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包煙竟然很快吸完了,鄭航仰著頭躺了一會兒,突然說:“走吧,別讓方娟久等。”


    莊楓笑笑,出神地看了前方一會兒,一邊發動車,一邊問:“小航,案件是不是有突破?”


    鄭航的情緒立馬高漲,激動地望著莊楓,隻是莊楓的臉落在一片陰影裏,看不清。“也許隻能說有轉機,但突破是一定的。”


    莊楓沒有回應。幾分鍾後,他又突然開口問:“小航,有嫌疑對象了?”


    “沒有。”


    “是不是開始懷疑誰?”


    鄭航苦笑了一下:“我說過了,沒有。”


    莊楓試探地說:“哦,公安紀律,保密。”


    “確實沒有,隻是大家正在研究串並案的事,這幾年的案子應該都是一個人做的。”


    莊楓的表情變得凝重。“早就應該這樣了,我代理過這麽多案子,從來就覺得這些案件太類似,那麽平常,那麽普通,卻那麽一致。圈裏人都嘲笑我辯護詞不用重寫,因為每起案件都是一樣的。”


    鄭航不以為意地搖搖頭。


    “甚至有人懷疑,那些案件都是我做的。”


    鄭航有些驚訝地看著他。“這樣的話可不興亂說。”


    “開玩笑的。你們可要盡快抓住他哦,讓我這個辯護律師也火一把。”莊楓拍了拍鄭航的肩膀,車子駛進了銀笛中西餐廳停車場。


    方娟提著兩個大大的黑色塑料袋,敞開的袋口裏幾遝冥幣隱約可見。


    鄭航忙接過來,衝她笑笑,一股暖流湧上心頭。“謝謝你,方娟,你真細心。”


    方娟嘴一撇,不悅地說:“還跟我見外。何況去祭奠寶叔也是我的心願。”


    鄭航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莊楓遠遠地跟方娟打了個招呼,便站在原地,也不知為何,看那神色有些尷尬的樣子。


    因為離得近,不用開車,三人步行過去。


    進入寶叔住宅樓前坪,廣場舞剛剛開始,音樂喧囂,大媽老太正在坪裏扭得歡。鄭航有些不知所措,去哪裏呢?


    “去後麵陰坑吧,那裏安靜沒人,又恰好……”莊楓看出他的猶豫,善解人意地說。


    寶叔死後,監控和探照燈都撤掉了,陰坑前後暗黑一片,積水處泛著清冷的光。目光所及一片陰森,外麵的歌舞愈發彰顯出此處的寂靜。莊楓說得對,這裏實在是一個恰當不過的祭奠場所。


    鄭航打開手機的照明功能,走在前麵,方娟緊緊地拉著他的手。莊楓放下手袋,麻利地從塑料袋裏掏出東西。香燭、紙錢,還有紙紮的祭品,一一擺好。


    鄭航看著莊楓的動作,沒有挪步。他垂手站著,也不想說話,腦子裏似乎一片空白。


    東西很快擺好了。莊楓站起來,小心地對鄭航說:“開始嗎?”


    鄭航點點頭,依然沉默著,雙手合十垂下頭去。


    先是香燭照亮了一片陰坑,接著紙錢燃燒起來,很快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火堆,但火勢並不旺,有的紅,有的黑,有的灰,像寶叔蒼老憂鬱的臉龐。


    莊楓遞給鄭航和方娟各一遝紙錢,兩人接過來,慢慢撕開,一層層地投入火中。


    火焰跳動起來,紙灰像驚擾的蜂群,胡亂飄舞。鄭航曾聽老輩人說過,如果死者有德,紙灰會縷縷上升,象征著成佛登仙。這種亂舞的紙灰,說明死者魂無所安,有陰鬼騷擾,無家可歸的幽魂在搶奪他的錢財。


    鄭航看著紙錢在火中慢慢燒化,由一片通紅變成紛亂殘灰,慢慢碎去,慢慢消散,不由得流下了淚水。


    方娟的眼中也已盈滿淚水,跳動的火焰模糊成昏黃的一團……


    鄭航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將方娟擁在懷裏,耳邊傳來莊楓用民間腔調唱出的《招魂詞》:


    魂兮歸來莫向東……鑠石流金路不通;魂兮歸來蜞向南……雁飛不過魂何堪;


    魂兮歸來莫向西……鶴發鵝毛浮不起;魂兮歸來莫向北……斷指裂膚莫奈何;


    歸來歸來,故土不可曠,時日不可延。


    莊楓將最後一片紙錢投入火中,隨即退出幾步,與他們並排而立,嘴裏仍念念有詞,隻是不再發出聲音。鄭航和方娟不知他是在吟唱剛才的詞句,還是另有新詞。


    當最後一片火星被翻滾的紙灰蓋住,陰坑再次沉入無聲無息的黑暗中。鄭航三人對著紙灰虔誠地三鞠躬,然後慢慢地走了出來,顯露在廣場的燈光裏。


    “小航,我們回去吧!”莊楓拍拍身上紙灰,“你的心意寶叔知道的,他會安息,你也該好好休息休息,保重身體。”


