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動氣   大概是讀書人真的很會蠱惑人心吧……


    李意行問王蒨,是要備馬還是備車。


    入夏七月,城中風光好,吹得遊人滿頭花。王蒨可不想坐在馬上被人用目光注視,還要費神挑出發中的落瓣,自然是選了坐馬車。


    瓊林在城郊,從居所過去還需小半個時辰,王蒨上了馬車後就坐在李意行身側,默讀手中的遊記。


    三公主不學無術,最愛看著稀奇古怪的雜談、遊記見聞,這一點從來不曾變過。李意行撐著下巴,似是在盯著外頭出神,二人誰也沒有說話。


    王蒨樂得清靜,她翻過泛黃的一頁,上下讀閱,找著自己想要的東西,並沒有注意身邊李意行的神色變化。


    外頭人聲嘈雜,落入他耳中,卻顯得不那麽真實,李意行的眉眼中有些茫然無措,似乎失了主心骨一般,他用餘光看了一眼身邊的王蒨,才漸漸清明。可即便他這樣盯著她良久,王蒨也隻是看著膝上的書,沒有看他,一如他做的那些夢裏,無論他怎麽祈求,她再也沒有站在他身邊。


    在重新擁有她之後,他的喜悅下永遠附著更多的不安和恐懼,生怕這一世出了什麽差錯,她不會像前世那樣愛他,更害怕她想起那些事。


    他隻能在心中否認這個想法,因為,二人注定要圓滿的。


    所以,她決不能想起。


    李意行半天沒動靜,王蒨也沒管他,直到她脖子酸疼,抬起頭自己揉了揉,少年的側臉就這樣映入她的眼中。她再三確認了一遍,有些詫異道:“郎君,你怎麽……”怎麽哭了?


    他神情自若,不像是悲傷的模樣,偏偏右眼緩緩落下眼淚。


    李意行聽到她的聲音才回過神,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恍然道:“被風吹了罷。”


    王蒨狐疑地看著他,除了那一滴淚,他看起來再正常不過了,身姿挺拔,眉眼溫潤,與記憶中的少年並沒甚麽太大的出入,她又瞧了瞧兩邊的小窗,伸手拉下一邊的窗幔,將信將疑道:“今兒個日頭足,郎君仔細著些。”


    李意行也應道:“嚇到公主了。”


    王蒨搖了搖頭,垂首繼續看書,李意行望著她頭上的珠釵,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


    兩朝女子都求一個美名,打扮豔麗華美,而王蒨反其道行之,頭上的珠釵是一概是素色的銀朱,襖裙也隻是一身淺杏,鵝蛋臉上淡淡掃了層胭脂,連唇色都極其淺淡。


    李意行將那顆冰涼的燦珠捂得溫熱,才收回手。


    “公主的首飾如此素淡,”他想了想,“另打一些吧。”


    前世二人也打過成套的玉器,概是因為李意行嫌她丟人,王蒨麵上含糊著應下了,總歸都是白撿的便宜,他既然要送,那她何必推辭。


    不僅是首飾,從前王蒨穿的衣裳也都是李意行打點的,所以當他說出這種話,王蒨半點都不意外。


    李氏是什麽樣的家族,一言一行都有多少人盯著,她懂,懶得去迎合他們。王蒨在宮裏隨性慣了,穿衣用物好是好,可要跟李意行比起來,那還是差了些。


    南王朝二十六年的秋天,那還是與李意行成婚的第三個月。


    她好不容易翻出了件壓箱底的豔色緋裙,北趙的第一繡娘用極為囂張的走腳一針一線縫滿了石榴花,金線壓邊,錦緞珠光盈盈,那衣裳穿在身上,就算天色不好,裙身都恨不得能折出光暈來,可謂十足的美豔張揚了。


    那時,她興衝衝穿了這一身出門,李意行見後愣得半天沒說話,卻在上馬車後悄聲問她:“公主怎麽穿的幾年前的衣裳?”


    王蒨還當他不懂,委屈而納悶道:“這針法,夫君瞧不出來?是北趙的花繡,孤品呀。”孤品越放越值錢,就算是前幾年的又如何呢?


