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明那張渾圓的福氣臉上喪得很,肉眼可見的低沉萎靡,他帶著哭腔喊道:“陛下崩了——”


    那群安分許久的泱泱人頭,終於亂開了鍋,他們或茫然失措或遊刃有餘的臉上,都不約而同閃過恰到好處的哀慟。


    爾後大哭。


    謝重姒一直陪在榻側,也隨蔣明一道出來,攏袖閉眸,聽得滿耳嘈雜的哭腔,和著北風哀嚎、簷角銅鈴、極遙遠的打更聲。


    黑雲壓城,烏沉蔽月。


    然後她睜開眼,對著俯拜的王臣們淡道:“諸位請起罷。諸事定奪,還得等皇兄歸京,也就這幾日的事兒了。”


    沒料到有臣子朗聲:“為何要等百越王回京才能定奪?成王不是在此嗎?”


    成王是謝溫新得的封號,謝溫應是很喜歡這個封號,底下人也就順著他意,全然改口再不提“三殿下”一句。


    謝重姒不急不緩地拿出聖旨,往還在哽咽的蔣明懷裏一拍,道:“讀!”


    蔣明抹了把眼淚,撐著讀完聖旨。


    聖旨裏,羅裏吧嗦扯了一堆,中心主旨隻有一條:封謝治太子,繼承帝位,即刻登基。


    嘈雜亂耳聲陡然寧靜幾分,這個改天換日的當口,沒人敢交頭接耳,都豎起了耳朵,唯恐錯漏消息。


    謝溫臉上的假笑不見了,漆黑的眼冷冷地盯著謝重姒,不再掩飾刻骨的恨意。


    謝重姒毫無畏懼地回視,流露出適時的幾分嘲諷,像是在說:看,你心機萬千又如何?父皇還是不是明目張膽地偏心我們兄妹倆。


    兩人視線隻一交鋒,又暫停兵戈。


    謝溫軟和下來,擔憂般道:“蔣公公注意身體。”


    語氣也有幾分哽咽:“父皇的身後事……也是該等阿治回來定奪。畢竟父皇最疼寵他了……”


    他重新跪地,說道:“孤這個當兒子的也沒什麽好做的,留在這裏再多陪父皇一晚吧。”


    謝重姒似笑非笑地看他,再看稍遠處,群情激憤開來朝臣,壓低聲,對謝溫輕輕地道:“三哥可真是個孝順的好兒子啊。”


    謝溫當真跪了一宿。


    第二日上朝時,都有些踉蹌,還是幾個朝臣扶住他。


    按道理,君王暴斃,朝會也開不下去。但這段時日終究特殊,外敵來襲,內亂不定,諸位臣子的事宜未能得稟,也需要討論處理。


    於是即便謝策道缺席,朝會仍舊開了,甚至隱約以謝溫為首,圍繞他開展論討。


    溫遠明麵上什麽勢力都不沾邊,老好人似的站定混日子。


    他冷眼旁觀謝溫臉上終究有些藏匿不住的洋洋自得,翻了個白眼。


    再一看旁邊的禮部侍郎,也和他同樣有默契地翻了個白眼,瞬間覺得和這年輕人意氣相投,但到底年歲大了,腦子不好使,想了半天才記起來這位侍郎名為宣琮。


    宣琮也沒閑著,不動聲色心裏默記下今日朝堂所有談話,已經差不多盤算得出,有哪些人手確認投靠謝溫,哪些中立旁觀,哪些確實是忠心耿耿的嫡係一脈。


    背靠嫡係,宣家自然不可能明哲保身,因此宣玨也沒瞞著兄長,盡數告之。


    宣琮琢磨半天,心裏歎了口氣,心道:加上左搖右擺的牆頭草,謝溫的勢力比想象得多啊。


    這出朝會,甚至最後都以荒謬的請立太子為終。


    像是刻意將那聖旨視而不見,謝溫的手下勢力一唱一和,十足捧場地演完整部“非成王不可”的戲碼,就差沒把龍袍披在他身上,跪地逼他上位了。


    明麵來看,謝溫的確優勢太足了。


    還未歸京遠在百餘裏開外的謝治、民心所向的局麵、滿朝文武的追捧,甚至於還有一顆暗子——


    第二天上午,謝溫就迫不及待地圖窮匕見。


    當值太極殿的趙嵐死咬,是爾玉殿下命他下毒殺害陛下,為的是防止陛下立成王為儲君,那道聖旨更是她偽造杜撰的!


