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昭靈持劍而立,他看著地上謝清榮的身體逐漸轉化為寸寸白骨,附著在骨頭上的皮肉也好像被火灼燒了似的,沒有了蹤影。


    終究隻剩一堆枯骨,一柄靈蛇劍。


    魏昭靈踉蹌地後退了兩步,唇角又有血液滲出,他卻已無暇顧及,強撐著身體迅速回到楚沅的身邊。


    “沅沅……”


    他小心翼翼地捧著她的臉,想伸手去觸碰她卻又怕她腰腹間的傷口再流血,他的眼眶已經紅透,連聲音都有些抖。


    “魏昭靈,”


    楚沅勉強半睜起眼睛看他,“你不要難過……”


    她幾乎用了自己所有的力氣去抱他的腰,她仰著頭望他,勉強地衝他笑,“這原本不是你的錯,”


    “你還有我,我陪著你,你不會自己一個人,所以你不要因為謝清榮而難過。”


    即便是到了這樣的關頭,即便她的意識已經有些不清晰,但她還是強撐著要同他說這些話。


    她太明白他是怎樣一個人,


    她知道,


    無論是魏姒,還是謝清榮,那都是他曾獨自一人在西洲牢獄裏時,支撐著自己活下去的執念。


    他為仇恨而活,


    卻終究被自己曾最珍視的人辜負,


    回望曾經,他在乎的人中,竟無一人是自始至終站在他那一邊的。


    這般殘酷的現實,最是能摧毀他的信念,讓他一夕崩潰。


    “魏昭靈,我很喜歡你。”


    她彎起眼睛,眼淚卻混合著雨水從眼尾滑了下去。


    我很喜歡你,


    所以你不要難過,不要覺得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這輩子,


    我都會對你很好很好的。


    第95章 若如幻夢好   二章合一


    “魏小公子, 清榮太子視你為知己好友,而今謝岐無道,百姓苦其久矣, 我等身為清榮太子之舊臣, 願奉魏小公子為主帥討伐謝岐!”


    茫茫雪夜,地上伏屍無數, 溫熱的鮮血幾乎要將白雪融化,蜿蜒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綴夜而來的一行黑衣人跪在那衣衫單薄破舊的清瘦少年身前, 其中為首的中年男人最先拱手行禮, 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 末了,他先看了一眼那少年刀鋒上滴下去的血珠, 又抬頭去看少年清臒蒼白的麵容,小心翼翼地道:“難道魏小公子你……就不想為你魏家,為清榮太子報仇嗎?”


    少年明明已是形銷骨立, 但那區別於中原人的深邃精致的骨相仍令他看起來漂亮得令人心驚,他渾身都沾染著斑駁的血跡, 有西洲牢獄裏的那些家夥的, 還有他自己的。


    一柄軟劍輕輕晃動, 月亮的華光映在他肩頭, 劍上, 凜冽的寒光也隨著柔軟的劍刃而來回搖晃。


    “好啊。”


    凜風吹著他鬢邊的淺發, 少年被風雪浸啞的嗓音不甚清晰, 他慢條斯理地用劍刃挑起冰雪,又在一旁死屍的衣料上將上麵的血跡擦幹淨,那雙眼瞳漆黑又陰鬱, 臉頰上殘留的血跡也為他增添了些詭秘的顏色。


    這一生,他已經決定要做個瘋子。


    哪怕滿手鮮血,他也不在乎。


    遼闊的雪地裏,有侍衛撐著紙傘來到他身旁,小心翼翼地將寬大的披風裹在他身上,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風雪更深處去。


    可少年卻忽然停了下來,他大約是聽到了什麽不太尋常的聲音,身旁有人撐著傘,提著燈,他在傘下臨著燈火回頭,卻看見一個少女艱難地背著一個年輕男人一步步地往前走。


    少女有一頭蓬鬆的卷發,她的臉被寒風吹得已經有些泛紅,可她的鬢發卻被汗水濕透。


    他聽到那少女大聲在喊那被她半背半拖著走的年輕男人的名字:“魏昭靈,我帶你回家,回去見你姐姐。”


    那年輕男人的樣貌同他一模一樣,他聽見那個男人茫然開口:“回家?可我的家不在那兒……”


    而他又聽見她說:“我答應你,等有一天,我會帶你回你的家,回魘都去看一看,好不好?”


    “魏昭靈,隻要你還活著,你就能回去,我會帶你回去。”


    那姑娘如此堅定,一定要背著他往前走,一定要帶他回去,恍惚間,少年近乎失神地盯著她看。


    他就那麽怔怔地立在雪地裏,眼睜睜看著那兩雙人影逐漸在風雪裏模糊消散,可轉瞬間,他又看見了她。


    她穿著很厚很厚的棉襖,像是剛在雪地裏滾過,頭發和身上都是冰涼的雪,她手裏握著個會發光的東西,就從不遠處朝他跑來。


    他看見她在朝他笑,眼睛彎彎的,臉上還有結了血痂的傷口,笑得像個傻子。


    “魏昭靈,你不要難過,我會陪著你的。”


