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其他的臣子離開照天殿,魏昭靈又被沈謫星扶著在龍椅上坐下來,冕旒後的那張臉已經蒼白得難見血色。


    李綏真站在底下,眼眶酸澀泛紅。


    “諸位應該知道,孤大限將至。”


    魏昭靈的聲音清清淡淡的,有些虛浮無力。


    “王……”


    留在殿中的幾位臣子全都不由跪了下去,每一個人都難掩情緒的波動。


    “孤留你們,是想交代你們一些事。”


    魏昭靈沒有去看他們此刻究竟是什麽神情,“鄭靈雋雖有一半鄭家血脈,但另一半也是我魏家的,”


    他話至此處頓了頓,又道:“孤無子嗣,而今千年已過,情勢大變,眾卿也不該囿於血脈之見,不論這天下姓什麽,隻要愛惜子民便是好的。”


    “孤以為,鄭靈雋年紀雖輕,卻也極有能力,他應該是擔得起這國之重責的,孤傳位於他,還望眾卿日後好好輔佐他。”


    “夜闌是你們的夜闌,你們還在,夜闌就在。”


    “還有,”


    魏昭靈撐著身體坐直了些,他咳嗽了好一陣,才道:“李綏真,即便孤不在了,楚沅若要到夜闌來,你們也必定要好好照顧她,孤要你們好好守著她,她常住的寢殿要留著,孤前些日子種在她院子裏的遇春樹你們也要常常照管著,別枯死了。”


    他大約是想起她的臉,他的眉眼都不由舒展了些,他彎了彎淡色的唇,“她愛吃的,愛玩兒的,你們都多替她備著。”


    或是又忽然想起了些什麽,他臉上一時有些落寞再掩藏不住,纖長的睫羽微垂,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再有一年,她就要高考了,孤答應過她,要陪她去的,但眼下看來也是不能了,”


    “李綏真,你待她一向親厚,到時候,你便替孤去吧。”


    魏昭靈抬起眼睛,看見跪在下頭的每一個人,他扯了扯唇,輕聲道:“她愛熱鬧,所以你們一定要讓她身邊一直是熱鬧的才好,多帶她去別的地方看看,最好少記起孤,讓她過得開心些。”


    她也是獨自忍受過太多孤獨歲月的姑娘,雖然很少見她哭,可她到底年紀還輕,身邊的血親離散,朋友成了陌路,她又怎麽會不難受呢?


    他太明白隻有自己一個人的滋味,


    所以他想要盡量地讓她少些孤獨,最好在往後半生都能過得平安喜樂。


    “王!”


    李綏真最先繃不住,他眼眶裏已經有淚花閃爍,他伏跪在地上,胡須顫抖,“王,臣同您說過的,若能取楚姑娘的魘生花一瓣來給您,或還有一線生機啊!王!臣求您,試一試吧!”


    “王,您試一試吧!”


    張恪等人也重重磕頭。


    “李綏真,沒有把握的事,孤不想再試。”


    擋住他麵容的旒珠輕輕晃動,魏昭靈低垂眼簾,“這樣沒把握的嚐試,便要她被生生割開血肉,從骨縫裏取花瓣,那種疼,孤不想讓她承受。”


    倦怠盈滿眉間,好像他這一生到了現在,終於是再也沒有任何氣力與耐心去交付給這世間了。


    他已經徹底疲累了。


    回到寢殿,由春萍和蒹綠替他脫去龍袍,取下冕旒,再將發髻散下來,魏昭靈便隻著一身朱砂紅的單袍躺在床榻上睡著。


    可這回他睡眠極淺,更難以入夢,他從淺薄的睡意裏驚醒,卻看見那頭發卷曲的姑娘此刻竟然就趴在他的床沿。


    “沅沅?”他好似不確定般,小心翼翼地去喚她的名字。


    下一刻,他便發現自己竟然被龍鐲裏漫出來的金色流光給束縛住了雙手,他立即察覺到不對勁,便猛地抬頭看她,“你想做什麽?”


    楚沅卻並沒有回答他,而是平靜地說:“魏昭靈,李叔說,魘生花所有的花瓣長全之後,我就可以長生不死了。”


    她對上他的那雙眼睛,問:“你希望我長生不死嗎?”