    此言一出,滿朝嘩然。


    看向謝重姒的眼神都變了。


    謝重姒被迫來到前朝自證清白,無奈地搖頭,看謝溫道:“三哥,胡說什麽呢,那聖旨是真是假,你心裏門清。”


    門清又如何?很多時候,是真是假根本不重要。


    謝溫冷笑一聲,猛然發難:“滿口荒唐!不孝不悌!爾玉,父皇真是白疼你了,養出一頭白眼狼來!!!給孤拿下,押到父皇靈前親自叩罪!”


    謝重姒畏寒,還抱著個湯婆子,聞言像是聽到了笑話,挑眉反問:“叩罪?本宮倒要看,誰敢動啊?!”


    她穿著繁麗厚重的宮裝長裙,裙擺曳地,側眸出神地看蟠龍柱上的猙獰龍爪,見那些準備抓她的侍衛眼觀鼻、鼻觀心,遲疑沒動作,忽然露出點微末的笑來,是對著趙嵐的,說道:“趙嵐啊,你雖然膽小,但人不錯,以前遭罪的小宮女小太監,你也都護著。可惜了。”


    趙嵐心裏愧疚有鬼,不太敢看她,見她喚自己,錯愕地抬頭看去。


    他本就是小小太監一個,哪裏有能力護住其餘人?


    這位殿下什麽意思?嚇糊塗了?


    隻見驕傲豔絕的殿下,眸裏真的流露惋惜,搖了搖頭,道:“可惜這一次,他不會留你用你了。”


    離玉還遠在滄城呢。


    謝溫的第一個反應也是,他這妹妹嚇得說傻話了,但一想到這小魔王自小皮不溜秋的習性,又覺得這點風雨應當不至於嚇到她,狐疑地道:“爾玉,這個時候再威脅人家,說不過去了吧?他要真是怕事,也不會來當眾指認你。弑君殺父,可是大罪。”


    “是啊,大罪。”謝重姒垂眸,指尖在湯婆子上撫過,熨燙的熱度讓她舒歎口氣,“理應殺頭、車裂、五馬分屍、淩遲至死。對否,三哥?”


    她這不慌不忙的態度,終是讓謝溫覺得不大對勁,遲疑地向殿外看了一眼,謝重姒也跟著他,嬌憨地歪了歪頭,向殿外看去,好奇般道:“三哥可是在等你的人馬入宮‘勤王’?”


    謝溫眯了眯眸。


    耳畔依稀傳來遠處馬蹄,兵甲圍繞天金闕,理應是他的人不錯,但這丫頭怎麽得知的?


    猜的嗎?


    謝重姒輕笑:“你等不到了。他們在天金闕外,被我命人截殺了。羽林衛也仍在,沒被調虎離山處理掉。”


    金鑾大殿上,朝臣大駭不已。下意識地退後幾步,猶如海神入海,水麵暈開,謝重姒身側留出了一圈空白。


    謝溫更是忽然意識到什麽,瞳孔猛縮,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你是要謀逆嗎?!”


    謝重姒渾不在意這種罪名,挑了挑眉道:“三哥,我很看得起你了。”


    畢竟五萬兵馬呢。半數入京,半數在京城外把守森嚴。


    “但你比我想象的……還差些兒。”謝重姒忽然提高嗓音,朗聲道,“來人,將亂賊謝溫拿下!”


    尋聲而來的暗衛立刻上前,盡職盡責地要扣押謝溫。


    謝溫目眥欲裂:“你敢!你有什麽資格?!”


    謝重姒“哎”了聲,俯身道:“我是沒資格,不過總有人有的。”


    “誰?!謝治嗎?他?笑話——”


    “不是我。”謝重姒笑意微斂,看向殿外。


    殿外鴉雀無聲,渾像見了鬼。有順著她目光一望的朝臣,也是渾身哆嗦,年邁的老臣差點沒當場心梗暈倒。


    謝重姒反倒笑了,對著逆光進殿的九五之尊,謝重姒彎膝輕拜:“父皇。”


    說完這句激水入沸油的話,她又直身立到一旁,嬌柔壁花般——吃人的那種。


    父皇……?


