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元十一年,便在這樣的平靜之中悄然結束了。


    又是一年春好景,成元十二年的二月,延京城重新暖和起來。


    緊接著就是親蠶禮,宗朔自然而然地下旨令貴妃代皇後職交辦。


    不知不覺間,仁安皇後薨逝已有三年。放在尋常百姓家裏,夫主能守滿一年妻喪便不錯了,皇帝與元妻情深意篤,三年未立繼後,已是能寫入史書傳頌萬年的夫妻相和了。


    正因此,朝臣們再也無法忍耐,各部尚書聯名上奏,請立繼後。


    如果說去年的奏議,隻是小心翼翼的試探。今年的進言,於百官而言便是理直氣壯地進諫了。


    國不可一日無君,六宮自然也不可無主。


    皇後的政治身份於國家而言與皇帝幾乎是同等重要,先蠶禮哪能年年由貴妃領辦?


    宗朔倒是早料到了這番諸臣這番話,立刻將奏文打了回去,“朕生母懿德皇後薨逝後,先帝十二年未立繼後,不照樣國泰民安、江山昌平?”


    掐指算算,這都快二十五年過去了,誰還記得懿德皇後的事?


    朝臣們啞然了半天,很快又反應過來,繼續上奏表態:“先帝不立繼後,那是慈父心腸。因先帝彼時已有嫡子,不再立中宮,則是為陛下考量啊!可仁安皇後去時,沒能給陛下留下嫡子,沒有嫡子,國祚不穩,儲君不繼,這哪兒成呢?”


    宗朔等的就是這麽一問,他煞有介事地附和:“是啊是啊,先皇後無福,沒能給朕留下一兒半女,實在遺憾。沒有嫡子,確實是朕心頭一樁愁事。先皇後品德高尚,家境匹配,唯獨就是沒能生育子息。再立繼後,朕別得不求,但求是個能生育的女子,保朕有嫡出子嗣才好啊!”


    眾臣被皇帝感慨得有些傻眼,雖說大家也盼著繼後能誕下嫡子,這樣未來的皇位傳承就不會有太多爭議。可是,女子生育之事,哪裏是旁人能打包票的?


    大家提議的這些女子,無不是高門貴女,或有才名,或有孝名,家世絕對都是匹配的,最多是容貌上有些參差,這個叫皇帝自己選一選就算了……可,保證生出孩子,還得是兒子……這就沒人敢承諾了。


    當初先皇後作為太子妃被選定的時候,作為顧家女,她也是匹配太子的上佳之選。多少年來與皇帝亦是鶼鰈情深,素有美名。


    誰能想到,皇後一直生不出孩子呢?


    婦人家的毛病都是隱疾,也不是三兩日就能查出來的。


    皇帝眼下挑繼後,旁的不管,但問生育,這不是把推薦人選的臣子給徹底難為住了?


    不過這也沒法徹底打擊到朝臣們請立繼後的心思,有些激進的臣子,立刻把值得推薦的女子家中姐妹、姑嫂、母舅家的子嗣生育情況細細書陳於奏章之上,力證該女不管是從家族遺傳學上,還是從福氣玄學上,生兒子都沒有問題。


    宗朔收了這樣的奏表,一時哭笑不得。


    他特地拿回了後宮,當晚摸出來,交給謝小盈一起看樂子。


    “你瞧瞧他們,為了讓朕立繼後,不遺餘力至此,真是個笑話。”


    謝小盈看著旁人家祖宗十八代的譜係表,同樣目瞪口呆,她仰著頭問:“陛下,他們怎麽查到這麽多的啊?”


    這上頭,不光標清了同族人生了多少兒子,還把真假嫡出都寫出來了。有的雖寫著是嫡出的子嗣,但實際上是妾室生的,為了抬舉孩子的身份,才記到嫡母名下。


    但不管多少,這一家的女兒嫁出去,總歸都是有兒子的,這起碼說明他們家遺傳學上沒任何生育問題。


    宗朔似笑非笑,“若是查,自然查不到這麽仔細。”


    謝小盈很快反應過來,“……那就是這家人主動告知的?”


