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叫人近身跟著伺候,自己用架上的雲帕擦了手,緩步往房裏去。路上的下人見了他要行禮,都被他撤了。李意行刻意放輕了步伐,隔窗看著房內的王蒨。


    她穿著一身鴉青色長衫,躺在美人榻上,手裏拿著本雜談遊記,大概是有看不懂的地方,杏眼中含著些疑惑。李意行的視線緩緩往下,發覺她的繡鞋不知被踢到了何處,羅襪也被她坐在了裙下。


    他收斂了笑意,這才推門進去。


    王蒨聽到動靜,見來人是李意行,手忙腳亂地尋起了羅襪,又伸出腳尖想要勾回繡鞋,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麵上羞惱:“郎君何時回來的?怎的沒有婢子來報。”


    李意行眼色沉沉地望著她:“怕公主在睡,不想吵著你。”


    他彎腰,替她撿起了雪色的繡鞋,一步步走到她跟前,伸出手從她的臀-下抽出羅襪,麵無表情道:“想來是這遊記趣味不淺,公主看入迷了。”


    “正、正是。”


    王蒨不敢與他對視,別過臉,腳尖也縮回裙底,隻隱隱露出一片雪白。


    李意行伸手抓住那抹白色,握著她纖細的腳踝,將她的腿拉出來,垂首替她穿上了羅襪。麵對王蒨的膽怯羞澀,他隻是不鹹不淡地說了句:“公主既如此愛看書,兩日後的瓊林花會想必不必緊張。”


    他的手握著她的雙足,王蒨本就覺得麵如火燒,聞言更是大驚:“花會?都有什麽人去。”


    她受了驚,一腳踢在他的腿上。


    李意行看了眼被踢的地方:“族中幾位表兄弟,生來愛詩,喜好飲酒。你我二人新婚,應當去一趟的。”


    李氏風流一族,文人墨客出了不少,但王氏三公主是個木訥草包,此事同樣天下皆知,叫她去,豈非存心看她出醜?王蒨努力回想,才想起似乎是有這麽一回事,然而他們並沒有去成。


    至於是何原因,她倒忘得幹幹淨淨。


    她口上應著,心裏卻焦急地回想當初究竟是什麽契機才讓二人錯過了這場花會。不怪她不上心,而是兩人初成婚時,她心底尚有自知之明,清楚不過逢場作戲,後來被李意行花言巧語所騙,才認真對待這場婚事。


    王蒨心不在焉地又熬過了一日,明日,就是瓊林花會。


    喬杏看她愁容滿麵,私下悄悄問她:“公主不想去嗎?”


    王蒨卻道:“不,我要去。”


    隻要不是待在李意行身邊,能夠出去走走,怎麽樣都比悶在府中好,顏麵算什麽?重來一世,哪怕是一點點改變命運的機會,她都不想放過。至於旁人如何笑話她,王蒨心想,大不了捂著耳朵不聽就是了。


    她隻是生怕又出了什麽岔子,去不成。


    前世與今世,有些事情還是一樣的,有些事情卻又悄然改變,王蒨拿不準會不會有什麽意外,因此滿腹心事。


    這是南王朝二十六年的夏夜,臨陽城四處起著蟬鳴聲,隻有李意行的居院一片靜謐。婢女們燒完熱水,湯池裏霧靄彌漫,王蒨解衣入水。


    她卸下心頭的疲憊,手臂攀在岸邊出神。微風穿堂而過,遠遠地,似乎有腳步聲傳來。


    王蒨以為是霖兒,隻道了聲:“不用在此伺候。”


    那腳步聲沒有停,而是愈發靠近。王蒨心頭如擂鼓一般,她睜開眼望著門口,隻見李意行穿著身白色的錦袍,踏入了浴房。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氣,眼下微紅,最是端正清雋的世家公子,無端生出幾分媚態。


    李意行看著池中的王蒨,有一瞬迷茫,隨後他自己解下玉簪,隨手棄於地上。墨色的發一瞬間籠在他的麵容旁,他往她身邊走。


    “公主……卿卿。”


    王蒨抓著池壁,身子打顫,在這一瞬,她想起前世自己與李意行為何沒有去那場花會。


    臨陽城百姓悠閑,人人都愛花,更遑論李氏一族的子弟。夏日裏,有不少人便就著荷心與桂花釀酒,花酒並沒什麽講究,好喝與否全看手感,若是出壇後口感醇香上等,自然送一些給友人。


    李意行就是飲了旁人用的花酒,微醺之下,又在王蒨洗沐時誤入。


    少年夫妻,到底是精力旺盛,荒唐得讓人麵紅耳赤,二人從浴房折騰到房裏,鬧到了早上,至於那場花會——前世她躺在李意行身邊,困倦極了,但還是擔憂:“叫他們等著會不會不好?”


    李意行閉著眼,拉過她親吻她的額頭,笑了:“誰管他們是死是活?”


