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蕭墨雨隻是永生難忘這樣一幅畫麵:一位冷漠的少年,越過重重人流,把他從角落裏扒出來,一言不發,抓過他的小手就塞上禮物,然後淡然離去,燦爛的陽光籠罩著他全身,讓他看起來幾乎毫無真實感。


    愛意從一棵小苗,長成參天大樹,並用不了多長時間,更何況,其中還摻雜了強烈的報恩和仰慕感。這份感情在胸口瘋狂滋長,一日比一日深重,攪得他無法安生,終於,在能夠獨立後,蕭墨雨就迫不及待離開育幼院,朝那個男人所在的地方奔去。如同一隻剛睜開眼睛的雛鳥,還沒看清周遭的情況,就迫不及待展開尚且稚嫩的羽翼,撲入曾給自己喂哺第一口食物的人懷中。


    隻是,走到他麵前的路途卻充滿了艱辛。


    二百元僅能當幾天的餐宿費,沒什麽學曆資曆的他,為了生活,做過最苦最重的體力工作,建築工人、夜間外賣、洗碗工、貨運工……雖然薪資微薄並累到四肢酸痛,也不曾抱怨過半句,隻要一想到,自己和這個男人呼吸著同一城市的空氣,心裏就充滿了幹勁。


    那時候,他所在的建築工隊,正在b&p大廈附近搭建辦公大樓,他和十幾個工人一起擠在臨時搭建的工棚裏,每天晚上睡覺時,從工棚窄小的窗口,能隱隱看到b&p大廈閃光的玻璃帷幕……在充滿汗味和臭味的骯髒工棚中,他每天都在這樣的凝視中,像石頭一樣平靜睡去……


    許是他的執著感動了命運吧,終於有一天,他碰到了男人!傍晚時分,結束一天勞累工作的他,和往常一樣在b&p大廈附近徘徊,希冀能僥幸看到男人的背影。他並不奢望近距離接觸,更不指望他能認出他,隻是希望能親眼看到他好好的,而不是像以前那樣,隻能在電視和報刊上看到他的隻字詞組,隻要這樣,他就能滿足了。然而他沒想到,剛走到大廈門口的他,正好和行色匆匆出來的他撞個正著!突如其來的麵對麵,突如其來的衝擊!那時他全身僵硬,如遭電擊,整個大腦一片空白,對方卻隻是匆匆掃了他一眼,就朝在外等候的bmw走去……


    他忍不住想叫,卻一絲聲音都發不出,心髒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整個捏住,狠狠揉壓,心痛的狂潮呼嘯而來,瞬間淹沒了他,眼前一片模糊,不知不覺間,腳步下意識跟上了男人……


    察覺到身後有人,瑞行風停下腳步,略顯奇怪地看著他……完全陌生的眼神,他真的一點也沒有認出他,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他心裏還是忍不住隱隱抽痛,然後,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一個更令他吃驚的事發生了!


    瑞行風一臉不耐煩,皺了一下眉毛,伸手自衣袋中掏出精致的皮夾,抽出一張百元大鈔,匆匆塞到他手裏,然後掉頭就走。


    「喂……」


    他大吃一驚,連連追了兩步,還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男人就已經跨入汽車,呼嘯而去……


    他在原地呆若木雞,足足過了兩分鍾,才終於反應過來,一下子滿臉憋紅,全身抖個不停……他……他居然當他是個乞丐?!以為他跟著他,是想向他行乞,所以才匆匆掏出錢打發他?!真是生平僅有的奇恥大辱!


