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喻同一愣,輕哼一聲,別開頭,看向正在那兒飼弄馬兒的老趙頭。


    眸色深深。


    阿桂抿唇,“趙大人可別這樣說,小同他臉皮薄,別人若是誇他乖,定要臉紅的嘞。”


    “小同,是不是呀?”她半歪起腦袋,扯了扯方喻同的衣袖。


    方喻同回過神,神色如常。


    隻是忽然側了側身子,將整個後背正對著老張頭,然後掏出他剛剛在馬車上塞進了懷裏的那個錢袋子。


    他壓低了聲,極快地說道:“趙大人,這裏頭有一百兩銀子,是蘇大人給我倆的。”


    趙力聽得怔忡,訝異道:“城主大人給你們倆小孩這麽多銀子作甚?”


    方喻同和阿桂對視一眼。


    看吧,就連趙大人這等頭腦簡單的粗人也下意識覺得不對。


    阿桂輕聲解釋道:“蘇大人說,我倆在嘉寧吃穿住學都要用銀子,所以索性多給我們一些。若是給得少了,怕我們臉皮薄,以後撐不下去了也不再找他要。”


    趙力恍然點點頭,好像說得也在理。


    可方喻同忽然將那錢袋子全推到了趙力懷裏,“趙大人,這你拿去,救助難民吧。”


    蘇義能一下子給他倆拿出一百兩銀子,也就說明他並不如他看起來那般清正廉明。


    朝廷撥下來的款,誰知道他拿了多少,難民們真正能用到的又有多少。


    羊毛出在羊身上,反正這銀子也是他的。


    趙力想到難民們的境況,有點兒想接,可是又猶疑道:“那你倆沒了銀子,以後如何過得下去?”


    “我有法子。”方喻同篤定地回答,眸光淡淡。


    趙力忽然想到他那仿佛從天而降一般的兩百兩銀子,還有那晚,他也是這般淡定而從容的神色。


    趙力笑笑,將那錢袋子揣進懷裏,“行,那我就不鹹吃蘿卜淡操心了,你們倆好好的!小同!去了書院好好學!爭取考他個狀元回來,以後老子喝酒時也好吹噓吹噓!”


    方喻同點點頭,“時辰不早了,我們便先走了。”


    趙力目送著他倆上了馬車。


    阿桂坐在方喻同的對麵,仍意外著,沒想到方喻同接下這銀子是這般盤算。


    她看著他,忽然覺得他長大了似的,眸子裏沁出絲縷的笑意。


    方喻同仿佛被她的笑意燙到,有些不自在地側過頭,掀開簾子,假裝朝外看去。


    後頭,趙力還在原地坐在馬上朝他倆揮手。


    而前頭...方喻同目光一頓,忽然招手道:“你過來瞧瞧。”


    阿桂好奇地將腦袋湊過去,居然,看到了高婁。


    高婁就跪在城門外,一身負荊請罪的打扮。


    寒風從他單薄的衣襟之間刮過,凍得他唇色已然發紫,脖頸通紅。


    隻是他神色陰戾得很,眉宇間都是煞氣。


    顯然,他還沒意識到他哪裏做錯了,隻是心有不甘,才跪在這裏,想求城主大人再給他一次機會。


    馬車從他斜前方駛過。


    他看到了坐在馬車裏的阿桂和方喻同,臉色越發難看。


    阿桂將簾子放下,輕聲道:“不過跳梁小醜而已,不必瞧他,反糟了自己的心。”


    方喻同點頭,漆黑的瞳眸映著阿桂嫩俏的小臉,欲言又止。


    阿桂沒注意到他的小動作,隨著馬車在路上馳騁的顛簸,身子也微微起伏著。


    能離開蘇安城,她心情不錯,過了一會兒又掀開簾子,看向外頭。


    她的目光專注而溫柔,眼尾帶著笑意。


    方喻同盯了她半晌,一動不動。


    阿桂漸漸感覺到方喻同的灼灼視線,不解地回頭看他。


    “怎的?我臉上長了花兒?”