    鄭航回頭看了看陰坑,又抬頭看了看大樓,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眼淚,說:“你也回吧,我和方娟再待一會兒。”


    莊楓看了方娟一眼,大約是想讓方娟幫著勸一聲,但方娟緊緊地抓著鄭航的手,甚至沒有感覺到莊楓在看她。


    莊楓猶豫了一會兒。“那好吧,你們保重。”


    “你先走吧,我們會沒事的。”


    看著莊楓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裏,鄭航牽著方娟的手在坪前的水泥凳上坐下來。廣場舞已經消歇,人去坪空,四周沉寂得如同遠古蠻荒地域,隻剩下他們兩人。


    這個蠻荒的世界演繹過太多太多的故事。


    有的人被殺,有的人被冤……被殺的、被冤的靈魂仍然飄蕩在這個世界裏。他們心有不甘,他們在掙紮告屈。


    放心,我一定揪出他,用他罪惡的生命來祭奠你們。


    第七章 人莫予毒


    39


    鄭航走向掛著警車鑰匙的值班牌時,方娟衝了進來。


    “我跟你一起去巡邏。”她說著,遞給鄭航一隻洗淨的蘋果,“昨晚你一個人值班,我好擔心,就怕出現什麽問題。”


    “沒事,每條路都有其他巡邏人員,我隻是在一些重點路段看看。”他邊回答,邊把鑰匙取在手裏。方娟的話讓他心裏暖暖的,可他即便組織起無數關心愛護的詞句,也表達不出來,衝到喉管又被堵了回去。“你整理資料還辛苦些,快回去好好休息吧,明天還有你忙的。”


    “資料已經整理好了。”方娟開心地笑了笑。


    聯席會議後,市公安局成立了專案組,對四年來的案件進行串並案偵查,宣布全市進入特別防護期,全體民警編組上街進巷,進行巡邏蹲守。鄭航、方娟都是專案成員,本來沒有參與巡邏編組。但鄭航想迅速掌握一線情況,主動請纓,負責城磯轄區的夜間檢查。


    “你不用去了,我隻是去查查到崗情況。”


    “我還不知道你的工作態度?”方娟假意尖銳地說,“你一到場,整個轄區仿佛就你一個人巡邏一樣,什麽事都張羅在自己身上。”


    強不過方娟,鄭航隻得讓她上車,朝巡邏地點駛去,同時安慰性地歎了口氣。


    城磯轄區有巡邏點八個,換崗是一段危險時間,沒準就會出現空當。夜班很累,值勤人員習慣不到時間就偷偷溜回去,而接班人員還要有段時間才能來,因此很容易出現有二三十分鍾無人值守的情況。如今,與警察作對的違法犯罪者都變得聰明了,很多搶劫、盜竊案件就是在換崗時發生的。


    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發生,檢查者都是在換崗時上崗。


    進入巡邏區域,鄭航轉彎駛進乾元巷,然後緩慢地向前行駛。夜已深了,鄭航發現,在普通群眾都入睡時來到街上遊逛,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看了一眼巷子兩旁豎立著的房子,注意到大多數窗戶都是漆黑一片。他的眼睛在一幢幢房屋之間搜索,尋找閑逛的人,注意綠化地、垃圾場及一切可能引起麻煩的地方。


    白天走在街上,到處是來去辦事的人們,誰都有種習以為常的感覺。沒有忽閃忽滅的陰影,沒有黑暗的小巷,也不存在陰森空蕩的大樓。但深夜值勤,街頭隻有警察和罪犯,癮君子和酗酒者,胡混的小流氓和無家可歸的神經病。


    車載對講機傳來一聲尖利的靜電幹擾音。方娟立即豎起耳朵,手伸向前將音量開到最大,以便鄭航聽得更清楚些。果然有調度呼叫。


    “各小組注意,各小組注意。”指揮中心值班女警的聲音在對講機裏響起,“目標灰色長安之星,剛剛出現在百步蹬與解放路的巷口,駕乘人員不明,牌照號顯出05字樣,其他數字被遮擋,請配合查緝。”


    對講機裏的聲音暫停了一會兒,讓巡邏民警有時間記下相關信息。“各小組控製各自路口。”


    “收到!”“收到!”……各小組在對講機裏紛紛匯報。


    “我是0568,嫌疑車具體開往哪個方向?”鄭航詢問道。


    “目前方向不明。”調度員回答,“請各小組配合查緝,各巡邏車輛密切注意。要加倍小心,車輛駕乘人員可能有凶器,很危險。此車可能涉及係列殺人案件。”


    方娟看了一眼鄭航,心髒在胸腔裏猛烈跳動。如果真讓他們碰上了怎麽辦?雖然警齡不短,手槍早就配發了,但除了在射擊場上,從沒有拔出過武器,更不用說對著活人開槍。


    按常理,接警就要打開警笛和警燈,但鄭航反而將兩者關閉。他重踩著油門,車速表上的指針很快從三十,上升到四十、五十、六十,又移向七十、八十。他進入解放路,轉而穿過遙嶺巷,朝百步蹬去的時候,每一次轉彎似乎要將警車翻轉過去。


