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壓抑了二十二年,好容易熬到今天,就不能開心一下嗎?洪熙帝對張皇後不滿。


    張皇後心灰意冷,這二十二年年來,隻是你一個人有壓力嗎?夫妻一體,我也一樣啊,我若嫉妒,你怎麽可能有十個兒子、七個女兒?


    我與你共患難,到了富貴的時候,你就開始嫌棄我囉嗦嫉妒不體貼。


    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身體,都三百多斤了,腿都瘸了,腳也是爛的,還夜夜吃夜宵,睡美人,不知節製,你是那種能夠夜夜做新郎的毛頭小夥子嗎!


    我都是為你好,你還怨我不賢惠?


    張皇後心中一片怨氣,也隻敢對著利益一體的兒媳婦胡善祥發發牢騷,她以前總是可憐胡善祥不能生兒子,現在又覺得,自己生了三個兒子又如何?


    丈夫不體貼,不尊重,還不如胡善祥過得舒坦。


    公婆之間的事情,輪不到她一個兒媳婦置喙。任何安慰的語言都是蒼白的。


    胡善祥默默的聽著,並不插話,任憑張皇後發泄怨氣,


    在婆婆說話的時候,胡善祥在烹茶,她在碟子裏放了些茉莉綠茶,將一個茶盅倒扣在茶葉上麵,然後點燃碟子下的蠟燭。


    燭火慢慢烘烤,就像廚房做熏肉似的,將茶香熏在茶盅裏頭。琢磨著火候差不多了,胡善祥將茶盅取出,擺正,注入溫水,遞給張皇後。


    這樣的“茶水”有茶香,喝起來滿口餘香,但不傷脾胃,也不會影響睡眠,最適合身體正在步入衰老的長輩。


    一杯喝完,茶葉棄之不用,再換新茶熏茶盅。


    張皇後一麵傾訴,一麵喝茶,終於說完了,胸中舒坦了些,那股無名火也壓下去了。


    張皇後以前覺得胡善祥話少沉默,現在覺得話少也有話少的好處。就這麽安安靜靜的坐著聆聽,好像泰山崩了也不會動搖分毫,冷靜自持,讓人莫名安心。


    給張皇後請安完畢,胡善祥回到端本宮,穿著素服的朱瞻基也剛剛回來,臉色如常,但是六年夫妻,她能從他的眼神中看出火星。


    胡善祥問:“從欽安殿來?”洪熙帝不喜歡乾清宮,總覺得這裏還殘留著父皇的影子,目前住在欽安殿。


    洪熙帝一直生活在父皇的陰影下,當了皇帝之後,推出洪熙新政,許多新國策和太宗皇帝反著來。


    太宗皇帝重視航海,屢屢派出鄭和太監太監下西洋。洪熙帝下令停止航海,連造到一半的大寶船都停工了,成為一堆廢木頭。


    太宗皇帝對侄兒建文帝時期拒絕承認自己正統帝位的大臣們殺伐決斷,毫不留情。洪熙帝則下令特赦,善待建文舊臣和家人。


    太宗皇帝五次禦駕親征,以攻為守。洪熙帝下令嚴防死守,不提北伐。


    但是朱瞻基是爺爺帶大的孩子,更認同太宗皇帝的治國理念,父子政令不和。


    以前父子齊心協力保護東宮和皇太孫宮的儲位,有相同的目標、共同的對手,自是父慈子孝,現在日子好過了,卻生出了矛盾。


    “嗯。”朱瞻基回到了自己的地盤,和最信任的在一起,不用戴麵具了,一拳砸在案幾上,“父皇說,他要遷都。”


    胡善祥以為丈夫氣糊塗了,說道:“這不已經遷到北京了嗎?”


    朱瞻基歎道:“父皇說要再遷回南京去。”


    這……胡善祥聽了,一陣無語,皇家真能折騰啊,“所以你和父皇有所爭執?”


    朱瞻基說道:“父皇是君,也是父,我怎麽敢和父皇爭吵。我隻能勸,說都城在京城的各種好處,南京的種種不合適。太宗皇帝為了遷都,已經付出無數銀兩、民力,再遷回去,多年心血白費了。何況南京的宮室是填平了燕雀湖建的,地基不穩,宮室多有塌陷,損毀,回去還要重新,修了將來還得塌,怎比得北京地基沉穩,可住千百年。”


    “可是父皇不聽,他不喜歡北京,不適應北方的氣候,說太宗皇帝遷都勞民傷財,本就是錯誤。否則怎麽會在遷都第二年紫禁城剛修好的三大殿就遭遇雷擊燒成灰燼呢?這是上天示警。我為太宗皇帝多說了幾句,父皇就發怒了,要我回來反省。”


    張皇後和太子母子兩個都受了洪熙帝的數落,都在胡善祥這裏傾訴。


    明明都一起升職了,日子卻都不好過。


    胡善祥說道:“當太子,你還是得學父皇。父皇以前怎麽做,你現在怎麽做。”


    胡善祥提筆,寫了個“忍”字。


    話雖如此,做到卻很難,朱瞻基說道:“難道就眼睜睜看著父皇把都城又搬回南京?太宗皇帝多年心血毀於一旦?”