    李意行聞言倒是沉默下去,隻是回去後沒兩天,叫人另送了幾箱衣裳。多是黑金、黑紅這般沉悶的底色,可王蒨剛一打眼瞧去,就移不開眼,她自認不是特別在乎身外之物的人,可那些衣裳的走針繡法精妙,絲綾裁得薄如蟬翼,暗紋是用雲蠶絲一點一點嵌進去的,金是叫人融成了薄片,像羽毛一樣輕巧落在裙上,紅是寶石打磨得細碎,被一同縫製上去。總之,就是一批讓王蒨匪夷所思的衣裳,她忍不住懷疑,這樣名貴脆弱的衣裳能穿幾回?


    後來才知道,這種衣物都隻能穿一回,而李意行素日裏換上三四回都是見怪不怪了。


    至於王蒨口中的孤品、花繡,顯得那麽不值一提。


    正如她小小一個建國二十六年的南王朝的三公主,要如何與冷眼看江山換代的百年之族李氏抗衡?


    但,無論二人最後的結局多麽慘痛,那時的王蒨還是很樂得自己有個如此省心的夫郎,連衣裳、首飾,都不需要她自己琢磨,兩朝美男之首親自替她看著,她就全然交到他手上了。


    李意行從小在士族中熏陶長大,多麽奢靡的東西都見過,自然眼光奇高,替她備的衣裳,比她自己精心挑選的還要合適幾分。王蒨生了張鵝蛋臉,臉頰向來豐盈,下巴也微圓,溫婉有餘而仙氣不足,穿得大紅大紫隻會用力過猛顯得俗氣,那些黑色上了她的身,卻叫她更加鮮妍明媚。


    此時此刻,她就坐在他身邊。經曆了那麽多糟心事兒,她也稍微有了些眼力,李意行身上那件淺碧色的衫,看起來素淡溫雅,連個花紋也尋不到,但王蒨猜想那必然是冰蠶織的衣裳,一匹價值連城。


    世人追捧的仙氣,實則都是用銀兩和人命砸出來的罷了,繁華之下不知埋著白骨幾何,這多麽悲哀。


    王蒨合了書頁,正欲開口問他花會之後的事情,卻聽聞耳畔又傳來哭喊之聲。馬車往郊外走,自會經過官府,饒是管製盤問極嚴的臨陽,也少不了那些流竄而來的難民,運氣好的城中尋個差事糊口飯吃,運氣不好的早已在外流離得了一身病,沒幾日就去了,一同葬在官府後的亂葬崗。


    夏季悶熱,那些屍體堆在外麵,王蒨偏了偏臉,按住心口。


    李意行先一步放下窗幔,外頭的場景再傳不到裏頭,他擁著她:“卿卿不看就是。”


    這樣安慰她的李意行,會想到幾年後他親手製造了更可怖的場麵嗎?


    王蒨長睫顫抖,在他懷中道:“是我失態了,下回繞著路走才好。”


    李意行看她,低頭親了親她的耳廓,仍舊安慰著:“此事我會處理,今日咱們隻為遊玩,不想其他。”


    他神色清和平緩,看起來耐心十足,溫聲又道:“族中的幾個表兄妹不成氣候,公主若是不想與她們胡鬧,不搭理就是。”


    “可以嗎?”她睜大眼,好奇地看著李意行。這回不是裝的,而是真的有些好奇。


    李意行笑道:“自然,與三公主相比,他們算得什麽玩意兒?”


    誠然前世的王蒨與李意行那幫宗族兄弟姐妹們也並不熟悉,畢竟李氏的人實在是太多了,這個表哥那個堂妹,若是再有個官職在身,還得加一聲官稱,王蒨實在是記不住,李意行也不知是何緣故極少帶著她去與那幫子人見麵。以致於每年隻有在元日這樣的大日子,王蒨才會不得不硬著頭皮去與她們打招呼,總歸還是很客氣有禮的。


    想不搭理就不搭理這樣的好事,怎麽前世沒有享到?


