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亭月雙目輕輕一眨, 注視著前方,悠遠而蒼茫地說:“其實, 今晚的計劃,原本是打算在那個時候用的。”


    她語焉雖不詳, 可他還是聽出,“那個時候”指的應該是八年前夜襲崔掠海主帳的大霧之夜。


    “我在‘究竟是用人去調虎離山,還是以牛馬代替’中猶豫了整整兩天。”


    觀亭月頓了頓, “最後, 我仍是選擇了他們。”


    燕山聞弦音知雅意,接著她的話補充,“因為這一仗,隻許成功, 不能失敗?”


    她垂眸抿嘴,極細微地頷首,“嗯。”


    他意味不明地淡聲而笑,“你在大事上,果然一向殺伐決斷,從不拖泥帶水。”


    後者搖了搖頭,“我也不是所有決定都是正確的,偶爾一樣有做錯事的情況。”


    燕山挑眉問:“比如?”


    “比如……”觀亭月抬眼思索片刻,“當年在常德……再比如今天晚上,還有那日去伏首山救江流……”


    他往下說:“不救他,就不會遇上我?”


    她額頭上的青筋狠狠地跳了跳,“誒,你再這樣……我這天兒可就聊不下去了。”


    燕山合攏唇角,像是斂眉笑了一下,盡管端著一副“隨你便”的態度,但卻沒有繼續抬杠。


    他從懷裏打開一個紙包,不知取了何物出來,“張嘴。”


    “?”


    觀亭月怔愣著才要發問,誰料雙唇堪堪微啟,對麵便不由分說塞進來一粒冰涼帶苦的藥丸。


    味道並不怎麽美妙……


    她慣性使然地咽下喉嚨,吞得有些難受,邊撫胸口邊問,“什麽……咳,什麽東西?”


    後者漫不經心地撥開水囊的壺塞,“毒藥,穿腸爛肚的……給。”


    她接了水來連著猛灌幾口,顯然不相信這句狗屁不通的答複。


    “……你做什麽事之前,就不能好好地講句人話?”


    “有必要麽?”燕山把身子側過來,麵向她,“反正我的好心,不時常被你當成驢肝肺嗎?”


    末了,還是解釋道,“是醫館那邊臨時研製的解毒藥,對於病症較輕的人有效,也可起到一點預防的作用。你適才在城郊吸了這麽多瘴氣,就算仗著自己體質不錯,也難免有意外。”


    他言語間,執起觀亭月的右臂,手肘以下橫著一條三寸長的傷,是之前在林子裏被飛箭劃破的。


    她對此沒怎麽上心,幾乎不曾處理過,淌出的血都凝固了,緊緊黏著衣衫,破皮之處結著張牙舞爪的血疤,不忍直視。


    就在這時,觀亭月忽然聽到一點極輕極無奈的歎息。


    聲音很淺,仿佛一經出口便迅速消散在了冬夜茫茫無際的深邃裏。


    竟不敢確定是不是由他發出的。


    她將頭悄悄地往下低了半寸,看著燕山就那壺溫水給自己清洗傷口,長而鋒利的劍眉若有似無地微擰著,目光認真且專注。


    不知為什麽,觀亭月心中莫名其妙地沉澱了下來。


    她出神地凝視著對方堅毅幹淨的臉,無意識地緩然問道:“燕山,你這十年……從前朝士卒,一步一步爬到今天的位置。打了不少仗吧?”


    猶記得少年時,他對付自己的傷勢尚且簡單粗暴,連包紮的手法都是她慢慢糾正的,何曾如此細致過。


    落在胳膊上的動作驀地一滯。


    青年臉頰邊的筋肉似乎顫了顫,片刻之後他抬起眼,“這麽久了,你才想著來問我這些?”


    許是城裏城外的喧囂終於歸為平靜,觀亭月總覺得自己隱約從那隻言片語裏讀出了一絲怨氣,以及……些微隱晦的委屈。


    “此前見你威風得厲害,一節袖擺都能扇死人,哪有心思考慮別的。”


    她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支起下巴。


    燕山依舊垂著眼瞼,將塗好藥膏的巾布纏在她手臂上,“打得多打得少又如何,我們這類人是怎麽爬上去的,你不是最清楚的嗎?”


    踩著旁人的屍體,也踩著自己的血肉。


    但凡能走到最後的,都是千萬兵將中運氣最好的那一個。


    甚至無關謀略與武力。


    兩軍交鋒,誰都有可能埋骨沙場,長眠黃塵。


    再勇猛的戰將也是同樣。


    能活著,活得好,已經是種勝利了。


    觀亭月若有所思地緘默著。


    過了許久,她漫不經心地順口問:“等我家老宅的事結束,你怎麽打算?要去京城述職麽?”


    “我很少住京裏。”他給第一層布條打上結,“大概會回西北吧……”


    “也像大哥那般,是常年戍邊?”