    方娟暗暗祈禱不要碰上坑窪的路麵,或者殘破的井蓋,否則真會使汽車翻個底朝天。


    繞過遙嶺巷時,鄭航朝左探探頭,又朝右探探頭,看看是否有車向這邊的十字路口開來,判斷應該往東還是往西。


    “0568,嫌疑車方向不明朗,但可能穿過了九井灣。”這是調度員在通知他,“九井灣附近的各小組注意查緝。”


    鄭航的車正停在東風路與九井灣、遙嶺巷的交叉口。他倍加精神地盯著十字路口來來往往的車輛辨認著長安之星。這是一個正在拆遷重建的棚戶區,路口監控和街燈都沒有建好,經過車輛速度稍快,就看不清顏色。


    “錯過了。”鄭航突然說。他意識到幾分鍾前從前麵路口轉彎離開的一輛小型麵包車很可能就是正在查緝的那輛車。灰色,他第一感覺以為是五菱之光。


    他握緊方向盤,加速向前追去。嫌疑人身上可能有武器,要是沒有別的人援助,僅憑他和方娟兩人去阻止,恐怕……沒有方娟在場,他可能有把握。但他沒有猶豫的餘地,隻能猛追過去。


    他發現灰色長安之星拐進了另一條小巷,立即來了個u形大轉彎,跟著駛進去,在一處稍微寬闊的路麵,“唰”地急趕過去,斜斜地橫在那輛車前。


    但那車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而是急轉方向,準備從側麵擠過去。


    一定是嫌疑車,車上就是嫌疑人。如果不是,駕駛員應該馬上停下來罵他不會開車。“指揮中心,我是0568。”鄭航對著對講機大聲喊叫。對方沒有掛車牌。“我追上了一輛灰色長安之星,但沒有車牌,就在……新星小學對麵。”


    鄭航將車進一步擠過去,完全擋住對方的出口,對方不得不停了下來。


    他跳下車,掏出手槍,推栓上膛,呈警戒狀態靠過去。司機是個男子,但車窗太陽膜較深,看不清他的臉。方娟接著跳下車,側身靠在警車引擎部位,持槍對著那名司機。


    鄭航鬆了一口氣,方娟的配合十分規範,不用他操心。他一手舉槍,一手敲了敲車窗。


    “出來!”他命令道,將身體貼在車門上。“把手舉到頭上,讓我看到。你要敢動一下,我們就開槍。”


    他看到那人的手在車內摸索。


    “舉起手來!”鄭航以為司機正在拿槍而厲聲喊道,“走出汽車!”


    車門慢慢打開,走出來一個中年人。他雙手微舉,滿臉憤怒,衝鄭航吼叫:“我違法了嗎?你們用槍對著公民,我要告你們!”


    “趴在車上,接受搜身。”鄭航沒有理會他的吼叫,繼續喊道,“我們在查緝殺人犯罪嫌疑人,他開著一輛跟你一樣的車。請你好好配合,如果你不是他,我們不會為難你。”


    中年人乖乖地趴在車身上,接受檢查。前後路口迅速駛來幾輛增援車輛,全副武裝的特警手持微衝趕了過來。中年人一看這架勢,知道鄭航說的是真的,檢查完畢,消除了誤會,便開車飛速離去。


    鄭航有些沮喪,好不容易查到一輛相似的車,卻又不是。他對趕來增援的同事表示感謝,便告辭駛回自己的轄區。


    經過這番鬧騰,指揮中心失去了目標,指示各小組嚴守崗位,嚴密注意各地異常情況,加強聯係。鄭航檢查了巡邏點,便在遙嶺巷中段停下車來,換方娟駕駛,他想休息一會兒。


    這時,前麵走來一個流浪漢模樣的老人。他敲打著警車的駕駛門,牢騷滿腹地叫道:“警察真是廢物,年輕人夜夜吵我,你們也不管一下。”


    “什麽年輕人?”


    “我的鄰居。”老人說,“每天晚上折騰得叮當響,還散發出難聞的氣味,不知是什麽東西,你們也不管一下,想讓我這個老頭子早點兒死是嗎?”


    “在哪裏?”方娟好心地問。


    “那——”老人指著對麵六層樓房的三樓說,“就是亮著燈的那間。你們去,別說是我報的。”


    方娟跟鄭航商量了一下,決定去看看,即使沒什麽違法犯罪,深夜搞出響聲,影響老年鄰居睡眠也是不應該的。


    樓房有些破舊,牆根長滿了野草,樓梯間的油漆有的裂開,有的剝落。剛走進門廊,就聞到一股腐爛的垃圾味。有這樣的鄰居真是倒黴,他們將垃圾拿到了屋外,卻懶得送到樓下垃圾場去,使鄰居們上上下下聞得作嘔。


    門前烏黑一片。鄭航做了個手勢,讓方娟閃在一側。他把耳朵貼在門上,想弄清楚裏麵有沒有人,也許有人沒關上發出聲響的機器卻離開了家。叮當的敲擊聲和電焊槍發出的“哧哧”聲淹沒了其他的聲音。他打開手電筒,對著鎖孔照了一下,是普通的防盜門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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