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泰然自若:“禮部闈考, 科考官會相應放點風聲,以此拉攏人,幾乎是約定俗成的事兒了。父皇倒不會因此動怒。你想多了。”


    宣玨若有所思:“確是,水至清則無魚。不過殿下……”


    他仍舊俯身,清淡的氣息比春夜的風還要冷冽,“微臣怎麽覺得, 您在怕我?”


    “沒有!”謝重姒矢口否認。


    宣玨語氣放柔了幾分:“那你在躲什麽?”


    夜風仿佛突然繾綣了起來。


    這聲音太過溫柔,像春和景明, 瀲灩水波。


    謝重姒登時被他勾得心猿意馬, 加之本就為了保持距離, 微微後仰,膝蓋晚上摔了一跤,隱隱作痛,力道都凝在腰上。


    腰肢一軟, 刹時失去平衡,眼見著就要向後砸去。她猛地閉了眼。


    忽然腰上被人一攬,有人很穩地扶住她。


    謝重姒站穩腳, 下意識瞥向腰間, 落了隻骨節修長的手, 冷白若玉,掌心炙熱滾燙,隔著布料都能感到侵透而來的灼熱,完全有別於他清冽幹淨的氣息。


    她抬眸對上宣玨視線。


    近處樹梢垂影, 遠處宮牆連綿,落了的萬家燈火星點,他正處其間。


    眉眼矜雅持穩,無端讓人覺得舒適溫和,四隙微暗,僅剩的光都像藏在他眼裏。


    正在一瞬不瞬地與她對視。


    “我沒有躲。”謝重姒輕輕地說道,“離得太近了點,在所難免想要避開。”


    宣玨攬在她腰肢的手,一觸即分,放開後,後退些許,給她留足喘息的舒適,垂眸而道:“那玨後退半步。殿下轉身便能見到,若是不適,那我再退,退到你目及之外也可。若有朝一日,殿下不再抗拒,回首而望——我再到您麵前來,可好?”


    “……”謝重姒沒見過姿態這般低微的宣玨,“你……”


    ……沒必要這樣的。


    她張嘴欲語,宣玨卻猜到她要說什麽般,飛快堵住她的話:“唯此心願,還望殿下成全。”


    他又後退幾步,行了個雅禮,長揖而求。


    “我若說不呢?”


    “那也無妨。”宣玨聲輕若羽,“玨不求什麽了。”


    隻希冀你此生安好,順遂福康。


    謝重姒呼吸急促起來,本就殷紅的唇被她咬出血來,她和著血咽下,隔了很久,才緩緩開口。


    在赦免他,也在赦免自己:“好。”


    宣玨直起身,身姿筆挺地站定。


    像是笑了一聲:“臣,謝主隆恩。”


    *


    當晚,謝重姒回未央宮第一件事,就是對葉竹喝道:“小葉子,磨墨,取紙筆來!”


    未央宮雞飛狗跳了一晚,葉竹剛闔眼沒多久,一驚一乍之下,心慌意亂地咕嚕爬起來,連忙給謝重姒鋪好紙筆,問:“……可是太子殿下又說了什麽?”


    瞧殿下這神色,凶神惡煞的。


    怕不是受了委屈?


    謝重姒:“我沒去皇兄那兒。”


    她稍一思索,下筆寫得飛快,寫完後,將信一卷,拾起放置於榻的青鸞鳥,將書信塞到鳥足上。


    然後設了軌跡圖,咬牙道:“我也想試試!本宮還就不信了——活了這麽多年,上下倆輩子,遇到的魑魅魍魎有一打,還掰不正我哥!!”


    沒有他走九十九步,她隻需踏一步的道理——


    刀山火海,需得共赴。


    她也……試上一試罷。


    至於曾經腐肉要割,刮骨療毒,那也是之後的事了。


    現在管不著。


    葉竹:“……?”


    她以為謝重姒氣糊塗說夢話,小心翼翼地問:“殿下,您這青鸞雀,要飛往何處?”


    “同濟堂。”謝重姒一甩袖,走到殿外,將青鸞放飛,“讓金繁師兄帶走人!”


    葉竹:“……帶誰?”


    “阿九。”


    葉竹驚了:“陛下要是再在太子府找人撲空,豈不是要……”


    “父皇越氣越好。”謝重姒磨了磨後牙槽,“暫時削了我哥的太子頭銜都行,就怕他狠不下心。不行,明兒我去父皇那裏給他上個眼藥。”


    這摔了一跤現成的呢,她現在膝蓋還是青的。


    葉竹心驚膽顫,心覺這兄妹倆反目成仇了不成?