    為了讓女兒做皇後,這種光耀門楣的好事,當然是一整個家族都願意鼎力支持了。


    雖然上奏表的人與這家根本沒有幹係,為顯得推薦有分量、有價值,那當然都選八竿子打不著的外人出來力薦,方顯得這個氏族當真是素有美名,品格高貴,堪為表率。


    若是沒能被皇帝選上,這家人自己也能保住麵子,女兒再嫁,亦不成問題。


    但表麵上沒關係,暗地裏自然是有結交。


    既然陛下對生育之事這樣顧慮,那必定是要極盡可能地證明,自家女兒定是“有福之人”,能為陛下解除後顧之憂了。


    謝小盈盯著上麵密密麻麻的字,若有所思地問:“陛下,朝臣都做到這個份兒上了,你還能怎麽拖著這事?”


    宗朔想立謝小盈為後的事,於他二人言,已是心照不宣了。


    謝小盈懶得遮遮掩掩,能名正言順做宗朔的妻子,她幹什麽把機會拱手讓人?


    最重要的是,掌宮之後,再叫她跪下來,給另一個陌生而年輕的女孩磕頭認主,推著她的孩子去管別的女子叫母親,謝小盈已很難接受了。


    後位,她本無意去爭。


    可宗朔已將她送到了咫尺之遙的地方,謝小盈也不願再退了。


    隻是,謝小盈同樣清楚。謝家為商賈人家,在這世道裏是最登不上台麵的出身了。並不僅僅是卑微,更重要的是,鼓勵行商從根本上就妨礙了皇室和朝廷的利益。宗朔固然已不會因出身看不起她,但內心裏,他依舊忌憚對商人家族的抬舉,會造成士族的動蕩,甚至影響到困縛於土地的百姓同樣走上行商的路。


    這一重矛盾若不解決,謝家如不能光明正大的踏入士族階級,皇帝是不會讓謝家成為後族的。


    宗朔將希望寄托在謝家三代的子孫上,他與謝小盈,都唯有等。


    等,便需要時間。


    可眼下的朝臣,似乎不準備再給皇帝更多時間了。


    宗朔看出謝小盈眼神裏透出的憂意,不由莞爾,湊上前,伸直捏了捏謝小盈的鼻尖兒,“盈盈,怕什麽?朕許諾給你的事,何時有過食言?”


    謝小盈歎氣,握住了宗朔的手,兩人習慣性十指相扣,“我不是怕陛下食言,是怕陛下為難。”


    宗朔得意笑起來,“這有什麽為難的?他們吵他們的,朕帶你出京躲著。”


    “……今年要提早去離宮嗎?”謝小盈問。


    “不去離宮。”宗朔望向謝小盈的眼,“朕陪你回家。”


    第151章 啟程南巡(一更)   隻朝臣們心知肚明,……


    朝臣斷然想不到, 堂堂皇帝居然三十六計走為上,立後的事兒還沒出個章程,皇帝竟下旨南巡, 轉臉兒備了龍船禦舟。旨意冷不丁落下來, 三省六部全忙翻了,一時顧不得請立繼後的事, 心思全放在沿途諸州接待、護駕與預備皇帝陛幸之事上。


    大晉統一江山,當初是以延京為據點,一路向南打去。南邊的小國朝廷沒多少負隅頑抗之力,因此降得快、打得也順利。但江南一向富庶多才子, 將北朝沾了胡族血統的皇室不大看得進眼裏。先帝在世時,因窮兵秣馬,南方一度有世族不甘於安、蠢蠢欲動,試圖舉兵起義、趁亂上位。幸而南方世家林立, 彼此利益相爭, 最終未能成事。