    蕭墨雨覺得自己仿佛當場被人劈成兩半,一半丟入熔爐中,另一半浸入冰層下,在滾燙的煉獄裏「滋」地一下化成了灰,還來不及吶喊,就被命運的齒輪輾成細小卑微的塵埃。


    完全不知道怎麽回到工棚,當天晚上,他就發起了高燒,囈語不斷,他一向健康,不病則已,一病則病了一個多月,好不容易身體有了起色後,蕭墨雨就辭去工作,消失在這個城市的中心。兩個月後,他經人牽線搭橋,進入一個秘密的娛樂俱樂部,一個月後,他和另外十名男孩,被人帶到喜好男色的魏亞年麵前,魏亞年隻看了一眼,就選中了他。那一年,他十七歲,正式成為魏亞年的秘密情人。


    三年中,魏亞年身邊的情人來來去去,他卻始終是最得寵的一位,也是最特別的一位,在別的情人爭風吃醋、花天酒地時,他卻在埋首苦讀、分秒必爭,並四處搜集足夠和魏亞年談判的資本,然後,逼魏亞年和自己簽下協議,放自己自由。


    表麵上,魏亞年遵守約定放手,其實卻對他始終不曾死心,總是隔一段時間,就陰魂不散地出現在他身邊,並四處放出不利於他的流言,企圖讓他回到他身邊。


    雖然他並不怕魏亞年,手上亦掌握著他的軟肋,令對方不敢輕舉妄動,但不管怎樣,這三年的屈辱人生、三年的違背自我、三年出賣靈與肉的行為,都給他自己造成了極大傷害。


    為了能和這個男人站在同等的水平線上,他采取了這種極端的手段,付出了難以啟齒的慘痛代價,一直不曾後悔,然而在今天,蕭墨雨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虛弱和沉痛。車窗淡淡映出自己的臉,這張臉,和十七歲那年的臉淡淡重疊……那時年少,懵懂無知,完全不知現實的寒霜淩厲,不知人和人之間還有身分差別,雖然他從來都認為靈魂是平等的,但現實的差距,階層分明、壁壘森嚴,卻並非自己的一廂情願就能輕易消除。


    那天的他,捏著嶄新的百元大鈔,茫然獨行,不知自己將去往何方,突然,他在街邊的一輛汽車鏡中,看到蓬頭垢麵的樣子、一身骯髒不堪的工作服、因長期營養不良而麵黃肌瘦的臉色……如此頹敗疲累的自己,和真正的乞丐有什麽兩樣?


    腦中仿佛被一到電光劈過,那時,他就明白了,沉在水裏的魚,永遠無法和翱翔藍天的雄鷹平視,除非他自己變成雄鷹,飛到他所在的天空,讓他無法忽視的存在,否則,他就準備一輩子懷著這種痛苦不堪的暗戀情傷,溺斃在海洋好了。


    雖然他熱愛自己的工作,用勞動和汗水換取的成果同樣具有意義,但若是這麽繼續做下去,他就永遠隻能像現在這樣,和男人擦肩而過。他不想要這樣的結局,也許一出生便被父母拋棄的他是個弱者沒錯,但他要掌握自己的命運!於是豁出一切。於是花了十年的時間,慢慢走到他麵前,在事業上闖出一定名氣後,被聘為b&p的顧問律師,得到了私下接觸他的機會,並在自己的主動誘惑下,得到了他的身體,以為也可以慢慢得到他的心,可是,自己終於還是錯了,錯得離譜!


    他不想輕言後悔,可是現在卻忍不住想,如果……如果人生有第二次機會,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還會不會這麽做?還會不會,為愛不顧一切、放棄一切?


    他不知道……


    蕭墨雨撫上自己的右頰,一碰,就傳來火辣辣的刺痛,他又掏出他給他的空白支票,看著上麵龍飛鳳舞的簽名,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瑞行風這家夥,和那個時候比,一點也沒有改變啊,出手闊綽到令人想痛扁的地步,對著一個「乞丐」就能隨便拋出百元大鈔,現在竟然是一張空白支票……不知道b&p的資產有多少,幹脆填一筆天文數字,讓他破產好了,到時候由他來包養他,嗬嗬,一定很有趣……


    明明是很快樂的想象,卻不知為了什麽,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朦朧的視野中,如同夜明珠一般的街燈分外美麗,柔美的昏黃光圈,像水珠一樣層層潑散,他不知道,這是因為外麵升起了淡淡的薄霧,還是他自己眼中,下起無聲的細雨……


