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怎麽說,江州司心意已定,謝重姒兩次邀請未遂後,便任由她來去隨心。


    等這天過去,行禮物件基本收拾妥當,明日即可啟程回京。


    雪還在下。


    謝重姒讓葉竹先去最後清點,她撐著傘,獨自邁入小巷和木橋,跨過結冰覆雪的池河,忽見院門前麵立了個人影。


    玉冠白服,貂裘氅衣。


    白皙修長的手上,拎著一盞橢圓長燈籠,上寫些吉祥如意的祝福語,裏頭擱放蠟燭,暖意融融。


    正是宣玨。


    謝重姒看他發間落了雪,腳步不由快了幾步。


    她暗歎了聲,舉傘走去,複又漸緩,回歸了平日步速,等走到宣玨麵前,驚訝笑道:“在外喝西北風呐?怎麽不打個傘?”


    “方才幾無雪落。”宣玨解釋道,“去顏將軍營帳走了一趟,回路上攤販推粥吆賣,想到今兒是臘八。”


    他將燈籠遞來:“殿下似是喜歡瑣碎小件,見千機閣有祈福燈,給你帶了一盞。”


    圓潤如意的燈籠滴溜溜轉著,底下的光暈也在明麗旋圈。


    謝重姒下意識抬手去接,卻又生生止住,無奈般道:“還是不啦。明兒就要歸京,要拿在手中,不能封箱,也不方便帶回去。”


    宣玨前世年少時,做事已是思慮周全,方才動手。


    等到後來周旋籌謀,更是步步為營,猶如下棋布局,每一步棋路,背後都是千百步的推算演練。


    等幾乎萬無一失時,才雷霆落子,扼住對方咽喉。


    可這些萬千考量也好,理智克製也罷,在她麵前,輕易灰飛煙滅。


    宣玨知道不是時候,他還需要循序漸進。


    但奈何昨夜荒唐淺眠,他又將夢魘翻來覆去,在其中迷失一輪又一輪。


    宣玨斂神,克製地淡笑著道:“殿下擱在屋裏就行,就算不帶,也是福佑求順。”


    謝重姒不好再退卻,猶豫著接過,就見宣玨已是頷首致意,要轉身離去。


    她喚住人:“離玉。”


    宣玨眉梢輕挑,以為她要吩咐什麽。


    謝重姒抬眸輕輕看他:“多謝。”


    宣玨還以為她在說這隻燈籠,剛要開口,謝重姒又道:“文瀾和我說了你的策劃,想必父皇和皇兄會得助良多,朝堂之事我半懂不懂,但總之多謝你。還有近段時日照顧——回京之後,我會告之父皇,讓他賞賜你的。”


    宣玨微眯雙眸,眼中神色瞬間變得詭譎危險起來。


    猶如清湛湖麵攪亂波紋,光影錯落。


    爾玉話裏話外,也不過在點明君臣恩賞,甚至隱約疏離。


    他聽得呼吸急促,喉嚨發緊,心裏夢中,千回百轉時的魔障愈發蠢蠢欲動。


    向來清淺澄淨的眼裏,也仿若燃了兩盞燭火,將他和眼底的謝重姒,焚燒殆盡。


    隔了很久,宣玨才緩緩而道:“殿下以為我所做一切,是為了加官進爵,封侯受賞麽?”


    謝重姒不帶絲毫感情地回望他:“扶搖直上,不好嗎?”


    她看不出宣玨此時情緒,他壓得很穩,隻隱約能看出,他冷白的眼尾肌膚,染出一抹鮮豔的殷紅——


    估計不是風吹的,是氣的。


    他情緒幾乎壓製不住時,眼尾會泛著豔紅。


    遇到這種情況沒幾次,第一次是他們大婚,她挑逗親吻,摟摟摸摸。


    由著他手都不抖得冷靜解她衣襟。


    再抬頭一看,這人桃花眼梢像是染了胭脂色。


    像極了成精的千年狐狸。


    反正那次他最終沒忍住,後來幾次眼尾泛紅,也都是難得情緒失控的時候。


    謝重姒心頭如擂鼓,也不清楚這次宣玨會氣成什麽樣。


    ……會拂袖而去罷?


    宣玨很久沒出聲,雪葉片片而落,他沾了稀碎雪沫的長睫輕顫,眼神沉如寒潭,卻又似蒼穹星海,浩瀚廣渺裏,隻映出她一人。


    謝重姒突然咯噔一下,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心儀殿下。”隻聽見宣玨一字一頓,“許久。”


    七個字砸在謝重姒胸口心上,揚起一片喧囂。


    她默念了幾聲一二三,又聽見宣玨垂眸道:“臣甘願為國鞠躬盡瘁,臣子本分,何嚐需賞;但玨甘願為殿下死而後已,隻因心儀殿下。殿下倒也不必拿冠冕堂皇的賞賜來壓,愈發襯我自作多情了。”


    “宣玨。”謝重姒輕飄飄地道,甚至沒再喚宣玨的字,“你知道嗎,駙馬是不能為官入朝的,父皇還沒通融到那種程度。你真的不入仕的話,我覺得很可惜。再者——”


    她像是在下判令,塵埃落定:“我也不喜歡你啊。”


    宣玨神色冷淡得像是一尊無情佛像,琉璃眸靜靜地咬著謝重姒。


    “行。”他唇齒微張,冷笑了聲,“行——那我不再礙殿下的眼!”


