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玨緩緩起身,好整以暇地走至他邊上,不疾不徐地問他:“這難道不是柳公子的手藝麽?比之丹青畫手,也不輸分毫,佩服。”


    “……這……這是什麽?!”柳扶風終是崩潰出聲,“你把九冰怎麽了?!”


    宣玨幽幽一歎:“他棄你不顧,你還這麽想著顧相呢?真忠心。”


    又對士兵吩咐,也對屏風後的幾個人說道:“再掌幾個燈。文瀾,我沒猜錯,地形圖和邊防圖,泄露得一幹二淨。”


    燈火明亮起來。戚文瀾和諸位將領,神色冷沉地走至堂前,對目瞪口呆的柳扶風冷麵以對。


    戚文瀾強壓住想殺這人的衝動,命令道:“將人押下去扣入大牢!沒我的吩咐,任何人不準接近!!!”


    柳扶風卻強行掙紮起來,從嘴裏咬出一句話:“你!你在詐我!這圖是你們自己製的,對不對?!”


    燈火明亮開來——


    他這才看到,這根本不是他以為的人皮,而是淡黃色的牛皮紙張,有人繪製了詳細的邊防圖陣,準確度不差他們近一個月的嘔心瀝血。


    以假亂真,讓他心神劇顫下信以為真,失態到徹底。


    宣玨淡淡地瞥了柳扶風一眼,沒搭理,任由他被扣押下去,再將昨晚信手繪製的圖紙扔入爐中。


    他轉身落座,抬眸看向諸位將領,還有心思笑得出來:“諸位將軍,事已至此,打算如何?”


    戚文瀾:“……歸京,立刻領兵歸京。顧九冰第一仗就在近期。邊防圖每隔數月,甚至半月就會更改,他這圖紙過期無用,隻會立刻起兵回攻。”


    “不現實。”宣玨不假思索地否,擱在案上的手指寸寸縮緊,同樣有些如鯁在喉,“戚軍勢力在滄城往西綿延橫貫,再銜接北漠。但東境往上,皆是江家派係。你聲勢浩大連夜行軍,沿路城關不可能給你痛快放行。來不及的。北上援救,最多三成把握。還需關卡處不過分刁難,不碰到風雪突襲。”


    戚文瀾咬牙:“那我直接來硬的。皇城危機,他們這群混蛋不可能輕重不分吧?前幾日剛落雪,運氣應該不至於那麽背。”


    “等你兵臨,已來不及。猜測無錯的話,東燕主力大軍早已整裝待發,隻等顧九冰帶圖回朝。甚至於顧九冰都不是歸京,他是回水易——距望都最近的駐紮兵營城池。”宣玨腦海裏瘋狂盤算一種又一種結果,又被他全盤否決,“來不及的,滄城離望都太遠了……”


    他閉眸,輕輕歎了口氣:“但距處京不過三日快馬加鞭,要不要試試?”


    戚文瀾:“……試什麽?”


    宣玨睜眼,向來清潤的嗓音染上鮮血鐵鏽冷寂味道:“匯聚所有兵力,轉攻燕都。”


    孤注一擲,潑天豪賭。


    就算是滾刀肉似的在場將士,都被他震了一驚。


    戚文瀾更是瞳孔驟縮,猛然拍案,雙手撐桌,傾身望他:“你瘋了!”


    第113章 南北   像是經隔亙古對視,繼而各赴使命……


    宣玨冷靜地條分縷析:“漠北戚軍可回望都, 襄州駐紮守衛也可勤王北上,隻有滄城以南,不可。徒勞無功, 不如另辟蹊徑。正好你近來貓抓老鼠似的逗那些燕軍, 他們防備較低,趁其不備回攻難度尚輕。”


    更別提他知曉東燕詳盡地形城池。


    戚文瀾嗆聲:“別說這些有的沒的,幾成把握?”


    宣玨:“七成。”


    “……七成。那還有三成呢?”