    耳畔又是她的聲音縈繞,少年久久地立在雪地裏望她,好像這一方天地裏的光,不在身畔的燈籠裏,不在星影零落的夜空裏,而在她的身上,在她眼睛裏。


    融融的月光將她的身影變得模糊,他下意識地往前,可眼前茫茫的雪夜,還有那一行為他而來的謝清榮的舊臣的影子都慢慢地風化無痕。


    冷淡的熏香味道在鼻間繚繞,躺在床榻上的魏昭靈一刹睜開雙眼,最先看清上方素色的紗幔。


    那幔帳如雲,層層疊疊鋪展下來,仍然輕柔纖薄。


    “王……”


    一直守在殿中的李綏真才見魏昭靈睜眼,便不由開口喚了一聲。


    魏昭靈聞聲,才像是有了些反應,他緩緩偏頭,便見李綏真就跪在不遠處,他輕舒了一口氣,泛白的唇微動,“起來說話。”


    “是。”


    李綏真連忙從冰涼的地麵站起來。


    “孤睡了多久?”魏昭靈又開口問。


    “稟王,您已昏睡了整整十日。”


    李綏真恭敬地答。


    “她呢?”


    魏昭靈看向他。


    李綏真如何不知魏昭靈口中的“她”是誰,於是他又拱手答,“楚姑娘還在睡著,但請吾王放心,當日在金靈山上,楚姑娘受謝清榮重創卻意外促使最後一瓣魘生花長了出來,她的傷被魘生花治愈,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


    “如今,可是在瀛巳城?”


    魏昭靈當然看得出這裏的陳設同榕城王宮裏的乾元殿是不一樣的。


    “是。”


    李綏真低首應聲。


    當日魏昭靈陷入昏迷前曾囑咐過李綏真,要讓他們帶著他和楚沅來瀛巳城。


    “百姓如何?”


    魏昭靈強撐著身體要坐起身,那李綏真忙上前要扶,卻被他揮開手,徑自坐起來。


    李綏真隻好重新站回去,低首答:“謝清榮一死,結界複位,受難的百姓都已經由徐太尉等人安置妥當。”


    至於那些死在這場動蕩裏的人,朝中也撥了款項出去交給他們的家人。


    “將張恪等人都叫來吧。”


    魏昭靈閉起眼睛靠在床頭,忽然道了一聲。


    李綏真領了命,便匆匆走出去殿門去,喚來了侍從去尋各位大臣到行宮的照天殿裏來。


    寢殿裏,魏昭靈立在巨大的鏡子前,任由蒹綠和春萍等人替他換上那一身象征著夜闌王權的玄金龍袍,冕旒半遮住他蒼白的麵容,線條流暢漂亮得下頜在旒珠微晃間若隱若現,他脊背直挺,如青鬆一般。


    所有的臣子跪在照天殿的大殿之中,等著他們的王慢慢地從外麵一步步地走進來,直到他走上階梯,在長案後的龍椅上坐下來,他們才伏低身體,齊聲大喚:“吾王萬歲!”


    “起來吧。”


    魏昭靈咳嗽了兩聲,靠在椅背上,淡聲道。


    沈謫星一如當初那樣抱著一柄劍守在他的身側,從年少時到現在,他一直都習慣於這副不苟言笑的模樣。


    “是!”


    所有臣子應聲站起來,終於敢抬頭去看王座上的王。


    “諸位隨孤不論死生,甘化陶俑已有千年,雖是死而複生,但諸位的血親卻已與你們相隔了千年無法跨越的歲月,”


    旒珠之後的那雙鳳眼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殿內所有的臣子,他停頓片刻才複又問:“諸位,可有悔?”


    那徐沛陽與何鳳聞最先毫不猶豫地大聲道:“臣不悔!”


    隨之而來的便是更多的人齊聲大喊“不悔”。


    如此慷慨激昂的聲音幾乎響徹整個大殿,甚至驚飛了外頭簷上的鳥。


    “昨日之日不可留,”


    魏昭靈由身旁的沈謫星扶著站起來,他居高臨下地望著這滿殿的臣子,“諸位也知,結界外麵的世界之廣,非是這彈丸之地可比,可若孤一定要帶著你們重歸魘都,便勢必要再掀戰火,攪亂時局。”


    “孤今日想問諸位,是故土重要,還是民生重要?”


    張恪最先上前一步,道:“國之根本在於民,自是民生為要。”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他們大約也明白了他們的王究竟是個什麽意思。


    “當今世界已非往日九國並起之局,華國一統,風煙俱淨,外麵的人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平靜。”


    魏昭靈被沈謫星扶著一步步走下階梯,他站在自己的這些舊臣麵前,道:“終是孤有負眾卿,爾等甘願追隨孤千年之久,可孤……卻無法帶你們回去。”


    故土經年,早已成了別人的故鄉。


    而他們早在曆史的硝煙裏,成了沒有歸處的人。


    “臣等無悔!”


    “臣等無悔!”


    所有的夜闌舊臣再度跪下去,伏低身體齊聲大喊。


    他們又如何不明白,時隔千年,無論他們的王有多想帶著他們回去,但王都成了荒原,故土再沒有他們的痕跡,他們即便回去了,也不過隻是無依的孤魂。


    戰爭從非人願,若可以,他們也想活在海晏河清的好時候,再不必被時局推著陷入任何征伐硝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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