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小盈登船時,荷光已將這些人都見過一回,教過規矩了,大家在船上拜了貴妃,便各自領著差事去忙了。


    宗瑤第一次坐船,新鮮極了,就連一貫安靜的宗珩都表現出了難得的亢奮,拍著巴掌喊姐姐,也想到處去轉。


    謝小盈讓乳母把宗珩放到地上,他一歲多了,自己走路是沒什麽大問題,就是不大會說話,遠沒有當初無憂的嘴皮子利索,至今都隻能喊個爹爹娘娘,最多再叫個姐姐。


    宗瑤耐心領著弟弟,在乳母的簇圍下逛起了大船。


    謝小盈這一座船也有三層高,船艙底下是供宮人住的小房間,頂上一層是謝小盈寢居之處。照宗朔的安排,原本公主與皇子各自也有一座單獨的船,謝小盈實在不放心。既怕孩子們暈船,又怕兩個小的不懂事,掉到水裏去。因此將孩子們同樣安頓在了自己的船上,在最上層辟出了單間,叫姐弟兩個一起睡了。


    船緩緩行駛,謝小盈有暈船的心理陰影,十分緊張地坐在臨窗的位置,拿著提前備好的果脯和茶水,還讓人煎了湯藥,嚴陣以待。


    卻不料,除了第一天謝小盈有些頭暈,後麵船行了兩三日,她都沒生出半點不適。


    謝小盈看了看宗瑤與宗珩,兩個小孩子更是被新鮮勁壓倒了所有的不舒服,每天精神奕奕,沒瞧出有什麽不妥。


    她忍不住和宗朔嘀咕:“真奇了,我入宮那年明明暈船暈得很厲害,無憂與小耐難道半點不隨我?”


    宗朔樂了,反問道:“孩子們身體好你還不高興?”


    “不是不高興,是我擔心嘛!”


    宗朔忍俊不禁,攬著謝小盈,壓低聲問他:“你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和朕裝傻?”


    “……啊?”


    宗朔解釋:“你入京時坐的是什麽船?這回咱們南巡又是什麽船?朕讓人造這麽大的船給貴妃,為的是什麽,你就不能自己想一想?”


    謝小盈眨了眨眼,若不是宗朔提起,她確實已經不大記得自己入京時的事情了。


    但此刻努力去回憶,謝小盈模模糊糊地能想起來一扇很小的窗,和一個窄窄的床。再然後,記憶一點點清晰起來,彼時豫王雖已將他進獻給皇帝,但因沒有名分,謝小盈與隨扈的嬪妃共乘了一個兩層的小船。她被安排在了一層窄小的隔間裏,荷光與蓮月都隻能打個地鋪睡在地上。


    船體小,吃重少,便不夠穩,容易暈。


    宗朔看謝小盈的表情,便猜到她慢慢想了起來。


    他捏她的手指,牽過來,低首吻:“入宮時叫你受了好些委屈,朕想補償恐怕也來不及了。但日後,有朕嗬護你,再不能叫你吃那些苦頭了。”


    第152章 帝王之身(二更)   謝小盈眼神晶亮亮地……


    禦船隊伍首尾相接, 綿延上百裏。沿途兩岸騎兵護衛,隨船南下。


    宗朔三五不時傳召沿途各州縣的長官登船覲見,或悄然溜下船去, 暗中造訪當地州縣。有時宗朔在外麵逗留三兩日都不回船上, 待料理完政務,再快馬加鞭趕上水路進度, 返回禦舟。


    這樣往返奔波,龍舟禦隊看著雖光鮮亮麗,宗朔卻不知不覺累得整個人都精瘦下來。


    他夜裏轉到謝小盈的船上去看望她們母子三個,謝小盈見他滿麵疲色, 禁不住有些感慨:“原以為你是貪圖水路舒服才要坐船,既每天都得上岸,咱們何不索性走陸路?還省得你往返折騰,回頭再累壞了。”


    謝小盈一邊抱怨, 一邊用冷水絞了手巾, 遞給宗朔擦滿額的汗。


    舟行已有月餘,白天外麵酷暑難耐, 好在夜裏船上水風清涼,四下敞著窗, 流風拂動,能緩解人的躁意。弦月如鉤,照在河麵上銀光粼粼, 兩個孩子都已睡了, 宗朔與謝小盈便臨窗而坐,吹著風說話,免得擾了隔壁的孩子。