    胡善祥說道:“別著急,以太宗皇帝的魄力和手腕,遷都都用了十幾年,父皇的新政以休養生息為主,這事一兩年是不可能辦到的。若說北京的三大殿雷擊起火是上天警示,那麽南京的皇城呢?”


    朱瞻基說道:“可是南京皇城隻是地陷坍塌,並沒有起火。”


    胡善祥笑道:“這個可以有啊,就在打雷那天南京皇城某個空殿起火了,誰知道是雷擊的,還是人為的?既然都是上天示警,那就不用搬回去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至少上天警示這個理由就站不住腳了。”


    朱瞻基當即密令心腹去南京舊皇城,在打雷那天放了一個火,燒了半個宮殿。


    南京舊皇宮雷擊起火的消息傳到紫禁城,朝廷吵成一團,有支持遷回去的,也有反對的。


    洪熙帝鐵了心要遷都,他幹脆六部所有的印章都收回去,加了“行在”二字,“行在”的意思是皇帝臨時辦公的地方,雖然現在暫時無法回遷南京,但是洪熙帝在名分上否認了北京作為都城的地位。


    朱瞻基自是反對,父子矛盾加劇,加上郭貴妃最終頻頻吹枕頭風,洪熙帝對不聽話的太子有了疑心,說道:


    “你麾下幼軍是太宗皇帝時期建立的,為的是你在北京監國時保護你,現在紫禁城二十四衛皆已具備,幼軍冗餘,國家連重修三大殿的錢都沒有,就沒有必要再耗費銀兩養著他們了,給些遣散費,就地解散吧。”


    第97章 齊心   朱瞻基在迎回太宗皇帝遺體時曾經……


    朱瞻基在迎回太宗皇帝遺體時曾經手握幾十萬北伐軍,不過這些都是暫時的,他一進京就全部交給太子了。


    所以朱瞻基唯一掌控的軍隊隻有幼軍。幼軍對他而言意味太多東西了,這是皇爺爺留給他的“遺物”、這是他由衰轉勝的拐點、這是他隱姓埋名身先士卒,親自訓練的軍隊、這也是他和胡善祥配合默契的開始,有太多美好的記憶。


    幼軍都是些無田也無產業的底層流民。他們現在除了操練,不會幹別的,手裏的遣散費會很快用完。


    有些幼軍這幾年已經在京城娶媳婦有孩子,落地生根了,這時候趕他們走,多少個家庭要崩潰。


    洪熙帝突然要求他解散幼軍,肯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求他肯定無用,還會讓父皇更加忌憚自己!


    畢竟,一個身體不好的帝王,一個身強力壯、十幾歲就開始監國的太子,帝王猜忌太子也是實屬正常。


    如何保住幼軍?朱瞻基腦子轉得飛快,他強行壓製住自己的憤怒,故作無所謂的說道:“父皇說的是,如今正是節省開支的時候,不適合養閑人。隻不過,兒子有個想法。各地藩王府的護衛隔幾年要換一次,皇上剛榮登大寶,更要防患於未然,不如將幼軍打散,分配到各個藩王府換防,有他們當眼線盯著,藩王們定不敢輕舉妄動。”


    “父皇也知道,幼軍都不是軍戶出身,他們都是平民,與朝中或者與藩王們都沒有任何利益幹係,最是忠心。”


    朱瞻基曉得父皇是忌憚京城裏的五萬幼軍。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親兒子也不行。


    不過,如果幼軍離開京城,且被打散,切的一塊一塊的,不再有太子統領,就對洪熙帝形成不了沒有任何威脅了。


    既然沒有威脅,還有好處,何樂而不為呢?


    洪熙帝答應了,“就按照你說的去做,速速安排幼軍出城,換防各地的藩王府。”


    這是保全幼軍的唯一方法。幼軍名亡,但實存。幼軍們可以繼續領軍餉養活自己和家人,不至於立刻退役失業。


    隻要幼軍心裏還認同太子,到時候……總會機會再將他們從各個藩王府召集回來。


    朱瞻基去了幼軍大營,宣布幼軍解散,歸於各個藩王府。


    原來那些七尺男兒,也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把校場都哭濕了。


    朱瞻基心如刀割,還不得不故作鎮定,將隊伍送出京外,看著他們一隊隊上船,天南地北,就像蒲公英似的散落在天涯。


    朱瞻基覺得一股股氣衝上天靈蓋,當太子真是太難了。


    當得不好,會被廢掉。


    當的太好,會被猜忌。


    為今之計,隻能走中庸之道?