    也不等他回答,她又自顧自地道:“你是希望我一直活著,看著你死,看著李叔他們所有人死,看著我爺爺奶奶死,甚至去看著這世上所有的新生與死亡,而我永遠一個人活著?”


    “你是不是以為,這世上的人,真的都向往長生?”


    “我……”


    魏昭靈怔怔地看著她,嘴唇微動,卻並未多說出一個字。


    “你究竟是為我好,還是折磨我?”楚沅笑了一聲。


    “沅沅,”


    魏昭靈蒼白的麵容上流露出幾分無奈,“即便是取了你魘生花的花瓣,我也不一定能活下來。”


    他試圖同她講道理,幾乎用了最溫柔的聲音,“沅沅,你陪我走了這一路,已經因我而受了太多的傷,也挨過太多的疼了,你年紀輕,還是個小姑娘,我不能讓你再為我去冒險。”


    他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摸她的腦袋,卻被金絲束縛著根本沒有辦法動彈,他隻能看著她道:“我知道,你是怕疼的。”


    “隻是因為我嗎?”


    楚沅卻定定地望著他,仿佛要望到他的心裏去:“你其實是自己根本就不想活了吧?”


    她此刻隻看著他的那雙眼睛,她就有些再難以壓製自己心裏的情緒,鼻尖酸澀得不像話,“魏昭靈,我在你身邊這麽久,我已經很努力地想讓你對這個世界多一些期望,想讓你活下來,可是到最後,你卻還是要放棄你自己?”


    她的聲音已經有些哽咽,“那我呢?那我怎麽辦啊魏昭靈?我已經習慣在你身邊了,我已經是這麽喜歡你了,你要我怎麽辦啊?”


    如果當初她沒有跟著聶初文去魘都舊址,如果她沒有落進仙澤山地宮的石棺裏,


    她就不會愛上一個跟她相隔千年的人,又和他一起經曆這樣不平凡的歲月。


    魏昭靈近乎歎息一般,他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沅沅,是你讓我覺得,活在這世上也並非是煎熬難捱的。”


    “可是沅沅,”


    他的眼眶已經有些泛紅,“我這樣的人,父親厭棄,朋友背離,現在還要用你的痛苦去換我的生機,我……不能。”


    “魏昭靈,可我不喜歡你替我做決定。”


    楚沅卻伸手握住了他的右手,魘生花的形狀在她腕骨間閃爍著細碎的光芒,她將早就準備好的匕首拿出來,“這次我也不會聽你的話。”


    魏昭靈看著她舉起匕首,他瞳孔一縮,近乎失控:“楚沅!”


    他如今氣血已虧,根本掙脫不開那金絲的束縛,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毫不猶豫地將刀刃刺進自己的腕骨。


    即便隻是取一枚花瓣,也是有風險的,因為如今魘生花同她已經血脈相融,她隻能在骨縫裏挑出極細的根莖,牽扯出一枚花瓣。


    整個過程隻能她自己來,因為魘生花不會排斥她,在這期間,她也必須保持清醒,要極其小心地用刀尖探入骨頭裏。


    魘生花原本該是依魏昭靈的氣息而存的,雖然陰差陽錯進了楚沅的身體裏,但它的能力對魏昭靈也同樣起用,就好像在金靈山上,楚沅最後一瓣魘生花瓣長出來時,那魘生花的力量便湧入了他的身體裏,才讓他能夠強撐著跟謝清榮再戰。


    “楚沅停手!你快停手!”魏昭靈想掙紮,卻又怕觸碰到她的傷口。


    可楚沅卻好像根本聽不到他的話似的,她勉力維持著清醒的狀態,用刀尖一點一點地探入自己的骨頭裏,去勾住依附在其間的根莖。


    她緊緊地握著他的手,鮮血從傷處不斷流淌出來,幾乎將他的衣袖染成更為深沉的顏色。


    她的臉色泛白,冷汗越來越多,卻依然忍著疼,不敢有片刻分神。


    半個小時的時間好像有一個世紀那麽漫長,但楚沅還是挑出了根莖,並順勢取出了一枚花瓣。


    那花瓣閃爍著淡金色的光芒,被她用滿是鮮血的手緊緊地按進他的掌心,她抬頭看見他眼眶的紅已經蔓延到了眼尾,眼裏好似有極淺的水霧彌漫,他下頜繃緊,連那隻被她緊緊握著,還沾滿她殷紅血液的手都在發顫。


    “楚沅,你年紀還輕,你以後也許會遇見更多更好的人,你不該這樣輕易的,就要將你的一輩子……交付給我這樣的人。”


    “你是什麽樣的人?”