    燕山應了聲。


    如他這等駐守國門的大將,平日輕易不出邊關,假若皇城無要事,恐怕三五年才得返京一趟。


    僅僅是一想,觀亭月便驀地心念一動。


    他們彼時能在永寧城外昏暗的山穀內重逢,是得有無數的巧合與機緣才造就的吧。


    當中一旦有哪一環出現偏差,一切就都不同了……


    緣之一字,竟是這樣脆弱易折。


    安靜的冬夜,微風裏有露水滴石的聲音。


    離枝而散的落葉打著旋兒緩慢地飄至她腳邊,眼前的一幕顯得溫柔極了。


    觀亭月看著看著,斜裏一把朦朧的碎金灑來,投在青年的側臉上,輪廓滿是柔軟的光。


    她轉頭,自言自語道:“日出了,燕山。”


    *


    兵荒馬亂的一夜就此結束,失敗也好,雪恨也好,都隨著天明成為了昨日。


    從屋頂回到客店二樓,還沒等觀亭月進自己的房間,卻見得大堂內有幾人突兀造訪——是李員外和他的大兒子。


    老縉紳不欲讓人攙扶,自己提著袍角拾級而上。


    “將軍。”


    他一如既往地禮數周全,“請恕老朽消息閉塞,才得知此番變故。想不到毒瘴竟是有人刻意為之,實在駭人聽聞。”


    對方嘴裏雖說著“駭人聽聞”,但臉上卻一點看不出被有被驚駭到的樣子。


    “不妨事。”觀亭月不冷不淡道,“你年紀大了,還要忙著跑前跑後,許多事顧慮不上,很正常。”


    “多謝將軍體諒……昨天有幾個不懂事的孩子聽了外頭那賊人的言語挑撥,失禮之處,還望您海涵。”李宣文說得不著痕跡,“城中仰慕您的百姓們都知道,是這人心懷不軌,搬弄是非,所言之事不可盡信。


    “大家皆相信您的為人,將軍不必為此擔憂。”


    她略一點頭,“放心。”


    “這場人禍既因我而起,我定然會妥善解決。你讓醫館內中毒的病人安心養著,明天之前,就能拿到解藥。”


    “那老朽先在此謝過將軍了。”李宣文又打了個躬,“眾人尚需安撫,恕我不能多陪。若有何處要幫忙的,兩位將軍請盡管派人知會李家。”


    觀亭月目送他步出客棧。


    旁邊的燕山瞧著門口烏泱泱尾隨在後的隨從們,似笑非笑地冷嘲道:“這個李宣文……”


    “此人狡猾得很。”她斜過視線,“你覺得,以他在懷恩城的眼線和人脈,會‘消息閉塞’,足足一日之後才知道這個事情嗎?”


    燕山會意:“他在試探你?”


    觀亭月不置可否,“他一整天按兵不動,目的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真的肯幫城裏躲過這一劫。你沒聽剛剛那番旁敲側擊,意有所指的話麽?”


    假如她臨陣退縮,或敷衍了事,李宣文多半會用別的方式逼自己不得不主動作為。


    到底是做了十幾年的地頭蛇,哪兒有表麵上那麽和藹可親。


    “可需要我派人去盯著他?”他問。


    “不用。就算他不來尋我,我也是要救人的。”觀亭月轉身,不再關注樓下,“況且,而今這情形,別的不提,他肯定是最不希望我名聲受損的人。有他出麵去替我解釋,也省了咱們不少事。”


    李宣文好不容易讓這座“將軍城”興旺繁盛,當然不願看到它就此功虧一簣。


    “話又說回來。”燕山對她方才那番交談仍覺不解,“你為什麽不把實情告訴對方?憑李宣文的威望,城內百姓斷不會懷疑。”


    觀亭月手正落在門扉上,背對他安靜地停了少許。


    “……我若是道出實情,遭受非議的,就該是那三十幾個守城兵的家眷了。”


    她忽然深深吸了口氣,像是把胸腔中的什麽全數吐出來似的,鬆快地說,“罷了,就這樣吧。反正罵也罵了,又何必再把戰火轉到他人身上,那我豈不是白白承受了這麽多天的壓力。”


    燕山的神情卻遠沒有她那麽自在。


    青年眉頭深鎖著動了動嘴角,此時此刻竟有些詞窮,“……圖紙我給你放在了桌上。”


    他說完,嗓音低沉而憂危,“注意身體。”


    “嗯。”


    觀亭月關上房門。


    天光越來越明亮,遠處的奚落與嘲諷仿若也跟著蘇醒,大有卷土重來的趨勢。


    那人多半也是吃飽睡足了,這會兒甚有活力……


    ——“觀亭月,我好心告訴你一句。”


    ——“你可就剩一天的時間了。”


    ……


    她真是聽見對方的聲音,頭都快大了。


    完善過後的詳細地圖就在手邊放著,茶水新換了一壺,溫溫的,還冒著熱氣。


    觀亭月支起手肘,麵色嚴峻地伸出食指在懷恩城四周的山川丘陵間劃拉。燕山甚至將兩片林子間的距離,以及稍大一點的石頭全標注了出來。


    那些字跡筆鋒剛勁端正,比自己龍飛鳳舞的塗鴉瞧著賞心悅目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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