    瑞行風,告訴我,這是不是就是我們之間,最終的結局?他把頭靠在後座上,靜靜看著車窗外不斷飛逝的夜景,微一閃睫毛,就碎了,滿眶的晶瑩……


    這幾個星期以來,姚斌一直很不爽。照理,他應該很快樂才對。因為他生平最大的勁敵、瑞家最大的煞星──終於被少爺一腳踢掉了,他應該歡欣鼓舞、春風得意,可是不知為什麽,他就是高興不起來,甚至臉色陰沉的比以前更可怕,害家裏的傭人一見到他,就紛紛閃避,仿佛見到鬼一樣。


    見時候不早,姚斌沉著臉,敲了敲書房的門。沒有人響應,姚斌輕輕推開房門,一團濃重的煙霧立即飄了出來,差點讓他咳嗽起來。


    「少爺,抽這多煙,對身體不好。」


    姚斌連忙打開窗,讓清新的空氣飄進來。瑞行風一動不動,坐在書桌上,兩眼緊盯著手提電腦的液晶屏幕,似乎在確認什麽檔,書桌右手邊,偌大的煙灰缸裏裝滿了煙頭,還有不少掉在兩側……到底抽了多少?一包、兩包?一早起來就把自己關在書房,就是為了吸取這些有毒的氣體?


    姚斌不由皺了皺眉毛,「少爺……」


    「不要念了,我知道。」


    瑞行風抬手止住他,闔上計算機,將它輕鬆拎起,夾在腋下,淡淡地說,「時間到了?走吧。」


    「是。」


    司機已在別墅外等候,最近,韓國電子業的巨頭之一「高禾」有意和「b&p」建立業務往來,為此高禾的總裁已親自飛來h市。為表慎重,瑞行風除了自己親自上陣,也「欽點」了林夕海陪行,第一次會麵就在高禾總裁下榻的「王朝酒店」中進行,司機打開車門,瑞行風跨了進去,身邊緊跟著姚斌。


    車子發動後,他沒有像往常一樣,不動聲色地看著窗外,而是閉上眼睛,把頭靠在在舒適的後座上。


    他的臉上流露出淡淡的倦意,這種人性化的表情,讓姚斌相當不適應,甚至有些難以接受。他的少爺可一向是刀槍不入、滴水不漏的啊。這幾個星期來,姚斌明顯感到,瑞行風的作息時打破了平時的規律,顯得變化不定,有時很早就上床休息,有時房內卻是徹夜長明,不知道到底在忙些什麽。心裏也隱隱明白,讓瑞行風如此反常的原因所在,姚斌卻拒絕去深究,也許是怕挖掘到什麽,令擔憂成真吧。


    有什麽平衡被微妙地打破了,就在那個人離開之後。一想到當時那人離開的表情,就忍不住往下沉……對方慘白的臉色、嘴嘴殷紅的血跡,一直反複出現在他麵前,陰魂不散,而瑞行風也比以前沉默多了,周遭總是凝結著莫名其妙的低氣壓,一如此刻,雖然沒有爆發,卻像個定時炸彈一樣,讓姚斌坐立難安。


    瑞行風隻字不提,姚斌當然不會多嘴,但不說,並不代表不存在。「蕭墨雨」這三個字,是目前最大的禁語、紮在心裏隱隱的刺,隻要一想到,心髒就會奇異地跳動起來。


    明明隻是個遊戲人間的家夥,和少爺那些嗜錢如命的床伴並沒有任何不同,看他拿空白支票時那麽爽的表情就知道了,可不知為什麽,姚斌就是無法停止去在意他。真可惡!姚斌抽搐著嘴角,把占據在自己腦海的身影一拳打飛出去。