    宗朔自己換了寢衣,轉身接過巾子擦臉, 他從前覺得謝小盈是被家裏嬌慣養大的,不會服侍人,所以每每看他更衣洗沐,從不上來搭手。兩人相處時日久了,宗朔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謝小盈原本不是不能,而是不願。如今謝小盈雖封至貴妃,最該養尊處優,萬人之上,她卻偏偏開始做這些零碎的小活計,照顧起他來了。


    他笑著伸手,倒也不計較舊事,隻是珍惜。他將謝小盈拉進自己懷裏,按著人坐下,“朕沒那麽累,是見了盈盈,朕放鬆下來了而已。”


    謝小盈倒也不嫌熱,就這麽靠著宗朔,兩人十指相扣,安靜地坐了一會。


    宗朔悄聲同謝小盈解釋:“朕若是大張旗鼓地行陸路,想看到的東西,也早就被人遮掩沒了。唯有這樣,人人都以為朕在龍船上享樂宴遊,地方官不設防,朕才能瞧個清楚明白,看看這些年過去,各地吏治究竟如何。朕的去向幹係甚大,因此朕也不好獨獨告訴你。倘或真出了什麽事,你卷進來,說不清楚,對你和孩子都沒有好處。你不要怪朕。”


    有貴妃在船上,人人都會以為他攜美出遊,無心政治。


    宗朔離船則會改頭換麵,挑身侍衛的常服穿,帶著少量人馬以補給的名義下船去。


    因此,知道他去向的人並沒有幾個。宗朔怕謝小盈擔心,雖然會時時交個底,告知她自己離船辦事,但依然不會讓謝小盈知道他具體的去處。


    宗朔把話說得這樣明白,謝小盈還有什麽不理解的?


    她隻歎氣,轉了個身,輕輕摸了一下宗朔益發明顯的頜線,心裏生出些奇異的感覺,這個人……是皇帝呀。


    從前她看他,專橫、凶狠,高高在上、生殺予奪,冷漠且自負,所謂的愛意,無非是居高位者的一種施舍。她看他,像看某種權柄與壓迫的符號,是自由的對立麵,是內宮之中所有關於危險的具象化身。


    可她很少會透過這個人,看到他帝王之身,同樣也承載著國運與民生。


    謝小盈眼神晶亮亮地觀察著宗朔,忽然間,覺得自己像看一個陌生人。


    宗朔被謝小盈認真打探的視線弄得有些別扭,他忍不住想,她是疑他的話嗎?覺得他到外頭去尋花問柳了?他下意識又自辯:“……朕去外頭,當真是辦正事,沒做別的。”


    謝小盈笑了。


    “我知道呀!我隻是在想……”女人的聲音微弱了下去,“你是皇帝啊。”


    宗朔被她這句沒頭沒尾的喟句弄得愈發摸不著頭腦,是啊,他是皇帝,他又不是才登基,更不是與謝小盈初相逢,怎還至於發出這樣的感歎來?


    他反過來打量謝小盈的神情,試圖摸清楚她的思路。女人若有所思地仰著頭,似是看著他,又似在發呆。


    宗朔琢磨半晌,索性直接問道:“怎麽?你是遇上什麽為難的事了?還是聽了什麽不好的風聲,心裏不暢快了?”


    謝小盈搖頭,將那些紛亂的思緒搖出去。她知道宗朔這是擔心了,於是拐了個話題,聊起家常來,“沒有,我好得很呢。唯有你女兒實在不好管,她已經過了在船上的新鮮勁兒,這些日子每天都鬧著要下船,哄她實在不易,我煩得慌。”


    宗朔沒想到是無憂的事,一下子鬆口氣,嘴角揚起來,“那真是辛苦你了,小孩子沒定性,坐不住船也是難免的。你叫她再忍忍,這一路來,朕實在事多,分不出身來陪你們。待到回程路上,朕定帶你們也下船多走走,叫無憂開開眼界。再過不了幾日就到揚州了,等住進行宮裏,朕讓常路安排你帶著公主皇子回家去省親,到時候你們想怎麽玩怎麽玩,定不會有人來拘束。”


    一聽說能回家,還能遊玩,謝小盈自己的眼神都亮了,“陛下一言九鼎,我可記住了!”