    她拍拍臉頰,盡管和他再熟,被他這樣盯著,還是有些不自在。


    方喻同忽然抬了抬腳尖,低聲道:“我腳冷。”


    阿桂有些訝異,掀開車廂內燒著的小暖爐銅蓋,裏頭火星還在。


    她又哈了口氣,確認道:“不冷呀。”


    “許是我的鞋子太薄了。”方喻同垂下眼,唇角微微往下壓。


    阿桂垂眸看去。


    又聽得方喻同說:“且這幾日奔波,裏頭好像穿壞了,破了個洞,穿著打腳。”


    看到阿桂注視的目光,他又補充道:“不過從外頭看不出來。”


    “你脫下來,給我瞧瞧。”阿桂傾身向前,正要捏住方喻同的小腿肚,卻被他側身閃過。


    他環膝抱住自己,耳尖微微泛紅,擰巴著道:“不要,鞋髒。”


    阿桂失笑,這小孩果然還是容易別扭又容易害臊。


    她想了想,問道:“上回給趙大人做鞋的料子還剩下一些,你這鞋既穿得久了,裏頭又不舒服,我便給你也做雙新鞋吧。”


    “……”方喻同慢吞吞回道,“隨你。”


    阿桂無奈扶額,怎的給他做新鞋還像是逼他穿似的。


    罷,還是給他做一雙吧。


    小孩正長身子。


    她埋頭起翻找包袱裏剩下的麻線,卻沒看到方喻同側著臉,悄悄翹起老高的唇角。


    ……


    馬車行了一日。


    黃昏將近,老張頭帶著她倆到了驛站住宿。


    這兒驛站的房間還剩許多,老張頭問道:“你們姐弟是各住一間麽?”


    阿桂正要說好,卻聽到方喻同搶先她一步說道:“我與阿姐住一間便是。”


    老張頭不疑有他,心中暗自高興,滿臉褶子笑道:“也好,你們兩人一間,倒能省下一間房的銀錢。”


    他好拿去買酒喝。


    驛站的房間收拾得幹淨整潔,床也很大。


    躺下阿桂和方喻同兩人著實綽綽有餘。


    放下包袱,阿桂看向方喻同,不解道:“為何不各住一間鬆泛些?兩人住一塊,這一張床如何睡?”


    “咱倆擠擠唄,或者我睡地上也成。”方喻同撇了撇嘴,神情閑淡道,“主要是,白日裏在馬車上有些話不好說。”


    阿桂微微一怔,後知後覺道:“你懷疑老張頭?”


    “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句話你沒聽過?”方喻同眸子微微挑起。


    阿桂失笑,他倒教起她來了。


    她搖搖頭,輕聲詢問道:“你倒說說,他有何不對勁兒?”


    她看人一向敏銳,可這次卻是沒看出來的。


    “不是他不對勁。”方喻同擰了擰眉,思忖道,“我隻是覺得蘇義不對勁。”


    “哦?”阿桂饒有興致地看著他,一邊納著鞋底一邊聽他說。


    方喻同有板有眼地說道:“第一,他太過大方,一百兩銀子不是什麽小數目,他竟就這樣給了我們兩個。”


    “第二,若說他真是和我爹兄弟情深,對我們十分關照,這一百兩銀子勉強說得過去,可他給我們的馬車隻遣了個年老力衰的老張頭,這不是擺明了一塊肥肉等著別人來咬麽?現在大水瘟疫橫行,世道亂得很,大家真會畏懼官府那塊木牌子?”


    阿桂聽得微怔,隨即抬頭看他,琥珀色的眼眸熠熠而動,欣慰道:“小同,原來你這般聰明。”


    猝不及防被誇,方喻同輕哼一聲,扭過頭在椅子上坐下,假裝漫不經心地抿了口溫茶。


    橘黃朦朧的光暈,映亮了他微微泛紅的耳尖。


    阿桂彎起眸子看著他俊臉上細小的絨毛被燭火暈開。


    忽然就想揉揉他的腦袋。


    真可愛。


    ……


    翌日。


    再啟程。


    阿桂給方喻同要做的鞋才納了一半的底兒。


    車上顛簸不好縫,她隻好先收在包袱裏。


    老張頭的臉紅彤彤的,仿佛昨兒喝了不少酒。


    今日走路都是飄的,有點嚇人。


    坐在車廂裏,兩人都有些惴惴不安。


    老張頭年邁,又愛喝酒,如何瞧著都不是個好車夫。


    阿桂緊緊攥著指尖,坐了一會兒,仍是有些坐不住。


    她掀起簾子,朝外頭看去。


    這些日子雨雖停了,但路旁的泥濘仍在。


    馬車軲轆偶爾容易陷進泥裏。


    昨日還好,老張頭尚算清醒,一路有驚無險地避開了那些泥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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