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朔聽了這句已能猜到此舉是何人所為,內教坊的舞,能看得新鮮的人,除了謝小盈還會是誰?


    他忍不住笑,很給麵子地也高聲讚揚了一句內教坊,命常路下去發賞。


    他隨即站起身,對皇後道:“朕有些乏了,去後麵歇一晌,阿薇替朕看顧片刻。”


    待得離了正座繞到殿後,宗朔才喊了趙良翰,“你去悄悄把謝美人傳來,就說朕要她伺候,別驚動旁人。”


    趙良翰眼睛一亮,稱是去了。


    謝小盈頭一回參宴,正是對什麽都新鮮的時候。她趺坐桌前,宮人呈上一小碟說不上是主食還是糕點的東西,圓形蒸餅上頭一顆顆金色粒子,看著十分誘人。原先在清雲館她從沒吃過這東西,忍不住問那侍膳的內宦,“這一道叫什麽?”


    內宦跪在她一側,輕聲回答:“稟美人,此乃金粟平*。”


    得,問了白問,謝小盈還是不知道是什麽。她揮手命人退下,自己用手捏起一塊塞進嘴裏嚐了嚐——靠!居然是魚子醬!!


    謝小盈扼腕,虧她還以為內膳司的宋福已經夠精心了,原來尚食局還有這麽多珍饈美味她都沒嚐過,這宋福,是不是藏私了?


    正琢磨著,蓮月突然扯了一下她袖口。


    謝小盈回首,竟是趙良翰弓腰立在一旁,她挑眉:“趙常侍?”


    趙良翰對著謝小盈笑得像花兒似的,跪下來悄聲稟告:“陛下請美人到後頭去侍候。”


    “……現在?”謝小盈瞪大了眼,警惕地問:“侍候他什麽啊?”


    趙良翰臉上的笑一僵,搓著手回答:“這陛下心思,奴哪敢揣測。美人快著些吧,陛下候著您呐。”


    謝小盈和蓮月對視一眼,不情不願地從席上起來。她見趙良翰是悄悄過來的,心裏也知道恐怕是不能驚動旁人。坐在她一側的孫美人見她起來還問:“妹妹這是去哪兒?”


    “我去更衣。”謝小盈假笑一下,說要更衣,就是想去方便的意思。孫美人這才沒多問,轉回身繼續欣賞大殿上的熱鬧。


    從大殿側邊的門出去,趙良翰領路,帶著謝小盈往偏殿去了。她扭頭望向大殿丹陛之下,晉宮難得燈火通明,宮人於壁廊間小步快速穿行,又送膳的,送酒的,還端著各式樣貴人們隨口提起的所缺之物,腳步匆匆,卻井然有序。這等場麵,還是謝小盈從未見過。


    待得回神,已是跟著趙良翰步至偏殿門口。


    趙良翰使人進去通傳了,得到宗朔首肯,他這才彎腰道:“美人快請進吧。”


    “多謝趙常侍。”謝小盈衝他點了下頭,邁進殿中。


    皇帝此刻正靠在羅漢床上閉目養神,聽見動靜才睜開眼,正與謝小盈四目相對。


    謝小盈趕緊垂首行禮,宗朔開門見山地問:“沒出息的小家夥,內教坊的舞都值得你叫好了?”


    “陛下怎麽知道?”謝小盈錯愕,她坐的位置離皇帝可遠了去了,整個宮宴她壓根都沒看清過宗朔五官,皇帝怎麽會知道她叫了好?


    宗朔看她那副表情就想笑,招手讓人近前來,“內教坊年年獻舞都是同一套路數,這宮裏朕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第二個像你一樣沒見識的了!”


    謝小盈恍然,卻不敢離皇帝太近,隻在遠處站著,低頭道:“妾確實沒見過……若真是年年一樣就好了,適才那舞妾看得眼花繚亂,妾還想著什麽時候能再看一次呢……陛下喚妾來,就是為了此事?”


    “想看有的是機會。”宗朔隨口道,“朕就是想著有日子沒見著你了,叫過來看看,你站那麽遠做什麽?朕乏得很,不想和你說話還要扯著嗓子。過來,坐這裏。”


    謝小盈觀察了一下室內環境,殿內侍候的人在她進來的時候就被皇帝趕出去了,這會兒殿內空蕩蕩的。皇帝斜躺在羅漢床上,靴子也脫了,沉甸甸的冕冠摘放一側,十二旒冠玉橫斜。革帶微解,玄衣鬆敞……謝小盈非但沒往前上,反倒向後退了半步,謹慎開口:“陛下,妾……身上還沒幹淨呢。”


    宗朔沒反應過來,“什麽沒幹淨?”