    謝重姒望著那果真拂袖而去的身影,難得也感受到了宣玨撲麵而來的怒意。


    大雪裏,他廣袖狂舞,冷凝蕭肅。


    她默不作聲地提著燈籠回屋,一夜無眠。


    “……主子,外頭雪大,回去吧。”同樣睡不著的還有白棠,他小心翼翼地勸著宣玨,“要不,屬下給您撐個傘?”


    宣玨眉目平和,輕聲道:“不用,你歇息吧,不必陪我折騰。我覺少難免,你又不是不知道。”


    白棠哪敢睡。


    主子以前再覺少,也是定點睡定點起,躺在榻上的時辰像是用刻尺度量出來的,毫厘不差。


    怎麽可能大半夜擱這外頭吹冷風。


    宣玨發間睫羽,領前襟上,都沾了雪花。


    白棠看著都替他冷,愈發覺得主子冷成了尊白玉佛像,他搜腸刮肚地道:“姑娘那邊睡了,您看,燈火都熄了。”


    您是不是也……該睡了?


    越過冬日仍蔥綠的茂林修竹,竹葉盡頭,是主屋的房梁和西側的紙紗窗。


    宣玨收回目光,淡淡地道:“嗯,我知道。”


    仍是枯守了一夜。


    翌日清早,啟程歸都。


    宣玨未和謝重姒一道回京。


    第三日清晨,等一行人皆離去,他才沉默地走進主屋。


    拎走桌上擺放著那盞燃盡的燈籠。


    回京後是年節。


    謝重姒的生辰在臘月三十,也就是大年三十,省事省心,順帶和年夜一起過。


    因著跨年和公主生辰,年宴操辦得隆重,流水宴席、樂音奏鳴,還有謝重姒提過一嘴的西梁雜耍,天金闕裏頭熱鬧非凡,恍然天上人間。


    年節宴席上,沒見到宣玨。


    隻有宣家二子宣琮和長女宣瓊。


    她閑來無事地問了嘴:“宣玨怎麽沒來?”


    戚文瀾給宮宴的孩子蘿卜頭們,編些稻草和棉繩做的紅結,邊忙邊說:“他不是沒和我們一塊回來麽,再加上風雪大,前幾天才回京城。旅途勞累的,也別要人家還參加宮宴了,在家休息多好。”


    謝重姒“嗯”了一聲,順手拿走一個紅結,拋給在旁看樂戲的戚貴妃。


    年節過後,又是春朝。


    紅梅白梅開始凋謝,初春的海棠桃花,逐漸綻開。


    謝策道在二月份時,雷霆發落了楚家,人心惶惶大半年。


    直到下半年的秋闈,氏族心思才又活泛起來,送族中子弟參加科考。


    昔年此時,暗中作祟的不在少數,今年卻都收斂不少,也是寒門子弟中舉最多的一年。


    秋闈之後,就是第二年春日的春闈,取得貢士之後,再入殿試。


    這近一年半的時日裏,謝重姒窩在宮裏沒出去,偶有出宮,也未碰巧再遇到宣玨。


    宮娥嬪妃們閑來無事嘮嗑茶談,倒是會說說,這些望都裏頭的俊傑才俊。


    戚貴妃低調不張揚,又怕戚文瀾惹是生非,總是貶低自個弟弟,把別人誇得天花亂墜。


    往捧殺狂奔的那種誇法,不過對於宣玨,她最多也就一句話:“這孩子不錯,性格沉穩雅致,進退得度,君子之材。”


    就輕輕掠過。


    可見對他很是欣賞。


    有次戚文瀾也坐在一旁,聽得臉黑似鐵,半晌才道:“貴妃,您老人家金口玉言,就不能說點真話嗎?胡亂吹捧有意思嗎?”


    戚貴妃:“……”


    差點沒抽鞭子甩他。


    隻見戚文瀾這棒槌又刺啦啦地道:“您要誇宣三我沒意見啊,別人還想壓我一籌,不行。對了,不是快殿試了麽。離玉也入圍了。我在金玉軒設了賭局,讓大夥猜殿試排名。嘿嘿,離玉也讓我押……”


    戚文瀾賣關子般,對一旁喝茶的謝重姒道:“你猜他讓我押他多少?”


    第62章 愛意   ……阿玨魔怔了不成?……


    謝重姒無奈:“這哪裏猜得準, 我又不是父皇,都不知道他今年出題如何。”


    戚文瀾將鬆果一拋,待落下時再張嘴接住, 哢擦哢擦嚼得歡快, 含糊不清地攛掇:“就猜猜嘛。你要是有信心,也來押注下賭啊。猜不中也沒事,我可以告訴你該投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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