    謝溫不可置信地回頭,就聽到一聲爆喝:“爾玉沒有,太子沒有,那朕呢?可有資格治你罪啊?!”


    來人正是本該“暴斃”的謝策道。


    這場假死,太子門客知曉內幕的不少,但宮闈上下,隻有他和謝重姒一清二楚,就連戚貴妃和蔣明,都被蒙在鼓裏。


    戚貴妃哭暈過三四回,醒來就想不開要尋死,被謝重姒命人攔下看住。


    蔣明也是失態了幾天——


    如今都沒緩過神來,直愣愣地跟在謝策道身後,一副見鬼模樣。


    不過多虧他們真實的反應,才騙過所有人,包括謝溫。


    謝溫甚至不惜破釜沉舟,隻為登臨至尊之位。


    可惜終究功敗垂成。


    謝重姒多少有所顧忌,謝策道明顯比她更雷厲風行千百倍,毫不猶豫地將三皇子一脈革職的革職,貶斥的貶斥,扣押的扣押,當場處決的處決。


    謝溫大勢皆去,被扣押入宗人府,是兩天後,謝重姒去說了場風涼話:“成王敗寇啊三哥,你這新封的王爺頭銜,真是合適。”


    謝溫恨極了,狠狠瞪她,唇齒都快要被他咬出血來,有些狼狽地道:“你以為,你那皇兄,能坐穩皇位?江家勢力不在朝堂,而在民野,這麽對我不留餘地,氏族他們如何想?”


    “我管他們怎麽想。”謝重姒唇齒溢出冷笑,“三哥,你可以啊,打得好算盤。持功謀逆,殺父篡位?!旁的不說,就你這功勞,用使節退敵,說出去也不怕遭人笑話?!更何況,你知道燕軍,又轉麵攻打回來了嗎?!來勢洶洶,勝似當初——不,該說,這次他們才是來實的。而且在北嶺岐山一代,都勢如破竹,有如神助,大齊差點沒被捅個對穿。”


    謝溫懵了。


    “謝溫,你真應該,以、死、謝、罪。”謝重姒一字一頓地說,清早得到的加急戰報,看得她眼前一黑,再連猜帶蒙,也能猜到到底發生了何事,“顧九冰他……他是不是有意無意地摸查到了城池的防禦布陣?!”


    雖然不知他是靠著記憶,還是什麽別的法子知曉,但……


    邊線這種程度的落敗速度,隻可能是軍防圖泄露了。


    “這你也敢給他看?!”謝重姒實在沒忍住,想要用掌心把玩的玉蟬砸他,手抬到一半,想起這是宣玨的,又放下,火氣倒是散了些許,微抬下顎,冷冷瞥了謝溫一眼。


    謝溫本就狼狽,此時更是臉色煞白,喃喃地道:“我……我沒有……他應該隻是遠遠掃過幾眼……”


    他是有野心不錯,但他真的沒想到擾亂大齊朝綱,殘害大齊民眾,更沒想過顧九冰狠辣翻臉至此,甫一歸國,就迫不及待舉兵反攻。


    他還想說什麽,謝重姒已然走遠,謝溫有些痛苦地撫額呻|吟:“該死的……”


    沿線四麵八方的緊急戰報終是傳到了望都。


    謝重姒立刻做了兩件事,一,讓謝治西行北上,暫不歸京,而是與剩餘戚軍會和,趕來勤王。


    二,用又從衛旭那裏順來的、尚未來得及寄出的青鸞木,寄了封信給宣玨,簡明扼要交代了番這幾日的天翻地覆,又道:“放手而為,我兜底。”


    離玉絕對比她更早一步得知此事。


    或許早有安排。


    兩隻青鸞木鳥,一書“守住”,一書“放手而為”。


    行經路線一致。一由南向北,一由北向南。前者放出更早,因此在距離望都更近的藍穀處,二者隔著數百米距離偶遇擦肩。


    山川峻嶺江河湖海,盡在羽翼之下。


    像是經隔亙古對視,繼而各赴使命。


    謝重姒那隻鸞木抵達滄城時,宣玨早已不在城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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