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上坡下,四目相投。


    “姐!”


    江流隔著老遠呼喚。


    此時,左右山頭仿佛大變活人一般,驟然湧出烏泱泱的大隊人馬,那些藏在樹上的暗哨下餃子似的接連被人射殺。


    叛軍們尚未從主將喪命的混亂之中重整陣腳,轉眼就陷入了四麵楚歌的境地裏,當即潰不成軍。


    “姐!”


    林間險惡的危機一解除,江流便沒了顧及,餘音不絕地挾風而至,一點也不知道自己踏入了一個怎樣的禁區。


    “援軍到了,援軍到了,我們有救了!”


    少年興奮地嚷了半天才發覺老姐有點不太對,於是順著她的眼光追蹤,瞧見了燕山。


    “那誰啊?你認識?”


    觀亭月總算收回視線,並不否認地應道:“嗯。”


    她似乎想起了什麽久遠的往事,語氣難以察覺地緩和下來,“是我們家的扈從。”


    話音正落,此刻的天罡軍已摧枯拉朽地席卷了山穀,將四周的弓箭手清掃幹淨,為首的將領一路縱馬,在洞外翻身而下,繼而大步流星走上矮坡,對著那不顯鋒芒的青年單膝跪下,張口就是:


    “參見侯爺!”


    來者披甲執銳,跪得擲地有聲。


    “……”江流看了個目瞪口呆,十分驚訝地回頭問她,“咱家的扈從都這麽有排麵嗎?”


    觀亭月默了默,補充道:“……以前的。”


    *


    叛軍有兩三千,看這援軍的數量隻怕得上萬了。


    天罡鐵騎浩浩蕩蕩地長驅直入,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就將石善明的殘兵盡數俘虜,幾乎不費吹灰之力。


    這樣的行軍速度和利落果斷定然不會是長途跋涉後的進攻,更像是在附近埋伏多時,伺機而動。


    觀亭月瞥向穀底裏整肅的大奕先鋒軍,再用餘光掃了一眼被眾將領圍住的燕山,才意識到此前在山洞裏追著向自己打聽觀家軍的人就是他。


    不難猜出燕山屈尊降貴困於洞內的原因是什麽。


    怪不得此人之前態度那麽囂張,感情是有恃無恐。


    所以我為什麽要殫精竭慮,上躥下跳地忙一整夜?


    她心想,我吃飽了撐的嗎?


    好不容易脫離險境,在生死邊緣遊走了一圈的眾人們總算得以放心喘口氣,趁著天罡軍清理戰場,幾個小孩子顛顛兒地跑來,在觀亭月身側團團聚著,“姐姐”長“姐姐”短的要她教功夫,眼睛裏幾乎能冒星星。


    “姐姐你是武館的師傅嗎?”


    “姐姐,你剛剛那一招好厲害啊!這樣——唰一下,到底是怎麽練出來的,能不能教教我……”


    “我也想學!”別的孩子跟著起哄。


    觀亭月:“……”


    最近的大人真是越來越不長心了,一刀削頭的畫麵也讓小孩兒隨便看,都不知道遮一遮嗎?


    就在觀亭月被一幫小鬼堵得水泄不通時,江流反倒在不遠處默默鬆了口氣。


    百姓們大多淳樸,看樣子隻是驚豔於她行雲流水的一刀,對石善明嘴裏那一通有關“觀家後人”的言論,似乎沒怎麽放在心上。


    大軍很快便穩住了局麵,不多時就派出人手來安頓他們這幫幸存的百姓,當務之急是要送眾人回家。


    恰好石善明搶的車馬還在,此刻物盡其用,倒省去了不少麻煩。


    眾人正在討論車輛該如何分配,江流卻福至心靈地一動,悄悄朝觀亭月道:“姐,你說我們和侯爺從前是舊相識?”


    她嗯了一聲,“對,怎麽?”


    江流自認聰明地開口:“那豈不是很多事都可以找他幫忙啦?”


    “我們讓他勻兩匹馬怎麽樣?我不想坐蒲籠車,我更想騎馬。”


    身旁的人涼涼地乜斜了他一眼,“我勸你最好不要有這種想法。”


    後者顯然不明白:“為什麽啊?這又不是什麽很難辦到的事情。”


    觀亭月抬腳往前走,避而不答,“那邊的車應該還有空餘,我們同方晴、方先生一道回去。”


    江流跟在後麵卻非要刨根究底:“姐,你還沒告訴我呢!”


    “你慢點兒,等等我啊……”


    她倆一前一後地走過了那塊灑滿石善明鮮血的草地。


    天罡營的將軍正在同燕山匯報這次奇襲的死傷——饒是自己人幾乎沒有折損,麵對這滿山穀的狼藉,後續的收尾瑣事也足夠人忙活了。


    “……此次共俘虜一千九百六十一人,算上主帥與陣亡者,不多不少剛好兩千三,收繳的兵刃武器尚未有具體數目,但就初步估計,恐怕不下五千。”


    燕山問:“那批‘白骨枯’呢?”


