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她這次是真的生氣了,連觀亭月這種視臉麵如性命的,都捏著鼻子半生不熟地上前賣乖,“奶奶,您起得這麽早,吃過飯了嗎?不如我去給您買奶酥餅……”


    後者朝天送了個白眼給她:“起得早嗎?我壓根就沒睡。”


    “家裏一個兩個悄沒聲息的不見,還指望我能睡得著?你們是真當老人家心大啊。”


    她說著,拐杖朝地上連跺數下,把姐弟倆跺得直縮脖子。


    江流忙抱起祖母一條胳膊,使出渾身解數可勁兒地哄著:“奶奶,你不知道,我們是去拯救蒼生了,一整個山穀的百姓都是我們救下來的,厲害吧!改明兒我慢慢同您講……”


    老太太冷著臉躲開他的手,“拯救蒼生?我看你是去給蒼生添亂的吧?穿成這樣男不男,女不女的,能幹出什麽好事兒來?隻怕還是讓你姐姐跑去幫你收拾爛攤子。”


    江流:“……”


    老人家修的可能是未卜先知之術,一語中的。


    江流貌似才發現自己一件女裝從山穀穿到城中,還一路招搖過市,瞬間臉都被自己丟得發綠了,一陣吱哇亂叫,開門衝進房內。


    挨罵的對象驟然隻剩下觀亭月一個,缺少了同伴分擔火力,她頓時倍感局促,見老太太那不念死人不罷休的眼神掃過來,立馬為自己開脫道:“奶奶,我臨走前在桌上留了字條的。”


    字條寫得很簡單,就一行筆記——孫女出去一趟,明日正午回來。


    算算時間,她還提前了呢。


    比江流靠譜多了。


    觀老夫人涼意森森地瞥她一眼:“這麽說我應該誇誇你?”


    觀亭月:“……”倒也不必。


    她殺得了土匪,宰得了叛軍,偏偏對自家祖母一點辦法也沒有,掉頭就想事遁:“奶奶,您餓了吧,我先出去買早點。”


    “買什麽早點,鍋裏熬了熱粥,我已經吃過了。”


    觀亭月試圖再做掙紮:“那我上街擺攤,時候也不早了……”


    “這麽著急幹什麽。”老太太拿拐杖朝她腰背輕輕打了一下,“別傻站著,你也進去,一宿沒休息了,回房補覺。”


    後者倒是無所謂:“我還不困。”


    “不困也得睡!”老夫人不由分說地摁著她的肩往裏推,“你們年輕人睡眠多,哪能不知規律的消耗精神氣,也不怕將來得病。”


    “想你那個死鬼老爹,當年不要命的熬,最後怎麽著?三十好幾便大病小病纏身,冬天裏一回家就躺在床上嗷嗷叫,你學他什麽不好,偏要學他找死。”


    隻這麽短短幾句話裏,她爹就死了不下兩回了,幸好是自己老娘,否則如此大不敬的話,聽了非得夜裏詐屍不可。


    觀亭月被灌了一耳朵的嘮叨,由老太太趕鴨子似的趕進了屋。


    院子很小,就巴掌大一點,前廳裏的燈燭還沒熄,燃得僅剩半寸來高,想是老人家一直坐著等到了天亮。


    縱然發了這麽大的火,祖母也極少過問她們在外究竟去做了些什麽,隻獨自黑著張臉,從廚房端來兩碗熬得濃稠的玉米甜粥,口中碎碎念:


    “睡前喝點東西暖暖身體,一日三餐總不按時吃會傷肝傷胃——怎麽說都不聽,大的這樣,小的也這樣,不夠灶上還有,自己去添。”


    老太太知道兩個孩子嫌她囉嗦,放下碗就慢條斯理地拄著拐,自說自話地走了。


    遠近裏更聲四起,傳來鍋碗瓢盆的動靜,邊城的人們生活節奏不快,街坊鄰裏這個點大概才陸續睡醒。


    江流已經換了身衣服,提著水桶進進出出,準備洗澡,他實在是在山洞裏被困得太久,蓬頭垢麵,全無形象可言。


    “姐,我也給你燒了水,洗洗再睡吧。”