    宗朔含笑吻她的指尖,將人繼續往懷裏按。


    謝小盈雖半推半就,卻仍提醒他:“船艙不隔音呢,兩個孩子都在……等我明日到你船上去嘛。”


    ……


    走水路本是為了快,但因著宗朔沿途辦了不少旁的事,真正抵達揚州的時候已是六月。


    揚州的伏天與延京城相差無幾,聒噪的蟬鳴與刺目的灼熱,伴著靜街的鑼鼓聲,籠罩著一整座溫柔的城池。


    率領當地與附近若幹州官員接駕的乃是揚州刺史昌南伯,亦是杜充容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謝小盈遠遠看到了昌南伯夫人的身影,她二人在年節大宴裏見過不少次,憑著杜充容的引薦,雖談不上十分熟悉,但起碼認得臉了。昌南伯夫人率各家有誥命的官夫人上前來拜,口稱參見貴妃,謝小盈示意尚儀局隨扈的女官上前將人扶起,又與當地官夫人們一一認識了一番。


    謝小盈身為貴妃,自是不必太費心應酬。當地官紳都清楚貴妃的出身,知曉她的父兄乃是富甲一方的謝家,多多少少都收受過好處,因此十分給麵子。原先謝家為女兒說親時,這些官夫人裏有輩分長的,還頗有些看不上謝家這個獨女。而今見謝小盈憑聖寵與子嗣封了貴妃,舊有的那些印象早已湮滅一空,取而代之的則是被她周身的華貴與氣派所震懾,於是待她頗尊敬親絡,不敢有半分逾越。


    交際不過片傾,謝小盈領著孩子們踏上肩輿,起駕先往行宮去了。


    為了迎接皇帝,昌南伯特地將七年前宗朔下榻過的官邸徹底改建成了行宮,其中資費,當然是謝家不假他人地掏了腰包。


    成元九年,謝小盈病愈後宗朔便動了帶她南巡回家省親的念頭,因此皇帝早已看過行宮圖紙。雖說是行宮,但宗朔不願閑置太多土地浪費在他自己身上,並沒讓昌南伯擴建太多,整體規製仍是個略多幾進、加以高牆圍築的宅院而已。他特地辟出了離正院最近、景致深幽的竹苑留給謝小盈。謝家費盡心機將這一處修得極近舒適,上好的木料與湖石,積年的古木移栽,穿廊亭台、曲院風荷,無不精巧典雅。


    院子上麵懸了匾,書以“皎皎居”。


    那字十分熟悉,謝小盈盯著觀察半晌,竟從這三個字裏咂摸出了點肉麻的意思。


    轉念,她認了出來,這不是宗朔的禦筆嗎?


    無憂撒開乳母的手,要往院子裏鑽,謝小盈聽見孩子的動靜才回神,抬腳邁進去。她一邊讓宮人趕緊安頓東西,一邊任由無憂挑選自己想住的房間。


    宗珩倒是乖乖地窩在乳母臂懷裏,不掙紮也不鬧,謝小盈顧著他年紀小,選了離堂屋最近的一間閣子給他及乳母。


    忙亂一整日,傍晚宗朔回來,眾人才將將把屋子都收拾妥當,能供皇帝與貴妃安置了。


    謝小盈一見他,便憋不住問:“陛下,外頭那個皎皎居是你寫的?什麽意思呀?”


    “誇你的,看不出來嗎?”宗朔含笑解答,“朕的盈盈,如月之皎皎,高潔清冷。”


    果然。


    除了宗朔,再沒人能編出這麽肉麻的詞來為館閣取名了。


    但謝小盈又有些納悶,“陛下怎麽知道,我的名字是與月亮有關?”


    “朕信裏特地問過你父親,你六月十三的生辰,不正是月將滿未滿之時?水滿則溢,月盈則虧,你父說小盈正好,實在是個有禪意的名字。”宗朔一邊感慨,一邊忽地想起來,“朕險些忙忘了,你生辰不是快到了。”


    謝小盈眨眨眼,順勢問道:“是呀,那……陛下,我能不能回謝家去慶一回生辰啊?”


    她其實早就想同宗朔商量了,難得回一趟揚州,實不知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再來了,謝小盈很想帶著一女一兒,回到謝家過一回生辰,謝家待她親厚,自打她入宮便襄助頗多。母親千裏迢迢入京陪產,貼補的金銀就不必說了,後麵還讓謝家二郎舉家赴京,以備她的不時之需。


    謝小盈能為家裏主動做的事並不多,她不了解生意,更不通朝政,也並不想陷入無窮的算計裏。


    既不能在利益上有所給予,情感上她希望自己能以女兒的身份,替已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原本的謝小盈,對著謝家夫婦盡一盡孝。


    謝小盈難得提要求,再加之宗朔本就準備叫她回謝家去看一回,時間趕得巧,他便大手一揮道:“該回去的,朕這次帶你來揚州,為的就是叫你回家看看。你想家一定想得緊了,朕這就下旨給謝家,準他們在家中設宴,為你慶壽。”