    再一想,不至於,太子寵妹妹,什麽好東西都往未央宮塞,自己求來的稀奇玩意兒,舍不得用,也會優先撥一份給殿下。


    殿下不至於因為跌了一跤,被攔了一會,就這般動怒。


    ……隻有陛下,準是動了真火,蔣公公今兒來時,都唏噓長歎,給他們透了點風聲。


    翌日朝會,如常舉行。


    朝會後,帝王留太子於禦書房問政,同時禦林軍圍了太子府。


    不知是查證無果,還是太子在禦書房說了什麽大逆不道的話,謝策道大怒,將謝治關入宗人府。


    次日傍晚時分,謝重姒提著碗湯羹,進了禦書房。


    看她父皇還在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地批閱奏折,便將雪梨銀耳湯擱在案上,軟著嗓子道:“父皇喝點吧,我親手煮的,還是溫的。”


    從前晚到今晚,太極殿都是暴風驟雨的壓抑。


    尋常宮人也好,蔣明這般的首領太監也罷,都憋住氣不敢吱聲,怕帝王遷怒。


    見到謝重姒來了,紛紛鬆了口氣,都希望小殿下快給陛下順順毛,安撫下他的怒氣。


    謝策道放下朱筆,勉強用溫和的聲道:“你煮的?這次沒把小廚房炸了啊?朕嚐嚐。”


    他以為謝重姒是來求情的,思忖著怎麽拒絕女兒。


    沒想到,謝重姒說道:“沒有呀,銀耳雪梨挺簡單的,就切切,再放碗裏攪攪,再放灶上煮煮,然後加塊甘糖。我做的還蠻熟練的,不信您問葉竹。”


    謝策道一掀眼皮。


    一旁,葉竹硬著頭皮,按著吩咐道:“殿下聰慧,學什麽都快。今兒午時就開始忙活啦,膝蓋受傷了都……”


    “咳。”謝重姒咳了聲。


    謝策道皺眉:“膝蓋怎麽了?摔了?”


    謝重姒不吭聲。


    謝策道便看向葉竹,示意她說。


    謝重姒飛快搶聲:“爬牆,晚上,準備溜去皇兄那,一不小心摔樹下了。”


    謝策道:“……”


    他頓了頓,沒怎麽信,對葉竹沉聲道:“果真如是?看顧不好人是小事,要是另有疏忽,尋未央宮人一問,口徑不符,更是大事。”


    葉竹噗通跪下,心跳得快,道:“陛、陛下,是昨晚殿下追人的時候,急急忙忙從台階上摔下去了。”


    “哢噠”一聲悶響。


    謝策道將碗一放,撞得檀木桌晃動。


    謝重姒像是被嚇到了:“父皇……”


    謝策道這才回過神來,擺擺手道:“不是對你。羹湯煮的不錯,下次朕還想吃的話,重重肯不肯再下個廚?”


    “當然。”謝重姒欲言又止,還想說什麽。


    謝策道大口喝完羹湯,拿過一旁宮人奉上的帕子擦嘴,製止道:“行了,別給那混賬東西說好話了。你說朕也不聽。蔣明,送重重回去。”


    蔣明立刻上前,討好地笑道:“殿下啊,陛下還有一堆政務要處理呢,咱先走吧?”


    “哦……”謝重姒這才悶悶不樂般收了碗勺,“那兒臣先回去了,父皇別太生氣,氣極傷身。”


    說完,她就隨著蔣明,踏出太極殿。


    金烏已沉,皇城陷入浩瀚的殘紅色。


    金闕琉璃瓦也鋥亮光輝,簷角銅鈴悶響,底下來往宮人成群,步履匆忙。


    謝重姒將食盒遞給葉竹,收斂了在父親麵前才會有的嬌憨,等宮人減少處,才輕輕開口:“蔣公公,這兩日,沒少有人來讓你進言吧?”


    蔣明差點沒給她跪下。


    當然有的。


    太子一黨,三殿下一黨,還有其餘渾水摸魚的皇子後妃。


    哪怕沒有直來直往,也有暗相試探。


    想讓他張嘴說好話,或是煽風點個火。


    他左右逢源,賄賂都收了一籮筐,正準備保持中立,什麽都不說,當個悶葫蘆。


    可可可可殿下怎麽突然就挑破了啊!


    “有、有的。”蔣明僵硬地回她,福氣喜慶的圓臉上掩蓋不住慌張,“不過爾玉殿下明鑒,給奴婢一千個膽子,奴婢也是不敢讒言構陷太子殿下的!”


    “無事,沒有怪罪你的意思。”謝重姒笑了聲,殷紅的唇在殘陽下更如烈火,她側麵對著夕陽,半張臉明,半張臉暗,宮裝繁複,猶如春末一地殘紅的層疊鋪展,“本宮也需要公公代說幾句話。”


    蔣明心道:怕不是給太子求情。


    謝重姒:“若是父皇削除皇兄太子之位,貶謫出京,百越之地是個不錯歸屬,公公可諫言一二。明鑒或難,那便暗中勸導。公公跟在父皇身邊快三十年了,比本宮更懂他心思。此事麻煩你了。”


    蔣明一個激靈,險些沒跳起來——


    百越之地,那可是民不聊生的蠻荒之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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