    家中房間緊湊,他倆門挨著門,江流這一間還是由庫房改造的,角落裏盡是陳年的舊物件。


    觀亭月接過他遞來的幹淨巾櫛,道了句謝,低頭擦臉。


    後者朝周遭環顧了一圈,眼看奶奶不在附近,便悄悄地靠近:“姐。”


    “嗯?”


    他突然壓低嗓音問,“此前,石善明提興複大奕的時候,你究竟是怎麽想的?”


    江流望著她,“你那番話裏沒有直接地拒絕吧。”


    觀亭月捧巾子的手一頓,少年的雙目裏忽然鋪滿了探究,好似在懷疑,也在擔憂著什麽。


    她看盡對方眼底,末了,實誠地開口:“那身女裝還挺適合你。”


    “……”


    不提這茬還好,江流頓時紅著臉跳腳道,“還不是你同我說土匪可能是專挑年輕女孩子下手的!”


    她擰幹水,笑容十分隱晦:“我不過隨口一提,沒想到你真信了。”


    “你哪像是隨口,明明就是故意的!等等——”他繞到她麵前去追問,“還沒回答我呢。”


    觀亭月卻並未給他答複,隻在江流麵頰上用力捏了捏,眼神漫不經心的:“小孩子家家,不要老打聽大人的事情。”


    然後把巾櫛一放下,便若無其事地回了房。


    “我都十五了!”江流知道她是在敷衍自己,但仍覺受到了對方年齡上的侮辱,隻好朝門扉抗議。


    此刻的陽光透過卷簾全數灑在了床頭。


    觀亭月背對著窗,以五指為梳,用那根曆經血戰的簪子挽發,像想到了什麽似的,模棱兩可地一笑。


    “還真是個敏感的男孩子。”


    *


    奶奶想讓她倆早睡的願望到底沒能實現。


    隔壁的方家父女約莫是在車上打盹打夠了,這會兒精神得不行,挾兄弟姊妹並一家老小登門拜訪,拎著大包小包的瓜果與雞鴨,說什麽也要觀亭月收下。若不是老太太攔著,還非得拉她喝上兩杯聊表寸心不可。


