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亭月的表情仍然凝重,幾乎嚴肅地望著他,“我是擔心你。”


    作為前朝倒戈投誠的降將,他的身份本就敏感,早些年已經被人做過文章了,而今又插手這種事,倘若無法給綏帝一個交代,他的處境難說會有多惡劣。


    燕山聽她說“擔心”,著實意外地睜了一下眼,心中頓然一陣熨帖,無端感到十分輕快。


    他停下來,雙眸明澈溫厚,在頭靠近之前,唇邊就已然牽起了弧度。


    觀亭月覺察到腦後被他的掌心兜住,隨即,燕山便如小孩子玩鬧似的,額頭輕輕抵在她額上,相對良久。


    “不用擔心我,就算沒有這個,我自己一樣能想辦法應對。”


    末了,他鼻尖在她細碎的發絲上蹭了蹭,由衷道:“不過,我還是很高興……”


    *


    雙橋並不在府裏,據說一大早便被江流拉著去某個戲班看雜耍了,她愛熱鬧,在這種敲敲打打的喧囂之處入神地看一整日是常有的事。


    快到正午,街市鼎沸的人聲裏多了飯菜的煙火味,觀亭月同燕山於人流中往前逆行。


    靠著這段零碎的時間,她終於將震撼的情緒平複下來,重新梳理著密室裏觀林海書信的內容。


    一字一句想著其中的細節,想著這些年來的種種跡象。


    隨著這般抽絲剝繭,觀亭月的腳步漸次放慢。


    “怎麽?”燕山輕瞥過來。


    她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口。


    “不好說,我總感覺有哪裏怪怪的。”


    燕山:“怪?”


    “嗯。”觀亭月深蹙著眉頭,似乎在回憶,“一開始在穀底拿到那些沒燒幹淨的舊書信時,我就覺得有點違和,可一直也不明白是哪裏異樣。”


    “方才細細一想,你說……”


    她頓了頓,“如果我爹燒毀書信,有一兩張漏網之魚的確不稀奇。但,會落下這麽多嗎?”


    而且幸存的信件,又恰好是關於“老宅”秘密的,這是不是也太巧合了一點?


    巧合到,她甚至懷疑是否有人為的痕跡在裏麵。


    倘使真如她所想。


    那麽包括這次北上尋親之行,包括她找幾位兄長,莫非也是被某人刻意引導……


    燕山開口打斷了這個念頭:“不過觀老將軍確實是曾在伏首山駐軍紮營,那些痕跡、密道做不得假,你自己也承認時間是能對上的。”


    的確如此。


    觀亭月隻好抬手去摁眉心。


    大概是一夕之間得知了這麽個迂回曲折,駭人聽聞的真相,忍不住跟著老爹一塊兒勾心鬥角起來。


    “但願是我多心了。”


    說話間就到了戲台附近,台子上卻不是雜耍,而是在唱《牡丹亭》,好些買了飯食的看客坐在底下邊吃邊聽。


    然而周遭並沒尋見雙橋的身影。


    “去蜜餞鋪、糕餅店問問?”燕山提議。


    他們沿著賣吃食和小玩意兒的街巷來回打探,依舊毫無下落。


    “這樣不是個辦法。”觀亭月感覺他倆一路上承受了不少責備的目光,大有被誤會成“粗心弄丟小孩兒的年輕夫婦”的趨勢,“多找些人手,總比你我瞎轉悠強。”


    接著又打道回府。


    不曾料,剛一進門,迎麵就望見觀行雲和觀暮雪站在正院當中,而後者正給雙橋看病。


    “說句話我聽聽。”觀暮雪坐在輪椅上輕聲吩咐。


    小姑娘大概知曉他的身份,反而比麵對其他大夫時顯得更為慎重緊繃,醞釀許久才勉強抄著一口奇怪的發音問了句好。


    他表情倒是瞧不出什麽,從懷裏取出一把九連環遞過去,口氣極溫和,“玩過這個麽?”


    “不要怕,你來試試看。”


    雙橋兀自去一邊解連環鎖,觀亭月走上前,先瞧了她一眼。


    “三哥,四哥。”


    觀行雲抱著胳膊,聞聲轉頭,“小月兒回來啦。”


    “老四正給小丫頭診治呢,橫豎他在郊外一個人住冷清得很,我便擅自做主把人領到了家裏——你沒意見吧?”


    後半截問的是燕山。


    他心思不在上麵:“嗯。”


    “四哥能來當然更好。”觀亭月調勻了一口氣,“雙橋怎麽樣?”


