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文瀾默默閉上了嘴。


    覷了眼樹上閉目養神的江州司,小心翼翼地跟在宣玨身後溜了。


    而江州司, 在兩人走後不久,才悠悠睜開眼,她小憩片刻, 心情倒也不錯。


    忽然足尖輕點, 悄無聲息地跳樹落地, 在謝重姒對麵廊簷下的長椅落座。


    她打著手勢無聲詢問:“有什麽想法嗎?”


    謝重姒習慣了江州司直來直去的性子,但一時半會,沒反應過來,茫然地問道:“……想法?你是指母後遇刺之事, 還是楚家勾結匪賊之事?還是回京後招待穀主和大師兄之事?”


    江州司:“有喜歡的人嗎?”


    謝重姒懂了,半晌無言,無奈地笑了笑:“怎麽,師姐想當月老牽紅線呀?”


    江州司:“他挺喜歡你的。”


    謝重姒倒也不避諱這個話題,手指隨意挑動某根琴弦,道:“戚文瀾?他對手下兵將、熟識兄弟,都這脾性,赤子心腸,逢人爽朗誠摯罷了。”


    “宣玨。”江州司瞳孔泛著冬陽的暖金,仿佛洞穿紅塵寒暑,“我在說他。”


    “錚錚——”


    弦音乍停。


    江州司重複:“他是挺喜歡你的。”


    謝重姒本可以糊弄著說句“師姐說笑”。


    但她沉默良久,斂眸垂目,信手撥出一曲《鳳求凰》,等曲散後才道:“可是師姐,我不能喜歡他啊。”


    不是“不會”,是“不能”。


    江州司見狀,也不再多言。


    她曆來做那瀟灑看戲身外人,不歎那傷春悲秋無用事。


    本就是看小師妹麵上,多嘴幾句罷了。


    謝重姒說完,又低頭撫琴,彈起方才她推脫不會的《釵頭鳳》來。


    這是十年前,望都最風行的閨閣懷春之曲。怪不得戚貴妃那種不善音律的女子,也會彈奏。


    甚至於江州司也在闖蕩江湖時,聽人哼唱演奏過。


    她甚至能背出幾句詞來——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注】


    一曲奏完,謝重姒拎起江州司的酒壺,灌了一口酒。


    “好酒。”


    “好淡。”戚文瀾皺眉。


    他素來喝烈酒,比如境外禦寒用的寒潭香,燒刀子般滾入喉中,五髒六腑都燒灼火熱。


    所以他猛灌了幾口果酒桃花醉後,發現味道頗淡,也不上頭,就直接叫來店家:“你這哪裏算酒,把我這邊的細嘴酒壺撤了,上壇子。”


    溫酒壺下層還注著熱水,將內膽中的果酒溫熱。


    店家叫苦,心說大冬天就著酒壇子灌酒,您也不怕喝出一身毛病來。


    可他又不敢直說,絞盡腦汁地想要怎麽熱這一大壇子酒。


    宣玨止住戚文瀾:“桃花醉後勁大,小心三天兩夜長醉不起,耽誤回京時辰。”


    戚文瀾狐疑地又抿了口果酒:“當真?”


    淡得和水似的!


    不愧是宣玨喜歡喝的。


    宣玨沒必要騙他,點了點頭。


    戚文瀾便擺手作罷。


    半下午,斜陽款步蹁躚入室,精致清雅的木樓內,靜謐安寧。


    外麵池塘偶有魚群遊過,激起漣漪。


    戚文瀾忽然道:“話說回來,你們這一路上,走得還挺驚險的。謝……殿下的病犯過沒有?”


    宣玨實話實說:“嗯。在長陽山莊養了段時日。幸好那位江師姐在,施針救治,現已無大礙。”


    “她就使勁折騰吧。”戚文瀾鬆了口氣,又頗有點幸災樂禍,“陛下可氣了,等她回去有好果子吃。我可聽說陛下都想給她尋門親事,早點賜住公主府,安分下來,別再滿大齊晃悠亂竄。”


    宣玨斟酒的手頓住。


    那隻手腕骨白皙,五指修長,像是上好的玉石打磨而成,此刻骨節卻因用力略泛青紫。


    他不動聲色地放下壺柄,似是驚訝,溫聲問道:“怕不是選了一堆人?”


    “也沒有。”戚文瀾灌了一口酒,咕嚕咕嚕吞下,“問了問我,據說還有其餘幾家被旁敲側擊,試探意願。”


    “你怎麽說的?”


    戚文瀾完全察覺不到對麵的低氣壓,嚼了幾片讓店家單獨給他上的辣牛肉,含糊不清地道:“就糊弄過去了唄。開玩笑,殿下肯定不想嫁人,陛下呢,也就雷聲大雨點小,等殿下平安回去,再過完年,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想多留閨女在宮裏住上幾年你信不信?我上趕著給陛下當人選,攛掇婚事,等殿下回去撓我嗎?”


    宣玨定定地看著遠處飄來的薄雲,又問道:“其餘幾家呢?”


