嬤很快進來。她身上袍子穿得寬厚,人也長了一張四方臉,宮中的嬤嬤們似乎很多都是這樣的,一抓一大把,看不出什麽特別的來。


    “老奴給皇後娘娘請安,娘娘千歲。”


    聲音也普普通通的。


    “掌印費心了。”沈茴說著違心話。


    “陛下喜歌舞,想來娘娘也願龍顏悅。麗妃娘娘善舞,陛下多次大為稱讚。咱家便做了這個主,請麗妃娘娘教皇後娘娘她自創的那支《浮驚落荷》。”


    裴徊光語氣淡淡。他說話時,總是這樣,極少讓人聽出情緒。他的聲線也不似宮中內宦的尖細,反而是另一種帶著寒氣的低沉。


    麗妃心裏驚了一下。


    那《浮驚落荷》的確是她自創的。


    那還是她在鴛鴦樓的時候,那一夜是她的開苞夜,想買她初夜的男人圍坐在圓台下,她便跳了這支《浮驚落荷》。這支舞,原本不叫這個名字,而是叫《開花兒》。買下她初夜的男人給起了這麽個文雅的名兒。


    其實,那就是一支類似脫衣舞的豔舞。


    教尊貴的皇後娘娘跳豔舞?


    這……


    麗妃心裏雖驚訝,可她是個聰明人,臉上一點不顯,笑著說:“麗娘愚拙,可擔不起‘教’這個字,能給皇後娘娘講上兩句已經是莫大的臉麵了!”


    “掌印想的真周到。”沈茴繼續一本正經地說著違心話。當然了,現在的她還不知道那是支什麽樣的舞。


    沈茴遇到解決不了的事兒,就總喜歡往後拖,能拖一天是一天。比如現在,不管是什麽規矩什麽舞都以後再說,她現在隻想裴徊光趕緊走。


    ——他在這兒,屋裏涼颼颼的。


    冷。


    裴徊光不動聲色地望著板正坐在椅子裏的沈茴,涼薄的漆眸仿佛一眼能看透小皇後的心思。


    倒也懶得揭穿。


    裴徊光和麗妃走了之後,沈茴將劉嬤嬤也遣下去安歇了。什麽課什麽舞,明兒個再說。


    她揉著腰腹,急急往內殿小跑而去,一股腦跑進床榻上,鞋子一踢,用被子將自己嚴嚴實實地裹起來。


    沉月望著沈茴輕盈的背影,一陣恍惚,仿佛還在江南,自己的主子還是那個被所有人捧在手心裏的小姑娘。


    可,到底今時不同往日了。


    “沉月!”沈茴歪著頭喊她,“那個靜貴妃好生奇怪,我以前見過她嗎?”


    沉月歎了口氣,心裏苦惱不知小主子何時能徹底長大。她走近,給她把鞋子擺正。


    “綠荷棧道旁,浮舟上的托詞,娘娘全然不記得了?”


    沈茴想了好一會兒,想起來了。


    那是去年在江南的事兒了。


    表哥帶著她穿過長長的棧道,去打藕吃。她坐在輕搖的小舟上,看蓮葉接天碧色無邊。暖風吹拂,萬物盎然。


    江月蓮和表哥站在棧道上說話,暖風將他們說的話斷斷續續送到她耳邊。


    “……這次選秀,父親打算送我入宮去。你當真沒有話要對我說?”


    “你怎可這樣狠心呢?”


    “月蓮一直以為我們青梅竹馬,原是我一廂情願嗎?”


    “蕭牧,隻要你一句話。路,我自己去爭!就一句話……哪怕你說對我有那麽半分的心悅,哪怕是騙騙我,給我一個去爭的理由……”


    沈茴懵懂地聽著那樣的訴情衷,聽出江月蓮肝腸寸斷似的難過。


    “江姑娘錯愛,隻是我有心上人了。”蕭牧說。


    江月蓮逼問。


    荷葉婆娑,送來蕭牧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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