    王蒨又疑慮地看了他一眼,李意行還當她不信,湊近了些:“三公主千金貴體,何須為凡人低頭,更何況你是我李意行的妻子,宗族中的那些巴結你我二人還來不及,與他們同遊不過是怕公主悶得無聊罷了。”他對旁人向來是如此不屑一顧。


    少年的麵容與她湊得那樣近,墨發玉容,唇不點而朱,漂亮的眼裏溢滿笑意,王蒨幾乎要相信他的話。


    唉……大概是讀書人真的很會蠱惑人心吧?


    瓊林中的眾人早已等了半晌,男男女女在林中的樹下擺著低案跪地而坐,歡笑聲不絕於耳,王蒨粗略地聽了一番,都是一些風花雪月,詩詞歌賦,讓她沒有半分興致的話茬。


    見李意行與三公主過來,一個高個子的華服男子最先舉著酒杯打招呼:“子柏,弟妹,怎麽才來?快!快,罰酒一杯。”


    王蒨看著他的臉,有些熟悉,又聽到他能喚李意行的小字,想必關係走得極近,猜測到了這人的身份。隻是她麵上軟弱,稍稍頷首:“潮生表哥。”她說完就不再看他,退到了李意行身後。


    李意行握住她的手緊了緊,王蒨有些不解地抬頭,卻見他麵色如常地與李潮生說話:“表哥好興致,喝了不少罷?”


    “不多,就一壺!”他一身熱氣,帶著二人往林子深處去,低案旁的眾人倒是與夫妻二人點頭打招呼,隻是李意行在與李潮生說話,沒有搭理。


    李潮生舉起玉雕的酒壺,又倒滿了兩個酒杯:“我前年埋的酒,都快忘了!前些日子院裏的杏樹死了,下人們收拾的時候把它給挖出來了,我一嚐——這味道!可不得請兄弟姐妹幾個都來試試?”


    王蒨離得近,聞到一股極烈的酒味,不禁擰起了眉。


    李意行垂眸看了一眼,道:“嗯,能讓表哥喝得盡興,看起來的確是好酒。”


    “閑話少說!”李潮生將杯子推到他麵前,“你們兩個誤了那麽久,還不得多罰幾杯啊?弟妹是女兒家,也不為難,一杯就行……子柏,你就替弟妹多喝上幾口吧!”


    王蒨看著那小小的酒杯,正要伸手接過一飲而盡,李意行先行一步,製住了她的動作。


    隻是,他的動作到了手邊,又堪堪停住,李潮生一看就明白了,指了指杯子:“子柏,你就放心用吧,這杯子就是你從前用的,一直放在我府中,忘記了?”


    他又打趣道:“你這樣的人物,我這個做表兄的哪兒敢隨便拿不入流的貨色來搪塞你?”


    瓊林中的眾人笑作一團,眾人俱喝得微醺上頭,有人已經扶牆作嘔,被婢子連忙攙回了馬車。


    玉蘭樹的花瓣落在李意行肩頭,王蒨跪坐在他身邊,看李意行麵無表情喝完了三杯烈酒。


    喝完之後,他繼續舉著酒壺,一杯接著一杯,將壺中的瓊漿玉液喝得一滴不剩,才停了下來,王蒨見他如此,一時摸不著頭腦。


    雖他麵上含著淺笑,然不知為何,她覺著李意行此刻氣得厲害。


    第9章 閹奴   咱家這種賤奴生來就是為了伺候您……


    李意行並不是冷淡苛責的性子,至少麵上絕不是。


    多數而言,他待人還算神色緩和,唇角總是噙著笑意,隻有與他相處久了才知道這人慣是個高高在上的,麵上溫和是他不想失了風度,恐怕轉頭就能把人給忘了。他更不曾在外與誰人動怒爭辯,就算發了脾性,也隻是稍冷著那張秀致清絕的麵容,笑意也陰惻惻的,一言不發。


    王蒨悄悄看了一眼他,心道果然是生氣了,生的哪門子氣她卻摸不著頭腦。前世沒有這場花會,她不清楚會發生什麽,隻好等李潮生作何反應。


    偏偏李潮生喝多了,也是個昏頭昏腦的,沒注意到表弟漸沉的麵色,打趣道:“好,好,子柏這樣疼弟妹……那我這個做表兄的也再敬你們夫妻二人一杯。”