    不一會兒,就到了「王朝酒店」。車一停穩,瑞行風睜開眼睛,一掃臉上的疲倦之色,沉靜地跨出車外,林夕海和隨行的韓文翻譯已在大堂內等候。


    「瑞總。」看到他,林夕海連忙迎上前來,給他引路,「請這邊走……」


    瑞行風點點頭,跟他來到電梯前。


    會麵的地點是酒店頂層的旋轉餐廳,那裏有手藝高超的名廚,格調高雅,可以邊吃邊談,同時鳥瞰這個都市的風景。電梯上方的數字不斷閃爍,終於到了一樓,輕輕一響,門朝兩側打開,視線一掃,瑞行風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僵硬。電梯裏的人似乎也沒料到如此突然的碰麵,整個人怔住,經身邊的人提醒,這才跨出門外。瑞行風不開口,那人也不說話。大眼瞪小眼,一時之間,氣氛詭異極了。


    最終還是林夕海打破他們之間的沉默,「蕭律師,你怎麽會在這裏?和客戶談生意嗎?」


    林夕海自然認識蕭墨雨,也早就察覺他和瑞行風之間的種種「曖昧」。最近一直沒看到蕭墨雨的出現,現在雙方碰麵,又是如此詭異的表情,看來他們之間一定發生了些什麽。印象中,他還從未見過瑞行風失色的樣子,這還是第一次。


    「是。」蕭墨雨淡淡一笑,對身旁五官端正、氣質斯文的男子介紹道:「這位是林夕海,b&p的副總,還有這位……瑞行風,b&p的執行總裁……」


    「久仰,我是『廣華律師事務所』的舒凡,和墨雨是大學同學,然後就一起創立了這個事務所。」


    男子微笑道,全身散發著讓人信賴的氣質,和蕭墨雨站在一起,一個斯文,一個俊美,說不出的相配。無論這段簡介的自介,還是兩人間流露的曖昧氣氛,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倆關係匪淺。瑞行風不禁微微皺眉。


    「原來你就是舒凡大律師,久仰久仰,將常在幾個熱門大案裏聽到你的名字。」林夕海笑道。


    「哪裏,見笑了,希望不是有關我敗訴的醜聞。」舒凡露出沉穩的笑容。


    「怎麽可能,舒大律師真會開玩笑……」林夕海也笑了起來。


    真是諷刺至極的現實!明明是素未謀麵的人,此刻卻能熱情地打招呼,而本該是親密無比的人,卻疏離得一如陌生人。真的是要把一切都回歸為零嗎?如果能抹去男人留在自己心裏的痕跡,他是否就能解脫,是否能比現在更快樂一點?


    淡淡看著臉色不善的瑞行風,蕭墨雨的嘴角輕輕上揚,「不好意思,我和舒凡有事要忙,以後再聊。」


    要是再這樣和男人麵對麵耗下去,隻怕他的力氣很快就用盡了。


    「好啊,我和瑞總也趕著去見客戶,那就再見了。」林夕海道,再次按下電梯按鈕。


    「再見。」


    蕭墨雨點點頭,拉著舒凡離開,掃向瑞行風的淡然眼神,從始至終都沒有什麽波動,而他們也從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隻是,真的能就此封存嗎?明明是瑞行風自己決定要離開他,可為什麽,現在看到他,心裏竟泛起無法控製的強烈波動,讓他生平第一次,對陌生的自己感到震驚!決裂那晚發生的一切,猶疑夢中。他離開時,眼眸中受傷的神色,仿佛隻是他的錯覺。分手後,他如鐵人般規律的作息時間,突然變得紊亂起來,而他卻照樣衣著光鮮、意氣風發,甚至這麽快就找到了新男人,不,既然那男子是他的事業夥伴,說不定,這個才是他的真命天子……


    電梯的門緩緩關上,掐斷了他膠著的視線……意識到身邊林夕海好奇的眼光,瑞行風輕咳一聲,恢複沉肅的表情,但表麵偽裝再好,仍是止不住內心的翻江倒海,這種異常的波動讓他心浮氣燥。不,也許他並不為了這個人而焦躁,他隻是焦躁他為什麽到現在還不兌現那張支票,也許,真的隻是這樣而已……相當可笑的借口,可那時的瑞行風,卻狼狽到根本沒有意識到它的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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