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掰開他的嘴,看他口中牙舌是否有異變。”這一句是衝著那跪在屍體邊的老捕快說的。


    對方反應卻也快,依言兩人合力,撬開了死者的牙關,隻見其中齦肉,腐爛的連著潰爛的,紅黑一大片,而靠近咽喉的幾顆大牙已經掉沒了,白森森地爬著兩隻蛆蟲。


    好家夥,旁邊幫忙的差役眼看著又要吐了。


    “那是嚼檳榔留下的遺症吧。”白上青覺得奇怪,“你問這個作甚麽?”


    檳榔長於溫熱潮濕之地,在中原多作為入藥之用,大部分百姓吃不習慣,因此賣得並不好,唯有兩廣一帶對此物格外熱衷,且吃得不加節製。


    觀亭月沉默地注視著灰敗惡臭的屍首,自語道:“他是個廣西人……”


    而此人極有可能與來找觀長河談生意的那幾個棉商有著密切的聯係,說不定還是一路的。


    普通的商賈販夫很少配這種腰帶,瞧著反倒像軍需裝備的樣式。


    這也許是個退伍的老兵。


    倘若他來自西南兩廣地方,那這四個棉商難道……根本就不是從徽州來的?


    等等,四個棉商?


    電光火石的一瞬,她想到了什麽。


    為什麽是四個?


    四這個數字實在太讓人敏感了,早在進嘉定城前,橫死在堤壩上的那幾具麵目全非的無名屍首,也是四具。


    有這麽巧合嗎?


    徽州來的棉商。


    被埋在河渠上的廣西男子。


    四具容貌盡毀,死得不明不白的屍體。


    觀亭月的眉越皺越緊。


    如果它們之間存在著某種關聯,那麽最有可能的,就是那份能夠證明身份的公文


    ——路引。


    出門在外的旅人,身上不會不帶路引。


    求人辦事,托人幫忙,甚至進城門都必不可少。


    既丟失了證明,又沒了臉,若有人想要取而代之,也就成了……輕而易舉的事情。


    畢竟那路引上的畫像,至多也僅有五分相似而已。


    “白大人。”她倏地側過頭來,“之前在城郊遇上的那幾具屍首還在府衙內嗎?”


    “已經搬去了義莊。”白上青被攪得有點糊塗,“怎麽?此事也與這樁公案有牽連?”


    觀亭月模棱兩可地一頷首,“勞煩你查一查那四人是不是從徽州而來,可能還得辛苦你的人再跑一趟徽州商行。”


    “我懷疑。”她深吸了口氣,“他們被人李代桃僵了。”


    觀亭月有一個猜想。


    這群人……大概是四個,甚至更多,不知從何處得到了觀長河將與徽州棉商談生意的消息。


    而且還知曉雙方彼此是頭一回見麵,並不熟識。


    於是,他們便提前在郊外蹲守埋伏,殺了真正的徽商,再取而代之,喬裝改扮來同她大哥會麵。


    那次的買賣談得如何,她不得而知。但到底彼此都混了個臉熟。


    對方或許是出於什麽原因沒能立刻得手,也或許是想穩紮穩打,這才有了竹林破木屋內的第二次行動。


    像她大哥這樣的二百五,有酒有菜又是商場上有過生意往來的朋友,自然不會朝險惡的方向想,多半還會好心地給酒肆掌櫃出謀劃策,讓他換個有利可圖的地方開店。


    如此一來,被下藥被劫走,就都講得通了。


    *


    屍體不好一直擺在河渠邊摸來翻去,白上青讓捕快暫時把它抬回府衙,“我這便安排人著手去辦。”


    觀亭月先是點頭,“我那些推論也隻是猜測,尚無有力的證據,說錯了也未可知。”


    “沒關係,餘老板是你兄長,按理你比我們要了解他。況且眼下也沒有其他更好的線索了,試試無妨。”


    燕山卻沒急著吭聲,他反而垂眸沉默了片刻,“照你而言,那麽如今最大的疑點應該是這具廣西籍的無名男屍。”


    “他是因何身故,同綁走你哥的人又是什麽關係,還有……”


    觀亭月神色冷肅地接了下半句話,“還有這些人的目的。”


    是生意上的宿敵也好,覬覦觀家秘密的小人也罷,唯有先弄清對方的意圖才好往下順藤摸瓜,畢竟眼下連觀長河在哪兒都不知道,更遑論要如何救人了。


    長街裏的梆子聲清脆綿長地敲到了第四下,已然是等不到天亮了,睡在班房的仵作給連夜叫了起來,迷迷瞪瞪地對著一具白森森的死屍,打著嗬欠將驗屍工具一並排開。


    白上青另有別的線索需要查,停屍的後院耳房內,隻觀亭月和燕山兩個戳在角落裏守結果。


    下半晚的秋夜略有幾分淒清,寒涼的月輝沿著屋中唯一的一扇小窗照進來,顏色竟是淡淡的藍。


    燕山抱著雙臂,看了一會兒忙碌的仵作,才輕輕把視線一轉。


    觀亭月的半張臉剛好在那片光裏,四周有細細密密的塵埃飄浮,從這處望去時,她微斂的眼瞼下神情依然是冷靜而堅定的,卻無端透出少許落寞來。


    那種落寞,是他平日未曾察覺到的形單影隻。


    燕山:“應該還得等上半刻,要不要去找點吃的?”