    “查過了,不算原料藥材,一共有三大箱。除此之外,屬下等人還有一些意外的發現……”


    他原本在聽,餘光處一道身影倏忽而過,燕山不自覺地挪開了視線,渺茫無邊的黑夜裏隻有對方的一縷發絲在目之所及裏一晃即逝。


    他側身看向觀亭月的背影,眸中的神色漸漸地深重起來。


    “侯爺?”隨侍發現他目光有異,也跟著朝前張望了一番——沒瞧出什麽名堂,“有哪裏不對嗎?”


    燕山不著痕跡地一眨眼,將先前的片刻走神蓋了過去,“沒事。”


    說完,他又頓了頓,“那架馬車,是往什麽地方去?”


    隨侍再抬頭時,正瞧見觀亭月登上車轅,他回答說:“永寧城,他們都是城裏的百姓。”繼而又孜孜不倦地想替對方撈點好處。


    “侯爺,您是不是打算給這位姑娘賞點什麽以示嘉許啊?”


    人家可是徒手宰了石善明呢!


    換作是他也不一定能保證全身而退。


    耳邊隻聽聞燕山輕輕哼笑了一下,那語氣似是而非,不好琢磨。


    “她瞧不上。”


    *


    車上有外人在場,江流不好繼續追問。


    驚心動魄了大半夜,又飽受血光之災,這一路沉默極了,除了觀亭月,大家都睡得四仰八叉。


    待得遠處天光乍破的時候,永寧城門便已朦朦朧朧地入了眼。


    現下還太早,街上連早市也沒開,不那麽寬闊的道路間冷冷清清的。


    商隊入城以後,住在附近的居民便陸續下車離開,自行返回家中或是聯係親友。


    辭別了方晴倆父女,江流追著觀亭月走進民宅區狹窄的小巷內。


    “姐,幹嘛不行啊?”


    “你說那個侯爺是咱們家當年的扈從,必然也是爹收留過的人了?不管怎麽說我們對他有恩在先,請他出麵幫點小忙不算過分吧。”


    眼見她越走越快,他小跑著跟上去,嘴裏喋喋不休:“但凡能接濟我們一點點兒,你也不用起早貪黑,奶奶也不用擔心你了,不好嗎……”


    一直腳步未歇的觀亭月忽然停了下來,江流沒刹住自個兒,險些一頭撞上去。


    她回眸看向自己年少的弟弟,被兩側房舍投下的陰影遮住了大半張臉,“你說錯了。”


    “我們對他不算有恩……至少我沒有。”


    江流聽得雲裏霧裏,本能地開口:“什麽意思啊?”


    立在晨曦中的女子眉眼間無端染上幾分模棱兩可的暗昧,神秘地衝他一笑,“因為我……”


    她特地賣了個關子,“當年曾與他一夜春宵。”


    江流差點就平地摔了。


    耳邊隻聽見觀亭月輕慢地補充道:“然後我就把他給扔了。”


    說完,便繞過他,繼續往前走。


    未經人事的少年被這猝不及防丟過來的雷炸了個晴空霹靂,半晌沒回過神來。


    江流原地細細把這幾句話裏的信息品味了一遍,怎麽聽著都有點始亂終棄的味道。


    他賊兮兮的綴在觀亭月背後,帶著顯而易見的求知欲,底氣不足地說:“什、什麽叫扔了啊……就是說你們……‘那個’了之後,你翻臉不認賬,不讓他進我們家的門,是這個意思嗎?”


    畢竟彼時的觀家聲名顯赫,又僅有一個女兒,想倒插門的青年才俊也不在少數。


    沒想到觀亭月卻說“不是”。


    “我並非不讓他入贅,我是把他掃地出門了。”她語調近乎平穩,“各地各支的觀家軍甚至其他關係密切的正規軍裏,都沒有他的容身之處,等同於刺字放逐。”


    江流當下怔住。


    老爹撿回來的都是孤兒,“掃地出門”這幾個字代表著什麽,不用細說也知道。


    觀亭月側目看著他的反應,“所以你現在明白,我為什麽不讓你去找他了吧?”


    “他這個人一向恩怨分明,恐怕今生也隻買老爹的賬,你想找他要好處,就跟去找死差不多——可惜,當初施於他恩澤的人墳頭草已經三尺高了。”


    她們邊走邊說,沒留意到朝陽把一道拉長的影子打在腳邊,緊接著便聽見一個蒼老且緩慢的聲音:


    “你倆再晚點回來,隻怕我的墳頭草也快趕上你們那個短命鬼的爹了。”


    兩人同時一愣。


    觀亭月轉過頭去,簡陋的房舍就在麵前,家門口的台階下,瘦小的老太太正拄著拐杖,一雙犀利的眼睛陰晴不定。


    第11章 (修)她們一家三口人的確是……


    “奶奶!”江流先給嚇了一跳,隨即挑她措辭的毛病,“您怎麽能說這麽不吉利的話呢,童言無忌,快呸呸呸。”


    他想靠裝“孝子慈孫”來轉移老人家的注意力,然而老太太今日竟不吃這套,仍舊入定似的沉著一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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