    楚沅趴在他的懷裏,明明已經疼得意識都有些混沌,卻還扯著嘴唇對他笑,“那要是我以後真的喜歡別人了,要是我對他這樣,”


    她說著,支起身體親了一下他的臉頰,又親了一下他的嘴唇,她重新抬頭望他,“你也覺得沒什麽嗎?”


    魏昭靈神情稍滯。


    “我喜歡的人隻能活幾十年,那我也不會要什麽千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就算我今天不救你,就算我以後愛上了別人,我也會為了不要長生,而取一枚花瓣出來的。”楚沅伸手去摸了一下他薄薄的眼皮,看他因此而眨眼,纖長的睫毛都顫了顫,她不由地笑了一下,“我一點兒也不向往什麽長生,你也不用替我覺得可惜。”


    她緩了一會兒,又輕輕地說,“魏昭靈,你的父親沒有厭棄你,他隻是對你嚴厲了點,”


    “至於謝清榮,他變成現在這樣也根本不是你的錯,是他自己困在他的執念裏出不來,你對他,已經盡了你作為朋友的情分。你不要總是這麽討厭你自己,在我心裏,你就是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了,你的子民即便是過去千年,他們早就化為塵煙,也還是存了執念告訴我,你是一個好王。”


    魏昭靈聽著她的聲音,那雙已經有些渙散的眸子又好像慢慢地,聚起了些這內殿裏的光影。


    被她緊緊握住的那隻手動了一下,他的指節忽然收緊了一些。


    楚沅忽然聽見他有些喑啞的聲音:


    “不可以。”


    “什麽?”楚沅還沒明白他是什麽意思。


    “你不可以喜歡其他人,”


    魏昭靈握著她的手越來越緊,他的眼睛定定地盯著她的臉,“也不可以親任何人。”


    那是他幾乎都不敢去想象的畫麵。


    他說著那樣的話,可結果,卻終究還是沒有辦法坦然去接受,他麵前的這個姑娘此刻看向他的這雙眼睛,以後將看向某個其他人。


    他無法接受,她的親吻,她的目光,全都成了旁人的。


    “你死了可管不著。”楚沅卻揚起下巴。


    金絲漸漸失效,魏昭靈把他麵前的姑娘抱進自己的懷裏,他的下頜就抵在她的肩頭,蒼白的麵龐更襯得他眼尾的紅更顯,他閉了閉眼睛。


    她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


    是因為她,是因為留戀她的眼睛,她的親吻,還有她的聲音,他才會也有那麽一些時候想要活著。


    好像千年之前的歲月都是不作數的,他是從遇見她開始,才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有溫度的人。


    “沅沅,若我能更早一些認識你……就好了。”也許是想起了那個荒誕的夢,魏昭靈忽然在她耳畔喃喃了一聲。


    “那要多早才算好?”楚沅問他。


    “我十四歲那年最好。”


    “為什麽?”


    他輕輕地笑了一聲,並不說話。


    早兩年他身在西洲牢獄,性命無時無刻不懸在刀尖上,若那時認識她,她大抵也是不會好過的。


    而十四歲那年,他從西洲牢獄裏出來,得謝清榮舊部支持,成了反謝岐的叛軍主帥。


    如果,


    就像他做過的那場夢一樣,


    他與她相識在那個茫茫雪夜,如果她還願提著燈義無反顧地朝他跑來,也許一切就都會不一樣。


    清臒的少年也許會拂開身邊人擋在他頭頂的紙傘,丟掉那柄飲血無數的軟劍,在嶙峋燈影裏,朝她張開手,等著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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