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航問:“會不會寶叔跟田衛華不是連環殺手殺的?”


    方娟接著問:“我也一直在考慮,恐怕真有這種可能?”


    石鋒聳了聳肩。“賈副局長,齊隊長,你們是親自經營案子的,你們認為呢?”


    “手法和性質有些不一樣。”賈誠說,“但我們並不知道嫌疑犯是個什麽人?”


    齊勝附和地點點頭,算是對石鋒的回答。


    “你們覺得方娟會不會有危險?”石鋒轉換了話題。


    “不確定。”賈誠說,“不過,黨委已經做出決定,不讓鄭航參與偵查,專門做好對方娟和自身的安全保衛工作。”


    “我能自己保護好自己,我也能保護好方娟的。”鄭航說。


    石鋒嚴肅地說:“真是我的好學生。”


    鄭航卻並未因此露出笑容。他接著說:“我答應過誌佬的朋友們,也答應過寶叔,一定查出殺人凶手。所以,我不會退出偵查的。現在,很多證據浮現出來,很多線索具備了指向性,從打給方娟的電話看,嫌疑人也感到了威脅,正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團團轉,這正是千載難逢的偵查機會。而且,他將我納入了他的嫁禍對象,下一步可能會把我納入殺戮對象,我更不能放棄,放棄就等於認輸。”


    石鋒微微頷首,臉上綻開愉快的笑容。“如果讓你偵查,你將從哪裏著手呢?”


    “根據我的分析,係列殺人案的凶手應該是白領、有較高的知識修養,較高的法律水平,他不可能來自赭岡森林公園,結合電話信息及殺人手法,極有可能有兩個人。”鄭航頓了一下,接著說,“一邊派出專案組帶著警犬赴赭岡搜查,一邊緊扣車輛等線索,查城市白領,我不相信不能將他送進監獄。”


    “讓我跟你一起查吧!”


    “你不是急於回去上課嗎?”


    石鋒戲謔地說:“你那麽堅定,就不準我改變一下主意?”


    送石鋒去賓館休息,方娟也回了自己的家。鄭航看著她的背影,心裏一陣擔心,不是夫妻,甚至彼此從未表白過,兩人怎麽可能日夜守在一起,他怎麽保護她呢?


    走進家門,他猶豫了一會兒,沒有馬上洗浴。


    客廳裏靜悄悄的,鄭航四處看看,感覺窗戶像瞪大的眼睛回望著他。一種無以名狀的寂寞感緩緩包圍著他,沉甸甸的,很有質感。


    他忽然感到萬分疲憊,腳下不穩,費力地移到沙發邊,沉重地坐下。


    沙發柔軟而溫暖,鄭航卻似乎坐不住,仿佛全身的力氣,全身的骨頭都被抽走了似的。他如稀泥般躺在沙發上,張望著窗外一片晴朗的夜空。


    沒有雲彩,沒有月亮,隻有滿天繁星不停地閃爍,有的流逝,有的飄移。他又看到那顆北極星,隻有她堅定執著地守在那兒,為夜行者指示著方向,從未動搖。


    他想起那些吸毒者的生命就那麽輕易地逝去。他不願意看到生命的脆弱和無常,不論他們多麽卑微,在法律的保護下,他們都是平等的。


    殺人者,你很開心嗎?


    此刻,你還躲在某個角落裏孤芳自賞嗎?你一定無法平息內心的毒焰,擺脫不掉深藏在內心的恐懼,還有懲罰的預感,隨時都會像崩潰的電腦係統一樣,無法控製。


    你不敢現身,更不敢讓我知道你是誰。


    那時,一切便結束了……


    鄭航把頭靠在沙發上,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38


    接下來的幾天,鄭航跟著石鋒沒日沒夜地泡在案件裏,但正如石鋒所言,他隻是一個思想者,他可以將案情分析得縝密細致,將證據分析得頭頭是道,提煉出準確的觀點,為偵查工作提供方向,但代替不了具體而艱苦的偵查。


