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三姑娘,”蕭牧停頓了一下,認認真真地念她的名字,“沈茴。”


    江月蓮哭著離開,斷了所有癡念,肩起家族的責任,入了宮。


    蕭牧忽然有些無措,不知該如何麵對沈茴,又怕嚇著她,他轉過身去看沈茴。


    輕舟微晃,水波漾漾。木窗露出沈茴的臉,她托腮,笑得眼兒彎彎,幹淨的眸子裏掬著璀然的涼星。


    “表哥,你又推我出去當托詞!”


    蕭牧溫柔地望著她,笑著沒說話。


    兄長戰亡時,沈茴哭得引了舊疾差點沒緩過來。蕭牧守在她床邊,紅著眼睛說:“阿茴,哭什麽?你的兩個哥哥不在了,不是還有我嗎?”


    於是,沈茴就真的把他當了親哥哥。


    沈茴幼時羸弱,十歲前不曾出過自己的屋子,一直到過了十歲,她才算“站住了”。全家把她捧在手心裏珍愛,將人保護得很好,也把人養得天真純稚。更何況,彼時本就是豆蔻年歲,不知風月。


    那時候雖不懂,可後來倒也懂了。


    聖旨送到江南去,她站在簷下,懵懂地聽著外祖母的哭怨,也聽到蕭牧和姑父的爭執。


    她小時候病得難受沒少哭鼻子,表哥笑話她,說他自己永遠不會哭。


    沈茴隻見蕭牧哭過一次。


    他哭得那樣凶,坐在地上頹然問她:“阿茴,我要怎麽做?”


    怎麽做呢?


    沈茴不知道。她心裏也難受,也害怕。可她隻能慢慢扯起嘴角,擺出讓別人安心的笑容來。


    就像小時候家裏人為她身體擔憂,她每次疼得厲害,為了不讓家裏人難受,都是這樣笑著的。隻要她笑了,家裏人才會笑呀。


    從江南到京都,千裏迢迢,是蕭牧送她來的。


    她從小就喜歡見到蕭牧,因為表哥總是會含笑望著她,而他笑起來那樣好看,周圍都跟著暖和起來。


    而這一路上,蕭牧再沒笑過。


    沈茴入宮前一天,蕭牧紅著眼睛對她說:“阿茴,你等我。”


    沈茴彎著眼睛笑,還是那個天真純稚的模樣。


    可,她沒應。


    “我的小主子呦,快下來梳洗過再往床上爬。”拾星進來,嗔責。


    沈茴眨眨眼,收回思緒,衝拾星慢慢彎唇,軟軟撒嬌:“就窩一刻鍾,然後就去梳洗!”


    她怎麽能應呢?


    也曾有人這樣對二姐說過,二姐應了、等了。


    等到死。


    就死在永鳳宮,這個大殿這個屋子這張床上。


    不能應的。


    沈茴知道,這一回,她不是摔倒了生病了,沒人有那個能耐救她了。


    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


    誤己不說,也誤人呀。


    ·


    翌日。


    裴徊光剛到元龍殿,皇帝就跟他抱怨。


    “平南王是想造反!想搶朕的皇位!這樣的反賊不該五馬分屍?那群老臣竟讓朕念在手足情上仁厚處理?笑話!”


    皇帝氣得在殿內走來走去,間或摔砸些順手的東西。


    裴徊光冷眼看著。


    皇帝召裴徊光過來並不是為了這個事情,他壓下煩怒,去問裴徊光:“長生丹到底何時能研出來?”


    裴徊光皺眉,略顯出幾分難色,道:“缺一道藥引,可藥引奇邪,也未必真的有用。所以需另研……”


    “什麽藥引?”皇帝的眼睛亮起來,打斷他的話。


    “同宗血肉骨粉。”裴徊光語氣緩慢,一字一頓。


    皇帝愣了一下,半晌,下定決心:“平南王聲稱忠君重義,這豈不是給他的最好的表忠心機會?”