    好容易把這幾個熱情得過了頭的鄰居送出門,後腳官府的差役又隨之而至,針對叛軍打劫的事拉著姐弟倆一通盤問。


    等觀亭月真正閑下來,已是正午之後了。


    她同江流這回是真的身心疲倦,也不必祖母催促,各自關了門休息。


    炎炎夏日裏,簾子一放,滿屋子清幽涼爽,正適合補眠小憩。這一睡,三四個時辰也醒不過來。


    觀亭月許久沒有如此活動筋骨,平日裏她的作息慣來是雷打不動,今天一睜眼,見屋外還是暗沉沉的黑色,就知道八成已經入夜了。


    正值子時與醜時之交,江流還沒起,奶奶卻剛睡下,真是個不早不晚的尷尬時段。


    她在床上無所事事地躺了一會兒,覺得這般消磨時光也是浪費,索性起身來,窸窸窣窣地穿戴整齊。


    推開房門,孤高的涼月冷清清地掛在半空,水銀似的光輝鋪滿了整個院落,照得地麵也微波閃爍。


    觀亭月換了身利落的打扮,挽起衣袖,走到井邊放桶提水,有條不紊地開始了今日的工作。


    先將門口的幾個大缸灌滿,還要把晾在架子上的幹淨衣衫一一收下來,劈完三日用的柴禾,洗好廚房籃子中的菜。


    做完了這些,最後她才取來竹篾、彩紙以及未完成的木雕,坐在石凳旁準備幹活兒。


    家裏小得有點寒酸了,院內擺滿鹹菜缸子和肉幹,左邊風鹹,右邊風腥,遇上天氣喧囂的時候,想吸口新鮮空氣都困難。


    說來慚愧,但這的確是觀亭月花光所有積蓄才盤下的棲身之所,是她現在唯一的歸宿。


    真要追溯起來,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


    石善明雖然滿嘴跑馬,擅於挑撥離間,可有一點卻沒妄言——她們一家三口人的確是不折不扣的前朝遺留問題。


    是當年的大奕名將,觀林海的家眷。


    自從她爹戰死於征途,前朝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走向衰敗,各地起義勢力你方唱罷我方登場。


    而觀家軍群龍無首,則漸漸在其他軍種的吞並、猜忌和排擠中被打散,終究不複存在。


    到宣德末年時,分布各地的觀家人互相之間已經失去了聯係,僅有消息的,也很快被北伐的軍隊衝散在災民的亂流裏。


    兵禍波及到中原,連江浙、兩廣一帶都未能幸免。


    知道高陽皇室很可能難以為繼,京師附近的官道上每日都有拖家帶口往外逃的車馬。


    觀亭月倉促中從城裏找到了留守故居的祖母,帶著她一路南下。


    新的帝王統治江山,唯恐舊朝官員會受牽連,她和祖母東躲西藏,奔波了大半年,才在西南這處偏僻的小城落腳。


    那時的邊城遍布流民,各地都亂得很,也沒人會去在意她們的來曆,是個避風頭的好去處。


    於是,這一住便是數年。


    幸好綏帝鄭重實雖對大奕遺孤們趕盡殺絕,對舊官吏倒是施以懷柔,大肆招攬,勉強算是給了觀亭月一點喘息的機會。


    等風聲終於過去時,她早已在顛沛流離中和幾個哥哥徹底斷了音訊,不知對方如今是死是活。


    就連江流也是一年前才自己找上門來認的親。


    短短小半個時辰,她腳下圍滿了紮好的花燈,清一色喜慶的大紅,這是一會兒要去集市上賣的。


    盛夏有廟會和乞巧節,紅燈籠是必備之物,不愁銷路。


    當然,觀亭月主要做的還是木雕生意,她能借以糊口的手藝屈指可數,雕木頭是小時候無聊跟著兄長們學的,偶爾刻點兔子蝴蝶小狗兒一類的玩意兒,可以賺大姑娘和小孩子們的零用錢。


    老年人長睡的時間不多,卯時初,奶奶借著熹微的光起床,就看見院子裏身條筆直的姑娘眉眼沉靜地在那裏忙碌。


    “亭月。”她說,“起來啦?”


    觀亭月應了一聲,“早點都熱好了,您記得吃,我晚些時候再回來。”


    她手腳不停,隨後便拎起一堆花裏胡哨的木製品,上街養家去了。


    *


    十字街後巷的生意並未因石善明的伏誅改善多少,不僅如此,似乎還更蕭條了,連大清早燒鍋爐的湯麵老板瞧著都沒精打采。


    觀亭月彼時為了找商隊領頭搭車,白白折進去一批山貨,這就讓本不富裕的攤位雪上加霜。


    她背著家裏剩下的一點存貨,頗為悵然。


    沒等走近,方晴便揮手打招呼。


    “月姐姐!”


    方先生是個讀書人,日常替人寫些信件對聯,或是賣點字畫書籍勉強維持生計。


    今天大概是方晴來幫他看攤子,女孩子人小心大,要命的事也是一覺醒來就忘,已經能生龍活虎地出門了。


    想想自己的親弟弟此刻還睡死在家裏,觀亭月心中就有無限的感慨。


    到底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方晴乖巧得不行:“我來幫你!”


    兩個人七手八腳地擺上貨物,周圍鄰著的攤鋪漸次來了商販,大家彼此皆熟識,很快熱絡地寒暄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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