    網絡上針對鄭航的炒作越來越少,公安網評員主動出擊,澄清事實,消除誤解,發揮了積極而正麵的作用。但是關於案件的報道依然沒完沒了,同情被害者、揭露案件真相的呼聲越來越高,以前的案件被翻出來,各種質疑、鳴冤,透露出許多連公安都沒有掌握的事實。一些被判處刑罰的罪犯家屬陸續上訪。


    這天下午臨近下班時,鄭航突然接到齊勝的電話,讓他立即趕到市委政法委會議室,參加正在召開的公檢法聯席會議。


    鄭航進去時,會議一定進行了很長時間,室裏煙霧彌漫,賈誠正在回答有關領導的提問。


    “沒錯。可以排除鄭航涉案的可能。”賈誠將手頭的資料整了整,“前麵已經講到某個嫌疑人四年來連續作案的可能性。此人在田衛華被殺的晚上,將長安之星停放在老廟社區第二巷第三個拐角處。他知道田衛華已經被放出來,知道他會在這一片跟相關熟人碰頭。長安車在停放中被一男孩劃上痕跡,好心的男孩母親過意不去,一直想找到車主賠償,從而給我們留下了線索。但這輛車目前還沒有找到。”


    “這聽起來不是很奇怪嗎?”一位檢察院領導開口說話,“據檢察調查,當晚鄭航的車也出現在老廟社區,正是田衛華被殺的時間段內。”


    “是的,這正是嫌疑人的狡猾之處。”賈誠答道,“或者那個小偷跟嫌疑人根本就是同一個人,或者他們是同夥,將鄭航引入現場附近,然後消失。我們打掉了當晚在附近作案的一個小偷團夥,卻沒發現引起鄭航注意的小偷。這個問題,有待進一步偵查,但能否在破案前解答疑問,我不是很樂觀。從視頻看,鄭航在社區內停留時間不到一刻鍾。一個人從省城駕車回來,沒有前期策劃、跟蹤,不可能完成襲擊、殺人、逃逸。”


    “這恐怕很難定論。”檢察官繼續質疑。


    “除了時間因素,還有其他旁證。”賈誠說,“用作凶器的警用匕首,除了北方部分省份開始配置,南方沒有試用。我們致電有關製造商,沒有網購、郵購可能,憑警官證購買是無稽之談。近年來,鄭航忙於工作,從未跨省旅遊或出差,也沒有過跟外界郵寄物品的記錄。”


    賈誠從提包裏拿出一個證物袋,舉在頭頂。“大家看,這是一隻飛鏢。檢察人員在鄭航家裏嗅到與被害人衣物上出現的相同香味。經查證,這隻飛鏢帶著一個浸透同類香水的棉球被人射進鄭航客廳,釘在沙發側麵的酒櫃上。”


    “這事聽起來真是神奇。”法院領導說。


    “嫌疑人想通過這些物證栽贓鄭航,卻弄巧成拙。”賈誠最後結論道。


    “再奇怪的事都有可能發生。”政法委領導聳聳肩說,沒人再反駁賈誠提出的觀點。


    “栽贓,是嫌疑人四年來的一貫手法,也是他的遊戲規則。”賈誠繼續說,“因為方娟和鄭航在劉誌文被害案中看破了這個遊戲規則,並偵查發現了有關線索,嫌疑人恐慌了。他陸續采取措施,策劃嫁禍鄭航,並欲通過殺害李後寶,將鄭航置於死地。”


    “遺囑是怎麽回事呢?他怎麽知道李後寶有那麽多遺產呢?”


    “遺囑不一定是嫌疑人所為。我們還沒有找到遺囑。因為李後寶的死,他立遺囑的真正目的,已無法得知。李後寶與兒子多年前便脫離了父子關係,他一直想跟兒子交好,但他兒子態度惡劣。李後寶被監視居住後,鄭航是擔保人,每日看望,並送飯送水,關懷備至,他有可能出於感恩心理立下遺囑。此外,李後寶是十二年前鄭平被殺案的知情人,這會不會也是他立遺囑的原因之一?”