    她搖了搖頭,“我還行,不是很餓。”


    過了片刻,見他把水袋遞了過來,觀亭月垂眸看到,仍是撥開喝了兩口。皸裂起皮的嘴唇頃刻被潤澤不少。


    直至此時,她才想著說話:“都現在了,也沒人來要贖金,八成綁他去是為了別的事情。”


    “我前一陣還覺得他如今的日子過得不錯,看樣子以後這種話還是要少說。”


    觀亭月自嘲地一笑,握起水囊,無所事事地晃蕩了幾下,聽水聲叮咚。


    觀長河整整大她十歲,他十八上戰場,幼年時留給觀亭月的記憶不算多。


    印象中大哥是個沒脾氣的老好人,因為最為年長,每每結束了一整日的訓練,還要拖著四五個弟妹,耐著性子陪他們玩兒。


    少年慕強,彼時大家都愛纏他,觀長河經常是左手牽一個二哥,右手牽一個三哥,背上背一個病歪歪的老四,更得扭頭看看她這個腿短腳短的拖油瓶有沒有跟丟。


    他那會兒渾身上下都綴滿了小尾巴,即便尚有一堆課業未完成,仍舊縱容地由他們拽著下河去摸魚。


    二哥和三哥早些年互相不對付,在河裏打水仗,將他到手的魚全嚇跑了,反濺過來一身的水。


    觀長河衣衫濕透,卻也沒生過氣,隻挽著袖子笑罵:“兩個臭小子,到底要不要吃了?”


    然後無奈的搖頭吩咐:“誒,看著妹妹和四弟一點啊你們,別光顧著玩兒!”


    等濕淋淋地回到家,免不了又挨她娘一頓責備。


    他也不辯解,隻說是自己走路不小心,摔進河裏去的。


    直到夜裏眾人都瘋累了,睡下了,觀長河才點起燈補看兵書,一熬就是半宿。


    觀亭月忽然間心念一動,隨口問燕山,“你到我們家之後,見過我大哥嗎?他好像也來了幾次常德將軍府。”


    這個問題使他無端怔了半晌,“我……”


    燕山躲避似的挪開眼,“應該沒見過。”


    他沒有說,其實那時所有的人皆跑去前廳瞻仰觀家大公子了,他卻出於某種莫名的羨慕與嫉妒把自己藏在了屋後麵。


    燕山也講不明白,他究竟是因為羨慕他們兄妹其樂融融,還是因為望見年輕將軍的風采而自慚形穢。


    幸而觀亭月並未在意許多,反而十分包容地淺笑道,“也是,你那個時候是挺害羞的。”


    言罷仰頭喝光了囊中的水,用袖擺在唇邊輕輕一拭。


    “也不知道大哥眼下是個什麽情況,如果已經不在了……”


    她微妙地頓了頓,燕山便不自覺地重複:“如果已經不在了?”


    觀亭月的手猛地一緊,漠然道:“那我必定,會讓對方拿命來償。”


    他聽完不動聲色收回視線,語氣輕慢又陰冷:“他就是安然無恙,也一樣可以讓對方拿命來償。”


    還沒等觀亭月細想這話,一直勾腰在屍體旁驗查的仵作突然遲疑了一聲,嘀咕道:“謔,此人是個行伍出身哪……”


    她的注意力登時被全引了過去,抬腳邊走邊問:“查出什麽來了嗎?”


    為了找明詳細死因,仵作將屍首的衣衫扒了個精光,連條褲衩也沒給對方剩下,大喇喇地展示在皎潔明朗的月光裏。


    觀亭月剛靠近,燕山就皺著眉抬手攔了她一下。


    “喂,他下身沒穿呢,這你也要看?”


    後者絲毫不覺得哪裏不妥,“他都死了,有什麽不能看的,難道他的就很好看嗎?”


    燕山:“……”


    一旁的仵作像是被這番虎狼之詞驚呆了,震撼地抬頭盯了觀亭月兩眼,約莫是想瞧瞧這是朵什麽奇葩。


    她倒是坦然,眼光往屍體上一掠,不著痕跡地從上到下掃了個遍。


    除了新的傷口,死者的皮肉間竟滿布大小疤痕,很多早已淡得隻剩清淺的一個印子,不過依稀能辨別出是刀槍、箭矢之類造成的。


    難怪仵作會說此人出自軍中。


    那到底是哪路的兵?


    是逃兵嗎?


    還是退役老兵?


    歹人的來曆和觀長河的去向至今沉迷,縱然能夠證明那四個人確實是被掉包的徽商,案情也無法再更進一步了。


    現下,她隻能希冀於能從這具屍首上找出點什麽線索來。


    第36章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唇角已不……


    “從他身上這些舊傷愈合的顏色來看, 少說也有個五六年吧。”仵作抬起死者的頭,打量後腦的致命傷,又凝神琢磨, “唔……五六年前, 那得是建國之前了。”


    混戰年間的軍隊,要追究起來可就太繁雜了, 倘若是本朝的兵,燕山倒能通過軍籍查到其隸屬的軍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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