    謝小盈眨眨眼,麵色猶豫,她倒是沒什麽月經羞恥,就是不知道真說出口,皇帝能不接受。


    見她半天欲言又止,宗朔終於回過味兒來。他臉色變得古怪,說不上是羞惱還是尷尬,隻伸手在榻上重重一拍,佯怒道:“謝小盈!你腦子裏鎮日都在胡思亂想什麽!過來!”


    宗朔這一吼,不免透出些外強中幹的意思,謝小盈非但不怕,反而鬆口氣,這皇帝蠻要麵子的嘛!她嘿嘿訕笑,乖巧近前,老老實實在宗朔剛剛指過的位置坐下,討好著說:“陛下別惱,妾這不是擔心自己犯上嘛。”


    “湊近點,朕是要看看你的臉。”宗朔沒好氣,偏偏他看著謝小盈笑眯眯地把臉貼過來,又不怎麽發得出火。宗朔伸手輕輕捏住謝小盈下巴,仔細端詳了片刻,喟歎道:“還好沒留下疤,不然朕真是要負疚了。”


    謝小盈心倒是很大,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先前有傷口的位置,隨口接話:“陛下真是多慮了,若妾是絕色美女,多道傷口那還算是美中不足,如今以妾的容貌,要真留下痕跡,那說不準還算是獨樹一幟、別有風情呢。何況六宮粉黛,必有能合陛下心意的美人,少了妾一個,不礙的什麽。”


    宗朔稀奇地望向謝小盈,不可置信地問:“你怎麽還開解上朕了??”


    “……陛下不是說您負疚嗎?”謝小盈與皇帝四目相對,眼神裏端的是真誠無辜。


    怎麽呢?她這個解語花表現不對嗎?


    宗朔一口氣險些沒倒上來,恨不得再在謝小盈臉上掐一把,“朕那是想安慰你!”


    哦。


    客氣話,她給當真了!


    謝小盈假意羞窘,避開宗朔的目光,扭著身坐,“陛下說話太認真了,妾分不清虛實,露怯了。”


    宗朔無奈,他發現,這才和謝小盈幾日沒見,好不容易感覺“開了點竅”的謝小盈轉眼又縮回殼裏,對著他尊敬有餘,親密不足。難道這個謝小盈就不懂嗎?她已經入了自己的眼,兩人的關係全然不必端著君臣的敬畏,大可以更親近一些……他盼著謝小盈能和自己少一點尊卑之分,多一些男女之情。


    可惜這話不能明著告訴謝小盈,宗朔在心裏無聲歎氣,看來這小丫頭,還且需要教呢。


    謝小盈坐了半天才發現皇帝沒再說過話,她側身一看,宗朔正若有所思地盯著她側影發呆。皇帝眼神烏沉沉的,一看就是有什麽心事。她掃了眼牆邊的銅漏,意識到自己進來有一會兒了,便試探著說:“陛下既是乏了,要不要單獨再歇一會?妾離席有時候了,若再不回去,隻怕不合規矩……”


    宗朔漫不經心地開口:“你是伺候朕,有什麽不合規矩的?”


    “就是妾與陛下在一起,這不才引人遐思嘛。”謝小盈彎彎眼笑,又是討好的情態,“妾出來這樣久,兩側姐姐們都是瞧見了,萬一要知曉妾是在侍奉陛下,免不了要拈酸吃醋。回頭她們再拿話教訓妾兩句,妾笨嘴拙舌的分辨不清,到時候豈不可憐?”


    謝小盈早就發現宗朔有點大男子主義,當然,這也情有可原。畢竟人家家裏真的有皇位繼承,對外營銷口號也是真龍天子。她一般裝癡賣慘、恭維誇讚,宗朔多半都是吃這套的。


    果不其然,聽她這樣說,連宗朔都直起身,無奈道:“罷了,朕也不能離席太久,朕整整衣裳,同你一道出去吧。”


    說完,宗朔揚聲喊了常路與趙良翰進來,給他穿靴戴觀,整理革帶深衣。


    謝小盈對皇帝一身袞冕大服實在不敢上手,便遠遠躲開,直到宗朔整理好,向她示意性地伸手,謝小盈才幾步上前,跟著皇帝一同從偏殿踏了出來。


    好巧不巧。


    謝小盈剛隨著宗朔離了偏殿,一路向正殿走去,便見林修儀從回廊另一頭走來。東偏殿原是特地收拾出來供皇帝在宴席間休憩更衣,或是有私見大臣的需求。若是皇後嬪禦想要方便休息,另有西偏殿可供使用。所以謝小盈與林修儀目光一對上,便知對方是專門來尋宗朔了……謝小盈心裏暗中替林修儀道了一聲不妙。