    宣玨淡淡地道:“還有三成不在我等。得看沿線城軍爭氣與否,能拖延東燕主力多久。”


    察覺背後深意,戚文瀾倒吸口冷氣:“離玉你……”


    宣玨輕輕抬眸:“我說的七成,並非守國不破, 或是順利攻入燕國腹地的可能,而是大獲全勝、全身而退的可能為七成。至於攻入東燕圍困處京麽?我有十成把握。率先領軍出發, 調來以西的戚軍, 半數支援, 再半數,繼續南下去應天。趁亂端掉江家——事已至此,無須顧慮了。”


    營帳死寂。


    宣玨見沒人問話,客客氣氣地道:“諸位有何要問的麽?”


    他生了副極出色的相貌, 鬢若刀裁,眉如墨畫,岩岩若鬆竹獨立。


    素來待人又溫仁和煦, 直到今日前, 在場大多數將領還以為他是個滿腹酸稿的小白臉文官, 乍一聽這果斷鐵腕的輕描淡寫,方才咂摸出點這人劍走偏鋒的冷和狠。


    一時沒人能搭得上話。


    半晌,還是戚文瀾艱澀地道:“給我們半天考慮。這不是小事,不能靠一人熱血上頭決斷。”


    “可。”宣玨給了諸將士半天考慮, 回居住營帳後,鋪紙研墨,將他修好的木鸞放飛。


    寄出的信隻有二字:守住。


    同時驛站信使也快馬傳報,狼煙高起。


    宣玨不指望這狼煙能傳回帝都——除卻滄城略有燕兵小打小鬧,其餘城池仿佛為了印證謝溫這步以敵退敵的計謀正確,城外敵襲,撤了個幹淨。


    戚文瀾坐立不安,當日下午等來宣玨東燕地形稿圖後,一錘定音:“東進突襲。”


    他看向宣玨,見他仍從容自在,皺眉問道:“你不急?”


    “急。”宣玨坦誠,“急有何用?於事無補。再者,我信她。”


    戚文瀾微愣。


    宣玨嗓音柔了幾分:“爾玉要除謝溫,她怕出亂子壓製不住,早就暗中調兵了。按照計劃,燕軍來襲前,京城附近諸軍,包括漠北二十萬戚軍裏的五萬,會調入望都由她接管。你說,算不算留下的一線生機?”


    一線生機,以守望都。


    否則憑借望都單純的羽林衛和九支都城守軍,根本不可能抵擋來勢凶猛的燕軍。


    等燕軍兵臨城下,再調軍隊,也已來不及。


    殘陽破雲縫照射而下,宣玨眼底有清潤淡光,是冬日旭陽的光,也似遠在望都的驕陽被他小心珍藏眸中,他溫聲淡笑:“不算死局,能解。”


    戚文瀾本要說話追問,想了想,還是沒出聲,同樣朝望都遠眺一眼,默念:一切安好。


    宣玨向來謙遜留白,他說的“不算死局”,等同於“贏麵可能極大”。


    於是,幾乎是第二日,戚文瀾就匆忙下令,召集西邊戚軍急速支援的同時,火速整頓,連夜行軍——刺入東燕那顆跳動的心髒。


    與此同時,謝重姒在太極殿賴著翻書解悶,似是倦怠困了,問掌燈的宮人:“何時了?”


    “回殿下,戌時過半。”宮人恭恭敬敬地回道。


    謝重姒瞥了他一眼:“瞧著眼熟,經常見你,喚作何名呀?”


    宮人誠惶誠恐:“奴婢趙嵐,沒曾想能讓殿下眼熟,是奴婢的福氣。”


    趙嵐細眉細目,上一世沒少給她和宣玨打圓場,謝重姒透過這位戰戰兢兢的藍衣太監,仿佛嗅到點前世今生皇權變動的血腥味道,微微一笑:“趙嵐?山中霧氣,似真似假,如夢如幻,好名字。”


    “殿下謬讚,殿下謬讚!”趙嵐連道。


    謝重姒掩唇闔眼,將書放下道:“時辰是不早了,本宮先回。這書是孤本,上冊被本宮小時候禍害撕掉了,怕父皇心疼,這下冊就不再帶回去了,暫擱此處,別讓人動。”