    “的確是有點棘手。”觀暮雪看著猶在擺弄物件的女孩子,“她如今的心智恐怕隻有八九歲,獸性是無法根除的,若與我們待在一處,日子長了應當會好些。但以後要嫁人、找婆家,多半不容易。”


    她三哥聞言,不以為意地哼笑,“不嫁便不嫁吧,又不是沒了男人便活不成了,咱們家家大業大的,也不必非得靠著旁人。是吧——小丫頭。”


    觀亭月撐著膝蓋俯身湊向雙橋,抬手寬慰似地摸了摸她的腦袋。


    後者忙著鼓搗玩具,抽空叫了聲大小姐,仍專心致誌地垂頭翻弄。


    她於是探到她脖頸邊衣襟下,片刻後一僵,隨即又仔細地找了找。


    燕山自然發覺她舉止有異,低低喚道:“亭月?”


    這個反應隻能代表一個結果。


    ——鑰匙不在了。


    她神色倏忽變得非常凝重,難得強硬地摁住雙橋忙碌的手,“雙橋,你掛在脖子上的那把鑰匙呢?”


    小姑娘眨了兩下眼睛,約莫不解。


    她補充道,“就是我說,讓你好好收著的那把……我爹托付給你的。”


    雙橋垂眸思考片晌,這回很清晰地吐出兩個字:“江流。”


    “江流?”她一怔。


    “嗯。”後者不太利索地磕巴道,“江流……剛才……找我,拿走了。”


    觀亭月鬆開了她,匪夷所思似的,視線遊離在別處。


    “江流……”


    “……他拿走這個作甚麽?”


    顯而易見,他果真是聽到了密室裏的談話,但聽到多少目前還不得而知。


    定王墓裏的陪葬價值連城,他是需要錢?不太像……還是不想讓此物落到當今皇帝的手裏?更甚者……是為了報複,報複燕山?


    一旁的觀行雲與觀暮雪看她自言自語的模樣,不由雙雙對視了兩眼。


    觀行雲問:“什麽鑰匙啊?”


    觀暮雪:“江流怎麽了?”


    “……”


    事情不好對兩位哥哥明言,觀亭月講得似是而非:“有一件東西,燕山需要上交給朝廷,目下應是被江流拿走了。”


    觀暮雪卻瞬間會意:“是老宅裏的那個?”


    “算……沒錯,就是那個。”


    “這小子。”觀行雲奇怪,“他要那玩意兒作甚麽?”


    她說來頭疼且意亂,“我也不清楚,現在時間很緊,最關鍵的是先把人找到。”


    但一整日,江流都沒再出現。


    他沒有回侯府,亦沒在京城的街頭巷尾出現,宛如人間蒸發。


    第97章 原來你已經知道了。


    “這畫夠像嗎?要不再添兩筆改一改?”


    觀行雲握著筆在桌案前發愁, “唉,到底誰知道他那日穿的是什麽衣裳啊?”


    侯府的親兵捧起一大疊畫像,陸續從角門而出, 奔赴著皇城中的大街小巷。


    李鄴站在十字口指揮自己的一幫下屬, “城隍廟那兒人多,去幾個人上廟外貼去——再找兩個畫師來, 三公子那手都快抽筋了。”


    他掌管京師兩大營,在城內耳目眾多,觀亭月找他幫忙,隻稱是與弟弟拌了嘴, 江流年少氣盛,一惱之下便跑出家門,失了音訊。


    可京城之大,不比襄陽、嘉定, 要藏個少年何其容易, 又不能以通緝的名義挨家挨戶搜查,甚至他還在不在城內都難說。


    眼看距離皇帝大壽之期僅剩半天的時間了, 然而江流依舊沒有消息。


    觀亭月在外跑了一天,剛打算回侯府喝口茶水, 迎麵就看見李鄴手底下的那名城門衛統領滿頭大汗地摁著刀進來向他稟報。


    “將軍。”他接過婢女遞上的冰涼水,猛灌一大口,“我等今日找完了東城, 待會兒要再去西城看看。”


    “這兩天當值的禁軍已經全問了, 都說沒有這麽一個少年外出,想必他還在城中。”


    “知道了,辛苦你。”李鄴點點頭,等對方拱手退下, 他納悶地摸著下巴,“真是奇了怪了,整個京城都快翻了個遍,按理說四處的京衛全是咱們的眼線,怎麽會一點線索也沒有。”


    觀行雲抱著胳膊,手指煩躁地敲動,“他到底跑哪裏去了,就算躲得巧妙,吃喝拉撒總得上街吧?難不成餓著?”


    說完又生氣,“臭小子,有什麽事不能好好商量!沒錢不曉得找他大哥要麽?犯得著去稀罕那棺材裏的晦氣東西!”


    遠隔千裏的觀長河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不明白近來為什麽總有人惦記自己。


    觀暮雪卻捏著那幅畫像沉默半晌,聽見三哥叫他,才愣了下,抬頭道:“我在京中也有些三教九流的朋友,昨日已托人留意,坊間官府不便涉足之處,他們能夠代勞,在找人上頗為擅長。”


    他們所有的人脈都在為找這一個人奔忙起來。


    觀亭月同燕山出門時,冷不防碰到白上青,他大概是不知從哪裏得到的風聲,神色嚴肅。


    “江流的事,若有什麽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們盡管開口。”


    “好。”她由衷頷首,“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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