    聽到鄭平被殺案,所有人都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主持會議的政法委副書記清了清嗓子,說:“這個問題就討論到這裏。鄭航同誌已經過來,我們聽聽鄭航同誌對嫌疑人的分析。”


    “小鄭,剛才我已將整個案件的詳細情況進行了匯報。”賈誠接著說,“大家想聽聽你對嫌疑人的畫像。”


    “這是我第一次參加如此重要的會議,如有冒失不周之處,請領導們批評指正。”鄭航平靜地開始匯報。


    “這起係列命案有幾個重要元素。首先,這個未知嫌犯目標明確,準備充分,有固定的遊戲規則。他針對有吸毒史的人群下手,被殺害、被嫁禍的都是有吸毒史的人。而且,這些人大都涉及十二年前發生的涉毒案件,未知嫌犯也一定跟此案有牽連。


    “其次,未知嫌犯熟悉刑法和訴訟程序,很享受複雜化。他殺人隻是遊戲的一個最初環節,證據移植、嫁禍才是主體過程。他非常熟悉這個群體,他們的住址、生活狀況、活動規律。被嫁禍者不僅不能提供不在場證明,附近監控、居民反而能提出他在場的佐證。被害人身上留有他們搏鬥的痕跡、被嫁禍者的皮肉、指紋及帶有他個人特征的物品。


    “第三,殺人手法十分單一——普通平常的因糾紛引起的激情殺人,這其實是他的偽裝。被殺與嫁禍者是熟人,而且存在著某種糾葛關係。命案的發生不會引起警方的懷疑。如果不是方娟在分析涉毒群體現狀時發現巧合,這個遊戲規則他一定會長期玩下去。”


    “那方娟接到的電話又該怎麽說?”法院領導反問道,“他怎麽知道方娟發現他的遊戲規則,又怎麽會自行暴露給方娟呢?”


    “這就涉及嫌犯心理。”鄭航回答道,“方娟跟我一樣,年輕,缺乏辦案經驗,發現遊戲規則後,便在辦公室警告有吸毒史的管理對象,讓他們小心。管理對象對方娟的發現人盡皆知,甚至有些人害怕被害或被嫁禍,四處逃亡,甚至主動躲進看守所裏。”


    “嫌犯一定是個熟悉方娟的人。從電話得知,他對方娟既愛又恨,由此可知他是位男性,以前追求過方娟,顯然並未得手。”鄭航說著,心頭一激靈。追求過方娟,卻未得手,這層意思是他以前沒有想到過的。


    “如果未知嫌犯真的想讓別人追蹤不到,他應該獨自行動,不跟人聯係。”


    “不,”鄭航激動地搖搖頭,“這名未知嫌犯殺人,可能出於某種莫名的仇恨,也有可能帶著道德審判的意味,他是在賣弄聰明才智,嘲弄政法機關。他的行為,從一開始就帶著遊戲的性質,雖然限製了自己的安全邊際,但隻要有可能,他就需要表現自己。”


    會場十分安靜。主持人望著鄭航,驚訝地說:“你是說……你是說這個人想要有人崇拜他的遊戲?”


    “是的。”


    “難道他能堵住方娟的嘴,不向刑偵部門反映?”


    “他認為不論方娟怎麽說,刑偵部門都不會相信。”鄭航說,“對正在偵查的單起案件來說,呈現出來的‘嫌疑人’證據確鑿充分,看不出不對的地方。對以前審結的案件來說,既然經過這麽多專家的審核,一個沒辦過案件的小姑娘的疑問不值得一提。”


    此話一出,座上很多人麵紅耳赤。


    賈誠一臉尷尬的樣子,關西則鼓勵地向他點點頭。


    鄭航環顧一番會場,繼續說:“總結呈現出來的各種因素,嫌犯應該是個白領青年,有一定的知識修養,特別是法律知識豐富,甚至有法治工作經驗,極有可能是涉及政法工作的人。心思細膩,衣食無憂,過著中產階級生活,但隻有底層人格。”