    宗朔登基,朝內穩固後, 立刻便啟程南巡,籠絡南方各大家族, 恩威並施,安定民心。


    這一舉,實在是十分重要。


    轉眼七年過去了, 即便有立後這樣的大事擋在前麵, 當宗朔下敕南巡時,朝臣們也未能發出多少異議。因他們都清楚,為配合朝廷力行稅改,查丁量畝, 成元十年,宗朔下旨拆並了幾十個郡製,全部改設為州,州下轄縣,將各世家在地方上的領地拆得七零八散,然後交到了皇帝親自欽選出來的守選進士郎官手裏,將他們遣派到了地方上,各自為官。


    大晉的取士常科每年都辦,宗朔勤勉,更是每隔幾年就會開製科,親選生員。因此新下派到地方的官員,大多都是出身平民或尋常官宦人家的進士,隻為皇帝效忠。


    這樣一變,南北方的世家利益都受到了頗大的撼動。


    北方由延京牢牢掌控,有什麽異動也很快就被彈壓下去,南方勢力則大不相同。


    宗朔此行,便可從中選取忠心、有利的世家進行扶持,借力打力,以安定國家、拱衛京城,將稅改貫徹下去。


    如今的朝官,尋常出身的讀書人已能與世家子分庭抗禮。對皇帝這樣試圖拆解世家勢力,維護百姓利益的政旨,十分捍衛。


    宗朔二月底下敕,三月,眾人的目光便已不再關注代皇後行先蠶禮的謝貴妃了,而是開始爭論皇帝離京,誰人該在京城掌理朝務,鎮守宮城。


    成元五年時,因有皇後與魏國公在,京城防衛理所當然地落到顧家手中。


    眼下六宮無主,皇親國戚之中數得上的便是英國公楊守一家了。隻朝臣們心知肚明,以今上的戒備之心,恐不會讓楊家在這個時候得手。


    果不其然,四月初,皇帝下旨,中書令楊守雖帝駕離京,京中事務交由尚書令全權代掌。


    尚書令乃是宗朔親自提拔起來先帝一朝受過冷落的舊臣,其忠心不言而喻。這樣一來,英國公手裏所剩無幾的權柄也要移至他人手中。不少敏銳的朝臣都有所猜測,皇帝此行恐怕目的不簡單,說不準隨駕途中,就要尋借由頭,徹底發作了楊家。


    四月中旬,禦駕啟程離京,後宮之中,唯有貴妃與大公主、三皇子隨扈,因外朝都在掛記楊家的事,幾乎沒什麽人留意到內眷上的安排。


    春風和煦江煙暖,一年當中最好的辰光,謝小盈領著宗瑤宗珩姐弟兩個,先是乘車輿離京四五日,複而才到運河北端的港口登船。沿路萬裏繁華,彩旌飄蕩,圍布攔壁,遠遠能聽到民眾喧嘩的熱鬧,官道上卻唯有馬蹄篤篤,顯出十分的靜謐。


    謝小盈從出發前就有些憂慮,她印象裏尚有成元五年乘船入京時痛苦暈船的記憶,能和皇帝南下旅行她固然期待,但對走水路的計劃卻心有戚戚。她提前召了陳則安商議對策,陳則安早有預備,開了兩副調理脾胃的湯藥,令謝小盈登船前先喝上一回。


    因自己暈船痛苦,謝小盈怕兩個孩子頭回坐船不適應,還命人備了各種生津酸甜的蜜餞,輔以止暈解嘔的湯劑,以防不時之需。


    無憂跟著謝小盈避暑,倒是離宮過幾回。但這還是頭一次出遠門,整個人興奮非常。


    中途車駕停下來休整的時候,無憂總是鬧著要下去玩。薛媽媽緊張極了,生怕一個沒看住,公主自己跑沒影了。


    眼看著女兒就要五歲了,最是無知無畏的年紀,謝小盈也心生警惕,反複教育無憂,“咱們出了宮,可就沒人認得你是公主了。外頭盜賊橫行,看你是個奶娃娃,一抱就跑,到時候爹娘都護不住你,你就再也見不到爹爹娘娘與你小弟弟了。”