    第7章 淚容   他的唇很軟,小心翼翼地親吻著她……


    上一世,她就是這般與李意行越走越近。


    說一句當時年少不懂情愛顯得有些矯情,可是年輕的夫妻二人靠著那檔子事慢慢熟悉,也是情理之中。然而今時今日她重過一遭,不願再與李意行有過多的糾纏了。


    王蒨倒不是守著貞名,這一世的二人也洞房花燭,她沒什麽可避諱的,不願與李意行親近,是因為她害怕,惡心。


    她躲在池中,小聲:“郎君喝醉了,我叫人進來伺候。”


    “不用,”他想也不想就搖頭,慢條斯理地解了衣袍,“怎麽還在叫郎君,該改口了。”


    少年清朗的身形漸漸顯於她麵前,王蒨死死咬著唇,不知如何是好。萬般無奈下,她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含羞帶怯道:“夫君飲了酒,本宮叫人煮些茶水,回房等你。”


    李意行因她這聲夫君,有些錯愕地瞧了她一眼,王蒨趁他不曾反應過來,從水中起了身,拉下屏上的裏衣與寢袍,胡亂套在身上,快步往外走。


    她不知道身後的李意行在想什麽,也不想管了。


    王蒨赤足行於廊下,水跡拖了一路,喬杏端著東西與她撞見,驚呼一聲:“公主這是怎麽了!”


    三公主的模樣著實有些狼狽,也不知這一路有沒有被府中的李氏人撞見。王蒨沒有答話,隻是往房裏走,口裏說道:“世子醉了,這會兒在洗沐,你命人去煮些醒酒茶。”


    喬杏困惑道:“沒有差人進去換熱水啊。”


    王蒨心底發笑,用她洗過的水算什麽,這位尊貴的世子前世什麽事沒做過?她也沒有解釋,隻頷首:“所以本宮說他醉了。”


    喬杏見她如此焦急,也不再多嘴,正要退下,卻聽王蒨又道:“等等,你去叫霖兒來。”


    霖兒原本在小廚房內等著,被喬杏急匆匆帶到公主跟前,行了個禮:“公主。”


    王蒨說道:“本宮記得你會醫術,你親自替世子去煮些醒酒安神湯來。世子喝的多了,恐頭疼不適,最好是能讓他早些歇息。”


    霖兒與喬杏聽出些蹊蹺,對視一眼,沒有多問,雙雙退下了。


    李意行在浴房內待了兩炷香的功夫,折身回房時,頭發還是濕潤的。他的衣裳是聞山後頭送去的,月牙色的外衫鬆鬆垮垮,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膛。酒味是散了,可他的眼仍有些朦朧。


    王蒨膽戰心驚地走到他身邊,勸道:“夫君喝些醒酒湯吧。”


    二人坐到桌邊,李意行一手揉著陽穴,一手端起碗來,倒是不抗拒。


    王蒨心想,如此沒有防備,早知就該下毒藥的。不過她也清楚,李意行死了改變不了什麽,隻是她在腦中發泄,意淫一番。她正想著這般不能公之於眾的事情,身邊的李意行喝了沒幾口,忽而又停了動作。


    他抬起頭,有些淡漠地盯著眼前的王蒨。後者心裏有鬼,自然被他看得發毛,卻還是強顏歡笑道:“怎的不用了?酒飲多了,後半夜怕是頭疼。”


    李意行又看了她半晌,隨後擦了擦唇角,有些嫌棄道:“難喝。”


    王蒨鬆了鬆氣——在他口中就沒幾樣好吃好喝的東西,醒酒湯本就薑味重,他覺得難以下咽才正常。


    也不知那湯起作用沒有,李意行眼下的胭色還是沒有褪去,二人先後躺在床上,半天沒說話。


    王蒨知道,李意行是好顏麵的人。他雖麵上待人還算親和,時常掛著笑,實則心氣高傲,誰也入不了他的眼。此刻沒那般的旖旎的氛圍,對於十九歲的李意行而言,主動開口求歡?做夢去吧。


    這一夜大概便這樣糊弄了過去,王蒨閉上眼要入睡,一旁的李意行忽而又道:“太苦了。”


    他的聲音多了幾分清明,說話間已經側身低頭,未等王蒨反應,那股略有些苦澀的味道已漫進她的唇舌。


    並沒有那麽難喝,微苦是不錯,但也有些甜意。


    他的唇很軟,小心翼翼地親吻著她。


    黑暗中,王蒨的指尖緊緊抓著被褥的一角,握得泛白。李意行當她緊張害怕,鬆開唇低低地笑了,他抵著她的額頭:“卿卿別怕。”


    王蒨沒出聲,扭過臉不想被他親吻,李意行又輕哄她,繾綣著語氣,話尾兒淹沒在唇舌中。她僵硬著身子,沒有任何回應,半晌後又鬆開緊握得指尖,隨他去了。


    錦被翻疊,她被人抱在懷中細吻,兩個人的身上都燙的厲害。


    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她就佯裝不經意,用指尖去抓他,劃出一道血珠來,無論怎樣都不肯出聲。


    李意行的動作也生疏得很,到最後好不容易結束,王蒨抖得厲害,低聲啜泣,李意行停了動作,伸手觸到了王蒨麵上的淚。


    他垂首舔去那些眼淚,歉意道:“卿卿怎麽哭了?是我不好,我不該……”說到此處,他又不知該接什麽,夫妻二人,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嗎?