    興許是吃過先前的虧,林修儀一見到謝小盈,搶先就擠出笑,生怕自己笑得晚一點,就又在宗朔心裏留下善妒的印象。沒等走到跟前,林修儀便衝著謝小盈親親熱熱道:“謝妹妹原是同陛下在一處呢,我說怎麽席上沒見到,以為妹妹去哪裏躲懶了。”


    林修儀坐的位置比謝小盈要靠前不少,其實她是見了皇帝離席,以為皇帝困頓,特地備了提神的茶與參湯來獻媚。她一貫以體察上意、貼心恭順在宗朔身邊立足,這等事往年倒也都是林修儀來做。隻是宗朔才聽了謝小盈那一番“被人堵住拈酸吃醋”的說法,就遇上林修儀來堵人。


    他心思一下子就想歪了,臉色慢慢沉下來,故意挑錯道:“林修儀眼中沒有朕嗎?見了朕為何不行禮?”


    第31章 【評論2k加更】   宗朔在凰安宮裏隻歇……


    林修儀侍奉宗朔多年, 兩人溫存與親密時刻不知凡幾,私底下相處早就不講究那麽多規矩。宗朔突然在這上麵挑理,既讓林修儀無從辯駁, 更是不敢不認罪。


    她捺下心中情緒, 連忙低眉跪拜,行了最重的禮:“臣妾禦前失禮, 請陛下降罪。”


    林修儀肯伏罪伏到最深,也是想博宗朔一點憐愛。


    哪知,宗朔隻是淡淡睨她一眼,半句話都沒再說, 猶自伸手牽起了一側的謝美人,兩人一並繞過她,直直離開了。


    林修儀怔愣半晌,跪在地上的脊骨像是被倒下的重物擊中, 暗中生疼。她過了好半天才由得一側的宮人將自己扶起, 立在回廊中神情難堪。冬日凜冽的風一霎從她臉上吹過,就像剛剛皇帝冷淡的態度一般, 拂掃得她顏麵全無。


    林修儀一時有些想不通——陛下前幾日待她還是溫柔體貼,一片長情之心。怎每次遇上這個謝美人, 她就總要栽跟頭?


    “錦書……你明日多拿點錢,去尋內侍省的人問一問,”林修儀緊緊攥住自己的袖口, 強自忍耐心中的不忿, 對身側的宮婢低聲吩咐,“一定要找人問清楚,陛下單獨宣召謝美人時,兩人說了什麽!”


    ……


    正月過完十五才算過完年, 往常皇帝這段日子不是陪著皇後,就是來飛霞宮看望林修儀。大家都很理解,一則皇帝與皇後感情非凡,再則宗朔又是長情之人,林修儀比皇後還早兩年入宮,能得此殊遇,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這個局麵卻在成元六年伊始被打破了。


    宗朔在凰安宮裏隻歇了兩個晚上,初三那日,就往清雲館去,這一去,又是接連宿了五天。


    旁人或許豔羨不已,謝小盈卻暗中叫苦。


    原因無他,過完元日大朝,百官休沐,宗朔也難得有了七日清閑。所以這幾天他不僅是晚上在清雲館留宿,白天也是令謝小盈左右相伴。皇後何其了解皇帝,一聽聞宗朔宿在清雲館,便連謝小盈的晨昏定省一道免了,隻叫她安心伺候好皇帝。


    謝小盈一下無處可逃。


    常路從金福宮裏搬出幾箱子書運到了清雲館,白天宗朔會看一會兒史書政文,便命謝小盈在旁邊端茶倒水剝橘子,又或要去外頭園子裏轉轉散心,謝小盈隻能跟隨。謝小盈倒是有心想裝得無趣、沉悶一點,奈何宗朔卻主動為她解頤,還又拉著謝小盈去玩了一回冰嬉。


    冰嬉結束,謝小盈忍著一身汗,想趕走皇帝,自己好洗個澡。


    偏宗朔搶在她前頭開口,喊人傳了熱水,她竟被宗朔壓著來了一次鴛鴦浴!


    宗朔有心令謝小盈沉迷情.愛,自然使出渾身解數。


    盡管謝小盈一直覺得沾上帝寵不是什麽好事,可快意當頭,她一介凡夫俗子,如何能抵抗宗朔這般取悅?


    待到第三日,謝小盈徹底放棄了抵抗,隨便宗朔想怎麽和她親近了。反正她又不是不舒服,如今男人上趕著,她何苦推卻呢?


    謝小盈很阿q精神地想,就當是露水情緣春風一度,反正皇帝早晚都會走,走了再說走了的事!