    趙嵐趕緊應是。恭送謝重姒走後,他用金簽小心翼翼地別在書頁角落,替她記下頁碼,再合書置在木案上。


    然後他神態自如地走入禦書房,像是擦拭禦桌般,將擺放端正的四五個茶盞也捧在手中,仔細端詳。


    細碎的粉末撒入茶盞內,塗抹杯口邊緣。


    做完這一切,趙嵐又屏氣凝神地垂頭走出禦書房,繼續當值。


    一日後,謝溫回朝。


    這次三皇子殿下可謂風光而歸。


    萬閣老萬守成半朝座師,有不少文人投靠其下,啟蒙過四位皇子幼時讀書習禮。他金口一開,有的是人捧場應和。


    投靠謝溫,萬守成自然要幫他。


    隻需誇謝溫一句,自然有更多的文人學子把三殿下仁愛慈善的美名遠揚。


    謝溫歸京當日,迎他的百姓匯聚長街,朱雀大道塞得水泄不通。


    謝重姒聽到消息時,正在戚貴妃宮裏商討。


    因得謝重姒生辰臘月三十,每年就算不為節日,為她生辰,年宴也會大肆操辦。點孔明燈更是出生以來父皇都會替她準備的。


    許是隆冬甚寒,金貴的爾玉殿下有些無精打采,靠在爐火旁,說話也懶洋洋的:“戚姨,今兒特殊,從簡吧。一家人和和美美吃頓飯就行,皇兄也快回來了。”


    戚貴妃鬆了口氣:“殿下深明大義。”


    謝重姒輕飄飄的:“我隻是嫌煩。人多得打太極,裝吉祥物,繁重累贅身上戴,還得坐著不動。”


    戚貴妃被她逗笑了,剛想說什麽,就看到有暗衛來報,俯在謝重姒耳邊輕聲言語。謝重姒眼也不眨地點了點頭。


    戚貴妃唇邊笑意更深了點。


    皇族暗衛,本就隻有兩支。貼身護著陛下一支,另一支,在當年秦風之事後,陛下就交由爾玉了。


    恐怕不僅是寵愛二字可以言明——更像是培養器重。


    “三哥回來了。”暗衛退下後,謝重姒對戚貴妃笑眯眯地道,“今兒就會入宮述職稟告。恐怕得大賞他了。那群老匹夫還不知怎麽逼著父皇立太子呢。”


    戚貴妃不置可否,不攙和朝堂議論。


    謝重姒一語成讖。


    謝溫太極殿述職之後,封賞豐厚,拔擢兩級,暫管軍機處。


    而翌日早朝,立太子的呼聲更是一浪高過一浪,直至頂峰。


    謝策道心裏有火,但可能是看群臣態度明顯,不得不敷衍過去。極為溫和地點評謝溫幾句,言辭間不乏誇讚認同,似是安撫。


    於是,立太子的事兒雖是拖延幾天,但謝溫退敵功高,又有朝臣支持,已然勝券在握。


    又兩日,日落黃昏後,謝策道剛用完晚膳,忽然捂唇咳嗽,半晌,指縫之間溢出鮮血來。


    首領太監蔣明驚慌失措:“傳太醫——”


    這聲驚呼,拉開暗色夜幕裏的風雨之勢,明德殿的宮燈亮了一宿,守在外麵的宮人也跟著緊張焦灼,看著魚貫而入又哭喪著臉出的禦醫們,心都跟著沉了不止一分。


    君王暴斃,勢必要掀起一番動亂的!


    第二日,四方人馬都得到了消息,入宮探看,明德殿外跪了烏壓壓一波人。


    有朝臣,有嬪妃,有急不可耐的皇子,也有其餘皇親國戚。


    飄起的細碎雪花都沒能阻擋眾人跪地不起的決心,放眼望去,都是黑不溜秋的頭。


    第三日傍晚,寒山寺的鍾聲響了。


    漂浮回蕩在整個皇城上空。


    雪仍舊在下,愈演愈濃。


    稍晚一些,明德殿的主殿大門被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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