    見王蒨還是不說話,李意行這才無措:“是我把你弄疼了?你總要告訴我呀,卿卿。”


    他接連問了幾句,王蒨都默不作聲,李意行竟也不覺得尷尬,起身就要點燈,生怕自己真的是不經意間將人弄傷了。


    夜色中,王蒨瞧不清他的麵容,但聽他的語氣心疼又焦急,倒真像那麽回事兒。


    大概是這場景太過諷刺可笑,她忍不住笑出了聲。


    李意行點了燈回頭看她,就見王蒨麵上掛著淚,唇角卻揚得高高的,鵝蛋臉上紅潮還沒有消退。她伸手拉了拉被子,拭去熱淚,難為情道:“夫君這是做什麽,我隻是,隻是……”


    她這樣的羞怯,李意行還有什麽不明白,恐她真的隻是難為情罷。


    到底是放心不下,李意行叫了水,又再三哄著,將她身上細看了一遍,確認沒有傷處,才放下一顆心。


    重來一世,真沒想到二人會有如此境地,李意行心中五味陳雜。他當真以為眼前的三公主是傷心落淚,可如今的她,為何要傷心?她沒有理由難過,概是他一葉障目,總想著前世那樣慘烈的結局。


    這一世的王蒨,還是無憂無慮的公主,哭,也隻是因床榻之事太過羞人罷了。


    用雪帕擦過身子,二人重新上塌,這一回,李意行隻是抱著她睡覺,再沒有其他動作。王蒨在他懷中,隻背對著他,方才被積蓄的眼淚如斷了線一般,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她從未這樣痛恨過自己,厭惡自己為何要重來一趟。


    蠢笨,木訥,讓這樣的自己去應對李意行,實在是太累了,她討厭自己的無能為力,打心底有些自我厭棄。


    哭完之後,王蒨仍然沒有睡意,她摸著小腹,忽而想起,前世自己與李意行夫妻五年,不曾有孕,這在宗族中足以被指點到下堂,可耶娘都不曾太為難她,甚至族人都不曾有人提及過此事,似乎都早有預料,想來前世也不知他用了什麽法子給她避孕。


    剛才,他沒有抽身出去,王蒨提心吊膽,生怕自己有孕,那樣真是一輩子糾纏不清了!


    前世裏,她不曾喝什麽湯藥,因而她不得不猜想,李意行是否靠著香丸讓她一直未孕。


    黑夜中,王蒨睜大雙眼,想到一個主意。


    李意行不能讓她有孕……倘若,她暗地裏添把火,直接把自己的肚子藥壞了,根本不能生呢?


    到時候,是不是就能自請離去了。


    這一夜,王蒨睡得極淺,時不時就要醒一遭,她做了許多夢,可也想不起究竟夢到了何事。隱約模糊的記憶裏,似乎與前世的李家大子有關。


    畢竟,二人從前蜜裏調油,如膠似漆,那些事情她想忘記都困難。


    醒來之後,王蒨的心情比昨天夜裏稍好一些。無論如何,今日總算是能趕上那場花會,隻是她麵上還要作出一副不情願的樣子,扭捏了半晌才起身。


    李意行梳洗穿戴後,早已倚在廊下看溪流淙淙。他手裏捏著軟麵的饅頭,是廚房做的,他不想吃,就拿過來喂魚。


    饅頭是實心,但也相當講究,硬發麵的東西這些貴人是不愛吃的,軟麵又要準備許久和麵,廚房中的人忙前忙後,最終忙到了魚嘴中。李意行扔掉最後一塊,便立在溪邊發呆,神情還算愉悅。


    他穿了身直裰,外罩一件淺碧色的大袖衫,身形映照於湖麵上,衣袖被風吹起,王蒨來時,見他如此模樣,倒真怕他馬上要飛升成仙了。


    兩朝人士都追捧謫仙出塵的風氣,李家大子不愛吃東西,又生的端麗溫秀,旁人以為是他愛惜羽毛才不肯多食,紛紛效仿。


    前世,王蒨還屢次勸解他,李意行討厭吃東西,年歲多了,總會胃疼難忍,到時候又不免要拉著夫人不讓她走,叫王蒨給他揉一揉,蹭一蹭。次數多了,王蒨又急又怕,經年累月下去怕他得不治之症。而如今,她卻不管那些,她是吃飽喝足之後才換衣裳收拾著出門。


    至於李意行的身子,用他自己的話兒來說,誰要管他是死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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