    裴徊光唇角幾不可見地勾起一抹帶著嘲意的冷笑,他讚:“陛下英明。”


    殿內伺候的宮人垂眸恭順,心中皆戚戚。


    平南王與皇帝,乃一母同胞。


    ·


    裴徊光從元龍殿出來時,已是傍晚,飄起了細雪。


    王來要給他撐傘,被他拒了。


    他也未要車輦,徒步往回走。


    路上宮人看見裴徊光,皆大氣不敢喘,或遠遠避開,或恭敬伏地行禮。


    王來跟在裴徊光後麵,望著裴徊光孑然的背影,有些茫然。


    這宮裏的太監,有兩種。


    一種是犯了罪,不得已受了宮刑。


    一種是家裏窮困,將孩子送進來換點米糧度日。


    掌印呢?


    王來不知道。


    沒人知道。


    恨裴徊光的人很多,巴結奉承裴徊光的人更多。這些人都會努力打聽裴徊光的底細,或為了知己知彼,或為了投其所好。


    可誰也打聽不出裴徊光的過去。


    裴徊光,好像沒有過去。


    很多小太監們都會尋宮女當對食,有些地位的公公們會在宮外置辦府邸,甚至娶妻養子。依著裴徊光如今的權勢,他更該如此。皇上也曾將宮中出類拔萃的女官送給他。


    可是他拒了。


    他在宮外沒有府邸。不曾娶妻,沒有親人,更無友人。


    本來連幹兒子也不會有,隻是宮中認幹爹的風氣太重,小太監們嘴甜湧上來喊幹爹。他也沒顯得多高興。若是不愉時,亂叫的小太監說不定送了命。這些年也沒人巴巴撲上去認爹了。


    王來覺得自己根本看不懂掌印的心思。


    若說他不愛權勢,誰信呢?皇室朝綱皆被他玩弄。


    可裴徊光又顯得那麽,無欲無求。


    快過年了,四處有宮人在做冰雕。


    王來覺得掌印就像那冰雕一樣——沒有溫度,也沒有心。


    他很快搖頭。


    不不不,若太陽足,冰雕會融化,化成一汪水。


    掌印不會的。


    ·


    劉嬤嬤如實稟告:“皇後娘娘不肯學。”


    “麗妃娘娘跳了一遍,皇後娘娘推脫身子不暢,連舞衣都沒換。老奴的課程隻講了半刻鍾,亦推脫頭疼。皇後娘娘高門嬌養,且年紀尚小,未經人事,羞恥心重。”


    羞恥心?


    裴徊光邁進殿內,一眼就看透小皇後那副硬著頭皮麵對他的模樣。


    他並沒有耐心在這樣的小事上,直說:“陛下隻給了娘娘十五日。”


    沈茴又使出推延大法:“本宮今日不舒服,明日會學。時辰不早了,本宮要沐洗歇下了。”


    裴徊光點點頭:“咱家伺候娘娘沐洗。”


    第5章


    沈茴沒反應過來,愣愣望著裴徊光,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勞煩掌印了。”她的嘴比她的腦子先一步做了反應。


    “上一個被咱家伺候的還是先帝,還是皇後娘娘覺得咱家連先帝都伺候得,娘娘卻伺候不得?”


    “不不……”


    沈茴搖頭,小臉煞白煞白的。她緊張畏懼了,臉上就特別容易泛了白,一點血色都沒有。


    這倒讓裴徊光有點意外——這小姑娘也太不經嚇了。


    這才……哪到哪啊。


    “本宮今晚不沐浴。”


    “竟忘了皇後娘娘還在月事期,不宜坐浴。”裴徊光口氣淡然,“不過血汙總要擦拭洗淨,才睡得安穩。”


    沈茴震驚地望著裴徊光,原本的月兒眼睜得圓圓的,櫻口也微張,露出白白的小牙。她原是蒼白的小臉兒唰一下,變臉似的,變得通紅通紅。幾乎能滴出血來。


    裴徊光冷眼瞧著她。看著她搭在圈椅扶手上的發顫的指尖兒,他倒要看看這小皇後還要多久會哭出來。


    “那便……有勞掌印了。”


    裴徊光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小皇後強自鎮靜,努力藏起聲音裏的那點顫音。


    沈茴起身往西間盥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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