    第153章 【雙更合一】   百姓呼聲雖高,銳意進取……


    比起皇帝南巡, 貴妃省親成了揚州城裏第二大轟動的事。


    帝王駕臨乃是國事,因此整個城內封街淨道,不準百姓圍觀。貴婦省親卻沒那麽要緊, 謝小盈也不樂意為了自己一個人的事興師動眾, 她隻讓人攔了謝家宅邸門口那條街。


    於是,循聲而動的百姓紛紛圍擁過來, 想看看傳說中寵冠六宮的謝貴妃是個什麽模樣。


    遠在揚州的官宦人家,消息並不如京城那麽靈通。


    雖都知道這謝大商人的女兒被豫王獻給了皇帝,但多少年沒個音信,早已忘了追究後續。是年初皇帝攜貴妃遊幸江南的旨意送到揚州, 揚州的人家才各個反應過來——這謝貴妃,莫不就是那個商賈人家的女兒吧?


    消息漸漸傳揚開,人家謝貴妃於宮裏,不僅誕育了一子一女, 這些年還頗受寵愛, 而今代皇後掌理六宮,是個厲害角色。


    揚州百姓一傳十、十傳百, 添油加醋,早把謝小盈傳得既有天仙似的美貌, 還不輸於先皇後的賢名。因是揚州送出去的閨女,當地百姓把各種美貌品德一股腦地往謝小盈身上編,稱頌起揚州女子的福運與德行。


    這裏麵有多少是皇帝有意為之的推波助瀾, 就無處追究了。


    這一日聽聞貴妃得了聖旨回家省親, 揚州城的百姓們將謝家宅邸附近的幾條街都圍得水泄不通。吃瓜群眾的熱情自古有之,謝小盈頭一回出門聽到這麽大的動靜,隔著轎簾往外偷看,心有戚戚, 都有些擔心安危了。好在宗朔派了兵馬相隨,發現這狀況忙不迭提前去靜街清路,這才穩穩當當地把謝小盈及兩個孩子送到了謝家大門口。


    因族中無士子,謝家家財再盛,歸根結底隻是平頭百姓。遠觀宅院雖寬闊,灰色的院牆上卻未有任何裝飾,遙望院子,也瞧不見一個樓閣,這乃是朝廷規製所定。謝家南牆上開了個尋常的門洞,寬不超過兩架,上麵掛著一個毫不起眼的牌匾,書著“謝家”。


    門外跪著一大家子人口,謝春宸與夫人為首,後麵是長子長媳領著三個嫡出的孩子,體麵的仆婦也都跟著跪在外頭,恭候著貴妃駕臨。謝小盈一看這陣仗,壓根不肯下轎,直接吩咐下去,讓人把她抬進了家門裏。


    謝家人一頭霧水,心說這與前幾日宮裏派來教規矩的女官說得怎麽不一樣啊?


    但還是顧不得猶豫,一大家子趕緊跟著往院子裏挪,還好庭院開拓,謝家規矩嚴密,短暫的混亂之後又都站好了。


    謝小盈坐在轎子裏,聽到外頭將大門徹底關死了,她才踏下來。


    未等謝春宸領著家人跪拜,謝小盈搶先含笑上前,親自托住二老:“既關了門,就不必再守繁文縟節的禮了!我是特地這樣為之,不願與家人生分……爹爹娘娘,好久不見了。”


    一家人目光全落在了貴妃身上,俱是怔怔然,當初謝家的小女兒,仿佛變了個人。


    謝小盈今日過生辰,是特地打扮得花枝招展,圖個生活的儀式感。


    宗朔有公務,早晨比她出門要早,饒是如此他還親自給她往發髻上簪了兩朵芍藥花,念念有詞地說:“好叫你父母知道,朕是真心疼愛你。”


    謝春宸有七年未見女兒,當初把女兒送出閣的時候還是個啥也不懂的丫頭片子,他還記得女兒臨走前委屈得眼淚汪汪地問他,就不能不進宮嗎?可而今再重逢,當初的小丫頭已出落得貴氣非凡。一身撚金線的寶藍裙子,籠罩銀線勾邊的薄紗帔子,雖隻梳了個尋常髻子,但髻上簪花,耳鬢垂著步搖,步搖流蘇上一顆顆光滑飽滿的珍珠盡非凡品。謝春宸是生意人,他一邊打量女兒,一邊下意識算計這身行頭值多少錢……算來算去,知道女兒在宮裏是實打實地過著好日子,他禁不住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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