    “這我就真不知道了。”戚文瀾歎了口氣,“陛下這人吧,寵女如命,殿下在鬼穀那幾年,不辭萬裏都要送最好的東西過去——夫婿肯定也是。讓他先自個兒挑花眼唄。”


    說著,他狡黠地眨了眨眼,得意地道:“反正最後還不是要看殿下自己的主意。”


    宣玨陡然沉默。


    戚文瀾倒也從不在意冷場,甚至都未察覺到,自顧自換了個話題繼續嘮嗑:“說回來,我爹,真的太過分了。我行軍打仗都做到這一步了,過命的兄弟也有一打了,他還非得要我考取功名,入仕,當文官。我……頭疼。”


    戚文瀾砸吧砸吧嘴:“我是那讀書的料嗎——顯然不是。”


    戚文瀾越想越氣:“他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我小時候把多少私塾先生氣得吹胡子瞪眼的,還想給我找先生教習,氣出毛病來了還要扣我的月錢治病。學不進去的東西硬塞,也是左耳進右耳出啊!我真羨慕你,學啥都快,當初習武都比我快一截。我要是有你的記性,我還至於挨這頓打嗎?”


    宣玨這時才回過神來,輕而又輕的:“是我羨慕你。”


    他前世就想說這句話。


    但最後也沒說出來。


    他們二人當年各有顧慮,撐著一口氣抵死不退讓,如猛獸般劃分領地。


    又不敢打破微妙平衡。


    顧及百姓黎民,和她。


    戚文瀾沒宣玨那麽多心思,彎彎繞繞在他肚子裏留不住,有什麽話都是脫口而出:“嗐,咱倆少矯情了。天底下吃不飽穿不暖的人多了去,能讀書識字,錦衣玉食,往來皆富貴,算得上投胎時閻王爺格外關照了。”


    “確實如此。”宣玨失笑,沒再看戚文瀾,向窗外望去,“下雪了。”


    寒冬傍晚,飄落了太元三年,姑蘇的最後一場雪。


    陰雲暗沉,北風吹朔,漫天白毛零落。


    戚文瀾伸頭一望:“還真是!江師姊真說對了。”


    他有些犯愁:“像是要下大,這樣回京更難。”


    “緊趕慢趕,年節前總能回去的。”宣玨神情溫和,但神色淺淡,“文瀾,你年前還去北疆麽?”


    “我?”戚文瀾搖頭,“不了。我娘留我過年,去北疆一趟再回來,得二月初了。她年紀大了,身子骨也不好,我能多陪陪她,就多陪陪。”


    宣玨頷首,還是建議道:“牽掛家中的話,這幾年曆練,不如選在東境,離京更近。東燕近期雖無來犯的意圖,但虎視眈眈,也需提防,等燕國這場奪嫡之爭結束,新皇上位,或許會心思活泛起來。”


    戚文瀾道:“我考慮考慮。你呢?明年秋闈肯定沒問題,後年春闈呢?殿試少則也錄十幾進士,你好好考,我到時候坐莊,去賭坊給你賺吆喝。”


    宣玨:“………”


    擱這……賽馬投注麽?


    “當然,能讓我大賺一筆就好了。”戚文瀾憧憬起來。


    宣玨垂眸:“到時候再說。”


    還不知明秋科考者數何。


    也不知殿試會遇到哪些人,哪裏料的準。


    兩人對酌飲酒,外頭雪漸大。


    江南的雪不比北方呼嘯淩厲,它更纏綿輕柔,但仍舊浩浩蕩蕩。


    一夜下來,也能鋪落一層的白。


    謝重姒翌日醒來時,葉竹替她挑開窗縫,說道:“殿下,積雪了。樹上地下,淺淺的白。”


    謝重姒還未從夢裏清醒,抬指按住太陽穴,問:“雪停了嗎?”


    “還沒呢。”葉竹怕她冷,又將密密匝匝的簾子放下,遮住風,但依稀還能看到外頭的雪景,“雪還在下,不算太小,估計得下一天。這南方的雪,看著也不是那種鵝毛大雪,但後勁足,會下許久哩。等咱們走,可能都不會停。”


    仆人和隨從已經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回望都了。


    其實謝重姒沒什麽非帶不可的隨身物什,倒是葉竹說,難得南下一趟,總得捎點東西回去。


    她這才給父兄長輩,和熟悉的幾個人,帶點禮品歸去。


    也算新年賀禮了——希望父皇不至於訓她太凶。


    姑蘇的冷酥果,巧奪天工的織錦刺繡,甚至街邊哄小孩的雕木撥浪鼓,都被當作賀禮封裝完畢,拉上馬車。


    謝重姒注視著忙來忙去的仆人,然後抬頭,對抱臂坐在樹幹的江州司問道:“師姐,你也去望都嗎?還是……”


    “我不去了。”江州司眺望白茫茫的天地人間,江南的白牆黛瓦、清秀屋簷,都掩映初雪裏,“忙完這陣,我回鬼穀給師父報個平安,然後去江洲那邊。我突然有點懷疑,我這名兒……”


    “嗯?”


    “江州司,江州司馬。”江州司沒好氣地打手勢,“老頭子是不是在江洲撿到我的啊?”


    謝重姒不可能窺探過去,想了想道:“沒準。不過啊……”


    她慢吞吞地道:“應天師兄,也不是正兒八經的應天人,他淮北的。”


    江州司:“……”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重姒(雙重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雕弦暮偶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雕弦暮偶並收藏重姒(雙重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