    可是從小就優秀、爭強好勝、追求完美的朱瞻基怎會甘於平庸?


    當皇太孫的時候,他以為一切都做得完美很累,現在發現,平庸才累,心累。


    朱瞻基拖著疲倦的步伐回到空空如也的幼軍大營時,已經是深夜了,大營連個鬼影子都沒有,但是庫房卻亮著燈。


    朱瞻基緩步走近,聽見裏頭傳來點數的聲音,“……大紅三角旗五十麵、小軍旗一百八十麵……”


    正是胡善祥的聲音。


    朱瞻基快步走近,看到梁君和陳二狗正在清點倉庫,把旗幟等物歸攏,裝箱。


    胡善祥女扮男裝,一副賬房先生的模樣,將物品名稱、數量寫進賬本,並且在箱子口貼上封條,編寫箱號,將來找什麽看賬本就能拿出來。


    朱瞻基瞬間就回到了八年前他們一起建立幼軍時的場景,隻不過那時候他們是一箱箱把做好的旗幟等物拿出來分發,現在是收納起來。


    朱瞻基說道:“你……你怎麽來了?天氣那麽冷,今晚怕是要下雪。你還寫字,手凍不凍?”


    “還好,有時候撥算盤、搬東西,沒得閑時候。”胡善祥繼續錄入賬本,“做事要有始有終,幼軍初建時我就在這裏,管著賬本。我如今的身份,不能親自送幼軍出城,就把他們的東西收起來,將來都會用得上的。”


    胡善祥眼神堅定,柔和,她相信這一天總會到來。


    一瞬間,那些委屈、不忿、迷茫等等,統統消失了,朱瞻基過去抱著胡善祥,把腦袋擱在她的肩膀上。


    原來看似嬌柔的肩膀也能如此堅韌,靠上去好有安全感。


    梁君和陳二狗假裝眼瞎,什麽都沒看見,抓緊時間收拾倉庫。


    朱瞻基靠著胡善祥,過了一會,身上充滿了力量,一起清點裝箱,忙到半夜,終於整理完畢。


    胡善祥鎖了庫房,把鑰匙給朱瞻基。


    朱瞻基把鑰匙推回去,“你來保管,將來我召集幼軍回京之日,你來打開庫房。”


    三更半夜,紫禁城已經落鑰了,如果開門需要皇帝禦筆親批才行。朱瞻基幹脆和胡善祥就夜宿在軍營裏。


    簡陋的被褥,屋裏連爐子都沒有,兩口子為了取暖,擠在一起睡,倉庫的擁抱遠遠不夠,朱瞻基還想索取更多,胡善祥低聲道:“別鬧,沒帶床頭那些東西。”


    魚鰾羊腸做的小雨衣沒帶。


    朱瞻基隻得放棄,歎道:“書到用時方恨少。”


    “胡說八道。”胡善祥揪揪他腰間的癢癢肉,“聖賢書看到狗肚子裏去了。”


    兩人在被窩裏笑鬧成一團,外麵一夜北風緊,寒風刺骨,裏頭溫情脈脈,春意正濃。日子再難,夫妻齊心,總能過去的。


    冬天過去了,到了洪熙元年。


    洪熙帝縱欲太過,元旦大朝會差點沒起來,勉強支撐。大部分祭祀活動都是太子朱瞻基代祭。


    洪熙帝身體每況愈下,看著健康有才名聲好的太子越發不順眼了,兩人政見相左,雖然太子現在不再和洪熙帝爭論了,但是他越沉默,洪熙帝就越猜疑,把朱瞻基的心思往歪路上想。


    郭貴妃有三個兒子,野心勃勃,乘機進言道:“皇上,您不是一心想回南京嗎,朝中阻攔太多,不能一蹴而就,可以先派太子去南京監國,修複舊皇城,等一切準備妥當了,不搬也得搬。”


    郭貴妃培養的美女們幾乎要把洪熙帝身體榨幹了,但是她一直暗中獻金石之藥,給洪熙帝服用,助興之用,給皇帝製造出“我還能行,隻是偶爾有點累”的假象。


    郭貴妃明白,皇帝其實快不行了,到時候太子還在南京,張皇後又一直被皇上厭棄,連欽安殿走進不來……我的機會來了。


    洪熙帝一想,是這麽個理,把太子遠遠打發到南京,沒有任何人對他的皇位再生威脅。


    在仁宗的授意下,禦史胡起先最先上書,說“……南京龍盤虎踞之勢,長江天塹之險,國家根本所在……伏乞命皇太孫留守,以係人心,以固邦本。”


    當然也有大臣反對,監察禦史李時勉上書駁斥,說洪熙帝“諒暗不宜近嬪妃,太子不宜離左右”,反對太子去南京監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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