    白天是宗朔的主場,天色暗了,謝小盈若不想太早就寢,便隻能拉著宗朔打牌下棋拖延時間。


    好在謝小盈這裏能消遣的玩法實在不少,撲克牌宗朔玩久了難免嫌棄浪費功夫、缺乏內涵,這會兒便顯出那四國軍棋的可貴。


    謝小盈最開始教宗朔的時候,玩得是明牌。大家可以自行排兵布陣,然後再來對弈。謝小盈對付蘭星幾個不在話下,但遇到宗朔幾乎是一瀉千裏。宗朔好歹沒少讀兵書,且他也真正上過疆場,他玩軍棋自然是運籌帷幄,打得謝小盈毫無還手之力。


    總是贏也沒意思,宗朔知道還有四個人的玩法,便叫謝小盈提清雲館的宮人來一道樂嗬。


    謝小盈這就來了主意,她站到樓梯口,殷切地喊:“荷光,蘭星,你們上來!”


    荷光與蘭星一前一後登上二樓,謝小盈喜氣洋洋道:“陛下,您與荷光一隊,我與蘭星一隊,咱們兩兩對弈,看誰能贏。”


    宗朔看了眼荷光,見謝小盈滿臉促狹,不禁笑起來,“朕知道了,這婢子是你上次說的臭棋簍子?你找人給朕掣肘。”


    謝小盈扭頭看了眼荷光,隻見荷光耳根紅得像在滴血,她趕緊攬著人道:“陛下別這樣說人家小姑娘,荷光雖下棋不太靈光,但還是有進益空間嘛。陛下既可以教一教她,還能讓我贏一次,豈不兩全其美?”


    宗朔見謝小盈理直氣壯的耍賴,便知道這幾日自己的功夫沒白下,總算把人哄得與自己親近了不少。他忍俊不禁,爽快答應下來,“行,就依你的,朕倒要看看,你有沒有贏的本事。”


    起初宗朔不熟悉四個人的規則,倒還真叫謝小盈贏了兩回。謝小盈走的是田忌賽馬的路數,讓蘭星去鬥宗朔,自己則壓著荷光欺負。荷光輸完了,她再掉頭給蘭星幫忙,宗朔被迫一打二,自然就輸得落花流水。


    等到第三把,宗朔摸透了謝小盈的玩法,便直接忽視蘭星,直奔荷光的大本營,去幫著荷光對謝小盈。荷光舉棋不定時,宗朔偶爾還會出言提醒一二。有這樣強大的外援,荷光這一局自是贏得穩紮穩打,謝小盈與蘭星雙雙潰敗,成為了宗朔的手下敗將。


    謝小盈輸得沒了脾氣,心道不服不行。她趁皇帝喝茶的功夫,命荷光趕緊把四國軍棋收起來,痛心疾首道:“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我再也不與陛下玩這個了。”


    宗朔朗聲大笑,伸手去牽謝小盈的纖纖細腕,把人拽進懷裏,親昵道:“大膽,朕什麽時候成你徒弟了,嗯?”


    “陛下好荒唐!”謝小盈佯作不悅,“學都跟我學了,怎麽還不認呢?”


    宗朔攬著謝小盈的腰,把人往自己懷抱中扣,笑聲從他胸口震起,透著昭然的快意,“認,朕認還不行!但你這小師父,技術實在不行。也就是你發明了這玩意實在有意思,否則朕何須認你為師?”


    他餘光瞥見荷光要把那軍棋收起來,宗朔道:“你既不玩了,便把這個棋送給朕吧。朕瞧著這東西實在不錯,趕明豫王入宮,朕要與他玩上幾回。”


    謝小盈倒是很慷慨,聞言便答應下來,嘴上還說:“其實這棋就是宮裏匠人造的,陛下要喜歡,再去找造辦司製上幾副就是了。我這裏還餘幾塊上好的玉料,可以拿去製棋。”


    “哪能用你的。”宗朔立刻吩咐常路,“去開朕的私庫,挑幾塊上好的雞血石和和田玉,明日給謝美人送來,由她吩咐去製棋。”


    說完又拍拍謝小盈,“你若製得了,隨時命人去前頭和朕說一聲,朕親自來你這裏取。”


    宗朔這話,是想著過幾日他恢複視朝,自然沒法像現在這般天天與謝小盈膩在一起。到時候謝小盈若有心博寵,便可以光明正大用這個借口來尋他。說完他還看了眼常路,常路很快領會了皇帝的意思,知道不可為謝美人設阻,因此躬身稱是。


    然而,謝小盈卻笑眯眯的,全然不懂一般,“陛下太客氣啦,這點小事哪能勞動陛下,等製得了,妾自會命人給陛下送去,保管不叫陛下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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