    被這樣唬了幾回,無憂總算老實了些。


    但還是忍不住鎮日趴在車圍上瞧風景,弄得滿麵黃土,粉雕玉琢的小丫頭愣是變成了泥人兒。


    偏外頭不便洗澡,謝小盈也怕讓無憂受風著涼,每天隻能擦一擦。到了晚上,禦駕在駐蹕州縣的刺史府邸下榻。謝小盈一邊給無憂擦身子,一邊捏著女兒的小鼻尖教訓:“再這樣瘋,娘娘就不喜歡你了。髒娃娃一個,爹爹也不肯抱你了。”


    宗朔聽這幾日謝小盈與女兒的對話,禁不住發笑。他白日裏都是策馬急騁,倒不是為了趕路,隻是去沿路各州縣微服私查,了解百姓生計。比起無憂,他才更是一身塵土,無處清潔。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宗朔原本坐在外頭等謝小盈,聽見母女兩人的對話,宗朔遲疑片刻,便從正房裏退了出去,叫人在廂房裏備水,自己去好好沐洗了一遍。


    等乳母分別將宗瑤與宗珩領走去安置,宗朔這才回到臥房裏。謝小盈在淨室裏,正拿著巾子收拾自己。聽到身後響動,還沒來得及回頭,宗朔已湊上前,攔腰把人抱住了。


    “你那話到底是說給無憂聽的,還是給朕聽的?”宗朔從後頭壓著謝小盈的身子,低聲附耳問,“嫌朕髒,不肯叫朕親近了是不是?”


    謝小盈身上還掛著水,她拿手肘去搡宗朔,“陛下怎麽愈發小心眼了?我那是教育無憂,怕她玩得瘋了,和陛下能一樣嗎?”


    宗朔佯裝不信,吮了一口謝小盈的耳垂,順勢將人的衣衫扯落了。


    謝小盈驚得閃躲,“你……這騎了一天馬,都不累嗎?”


    “看著盈盈就不累了。”宗朔興頭上來,便是最能甜言蜜語的時候,不由謝小盈掙紮,他將人直接往裏間的榻上抱去。


    謝小盈被他胡攪蠻纏的勁頭給氣笑了,她嫌棄這裏是旁人宅邸,不肯從他,不管不顧地抬腳踹人,使勁蹬了宗朔一下,嘴裏嘟噥著拒絕,“陛下何至於呢?再隔兩日就到船上了,好歹這裏是你的下官私宅,做這種事,你也不害臊。”


    被道德綁架的宗朔抬起頭,露出一雙委屈巴巴的眼,“朕都洗過了,還抹了你帶的那個香膏,你果然還是嫌棄朕。”


    “……”謝小盈沒想到自己還被反綁架了回來,一時愣住,接不上話。


    宗朔裝戲有點裝過頭,嘴角繃不住往上揚,他生怕謝小盈反應過來,忙不迭俯身吻上去,堵住謝小盈一貫的伶牙俐齒,叫人說不出話來。


    謝小盈悶悶哼哼地做最後掙紮:“彤史女官不在呢。”


    “……明日朕讓她們補。”宗朔咬謝小盈的唇峰,不許她再分神,“左不過朕身邊如今隻有你一個,留著她們,也無甚大用途了。”


    ……


    一路奔襲,總算到了碼頭。


    隨扈臣屬列在兩側跪地恭迎聖駕,這樣大的陣仗,別說宗瑤宗珩看著新鮮,就連謝小盈都感到幾分震撼。


    她仰頭望著河麵上接連停泊著的巨大船體,正中龍船竟有四層樓高。雕梁畫棟,金碧珠翠,宛若一座移動的水上宮殿。宗朔已率先登舟上船,臣民跪地山呼萬歲。


    謝小盈著了大禮服,領著宗瑤,讓乳母抱著宗珩,待龍舟移駕向前,她登了緊隨其後一座繪著朱鳥飛凰的大船。


    隨行的宮人既有掖庭局重新安排的,亦有原先頤芳宮侍奉的宮人。


    荷光與蘭星都前來隨駕,頤芳宮則交給了香雲與香浮看管。


    貼身伺候的活計仍是頤芳宮的人來做,隻一些船上的粗使與來往溝通的活計交給了新發派的宦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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