    每個人都點點頭。


    “如果再深入一點兒說,他抱著一定的道德觀在做事。隻是正如某個作家所說‘我想為改變這個世界盡一點兒力,可有時候我們會出錯,我們一直努力的事,沒能讓這個世界更好,因為我們把力氣用反了’。”


    主持人讚賞地看著鄭航,率先鼓起掌來。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


    會議繼續。


    鄭航發完言,便離開了會場。夜的黑翼已經張開,不知還有多少魑魅魍魎在這夜色裏預謀搗亂,但他確信,經過這次會議,針對有吸毒史者的係列殺人案件必然會有一個大的突破。屈指算來,寶叔已經死去近半個月,他該為這個無人關心的老人做些什麽。


    “小航,你也在這裏開會啊?”突然,背後傳來一聲親切的招呼。


    他轉過身,看到莊楓提著律師包從政法委辦公樓上下來。“哦,小楓。”


    “一起去吃飯吧!”莊楓拉著鄭航的手,“叫上你的美女,找個雅致的地方敘敘舊?”


    “算了,隨便吃點兒,晚上還有事。”鄭航牽掛著為寶叔做點兒什麽。


    “怎麽?還加班?”莊楓露出驚訝的樣子。


    “不,我想為一個被害人做點兒什麽。”鄭航實話實說。


    莊楓收起臉上的笑容,嚴肅地問:“是寶叔吧,應該。”


    鄭航不知道莊楓的“應該”是什麽意思。他不想管別人的想法,誤會也好,理解也罷,他是真心想為寶叔做點兒什麽的。


    他撥通方娟的電話,跟她說了為寶叔做點兒事的意思;方娟十分讚成。她算了算,正好是民間習俗的“二七”。


    “你吃過飯了嗎?”鄭航在電話裏問。


    方娟幽幽地說:“我……這不是正在等你嗎?不如就去‘銀笛’吧,那裏距寶叔家近。”


    鄭航放下電話,上了莊楓的車。莊楓看看他,拍拍方向盤,歎了口氣。“你也該買輛車,又不貴,至少工作累了,不用走路,可以休息休息。”


    “哪有你這條件?”鄭航戲謔地說,“你要可憐我,那就借我開,或者每天來接我。”


    “沒問題,隻要你願意,反正我上自由班,跟著你跑都行。”莊楓說著,拿起一瓶礦泉水擰開,遞到鄭航手裏,“你啊,看你唇幹舌燥的。”


    鄭航感激地接過來,大灌了一口。剛才隻想著發言,真的緊張得水都忘記喝。那麽多案子,死了那麽多人,積了四年的冤案終於有希望昭雪,他能不緊張嗎?


    良久,鄭航忽然輕聲說道:“小楓,我記得劉居南的案件是你代理的?”


    “是啊。”


    “你覺得劉居南會不會是被冤枉的?”


    莊楓沉思了一會兒。“當然。雖然證據齊全,但我總覺得其中有問題,於是四處奔波反映,並在法庭上大聲疾呼,所以才延緩了審判期限。”


    “吳平凡呢?”


    “嗯,也是我代理的。”莊楓歎息一聲,“可惜了。”


    他轉頭望了一眼,鄭航的臉上竟然緩緩流著兩行熱淚。


    “是悲慘啊!”莊楓說,“我盡力了,可是法院最終還是判了死刑。”


    “這些人可能都是無辜的。”鄭航吸了吸鼻子。


    “我有責任。”莊楓在身上摸索著,翻出一包麵巾紙,抽一張給鄭航,自己也抹了抹眼睛,“也許我們做律師的需要更大膽、更激進。”


    他將紙巾塞回去,卻掏出一包煙來,遞給鄭航。


    “孝敬我的?”鄭航玩笑道。在他的印象中,莊楓是不抽煙的。


    “開過的。”莊楓說,“沒辦法,出門辦事,不帶煙不行。不過,慢慢地也學會了。”


    鄭航抽出一支煙,點燃,美美地吸了一口。


    莊楓吸了吸鼻子,癮君子似的,說:“給我一支。”


    兩個人坐在車裏沉默地吸煙。一支之後又是一支。很快,車載煙灰缸裏堆滿了煙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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