    案桌湊的近的幾人也哄笑著,口裏說著賀詞,杯酒交錯,瞧起來還真像和和氣氣的一大家子。


    王蒨全當看不見聽不著,在場的人都知道她的性子,因此她也隻是跟著李意行身邊,看他與李潮生一人接著一杯,仿佛較勁似的,自己隻是時不時挑些葡萄吃。


    李潮生親手釀的一大壇酒很快就用完了。


    二人來之前,他就喝多了,李意行又有意激他,一來二去,李潮生醉的伏在桌上,似是睡了過去。林中眾人也見怪不怪,哄聲大笑之後,不知是誰帶來的婢女撥起了琵琶,醉生夢死間,李意行終於和王蒨回了席位。


    王蒨忙著自己清理葡萄皮,人被慣久了果然不行,要她自己動手理葡萄她都覺得費勁。


    李意行坐在她身邊,也不出聲,見她磨磨蹭蹭了半晌,才要來了濕帕,低頭抓著她的手,替她仔細擦拭。他微微低頭,話語間倒聽不出喜怒:“公主比傳言中的聰慧不少。”


    王蒨試著收回手,沒掙脫開,幹脆由他去了,反問道:“郎君這是何意?”


    李意行的動作輕柔,將她纖長秀麗的十指都擦幹淨了,才抬起臉。


    這一回,語氣緩和了不少,甚至重又掛起笑意:“與表兄匆匆一麵,竟記得如此清楚。”


    這話兒聽著焉酸,王蒨忍不住在心底失語。眼前的李意行是不是瘋了?世家子怎麽能說出這般無理、拈酸吃醋的話來,為了哄騙她,真是下了十足的血本。她隻好配合道:“隻不過是大婚時見過,有些麵熟。”


    婚前,她與族人們是見過,隻不過前世沒記著人。


    李意行望著她的眼:“嗯,若當真如此,自然是極好。”


    他扔掉帕子,又別過臉一言不發。


    王蒨很熟悉這樣的李意行,前世她也以為這李家大子是個心氣高的,不會與她吵架,時間久了也琢磨透了,每每他陰陽怪氣說上幾句好話又不吱聲,那就是等她去哄。


    可是,王蒨沒忘記自己此刻還什麽都不懂呢。


    她毫無負擔地繼續坐在案邊賞景,李潮生的酒喝完了,有婢子搬過來幾壇新的,沒那麽猛烈,聞著像杏子酒,王蒨淺酌幾口,支著耳朵聽旁人的閑話。


    臨陽城不知何時興起養狸奴,李意行叫人打籠子也是為此。隻不過貴女們都是嚐個新鮮,也沒幾是真心愛的。


    左手邊不知哪個案上,一妙齡女郎對同行的姑娘抱怨道:“你瞧我這手,都是那小畜生抓的……怎麽沒塗藥?塗了好幾回,就是不見好。”


    “我看看……這還腫的厲害呢,”另一個慶幸道,“我家那隻倒是乖順,就是不理睬人,逗弄她也沒甚麽趣味,索性讓下人們關起來了。”


    話音落在王蒨耳中,她暗中握著一隻手,抬首眼巴巴看向一邊的李意行。


    李意行的怒意淡了幾分,他本就不該對她如此,這時的三公主還是膽小怕事的主,自然也不夠了解他,不會看出他的心情來哄他。見公主小心翼翼的眼神,他不自覺放軟了語氣:“卿卿這是怎麽了?”


    “我想把小狸奴接過來,”她湊近些與他說話,擔憂道,“雖那兩隻並不聽話,但相處久了也有感情,怪惦記的。”


    王蒨悄悄拉著他的衣角,在他耳邊低聲:“我怕宮婢們疏忽了……”


    她的氣息和聲音那樣近,李意行忍不住想起了昨夜的溫軟,他移開視線,按捺住心頭的湧動。他的指尖摩挲著酒杯,思索半晌後,應了聲好:“我稍後修書一封,叫長公主替你照看那兩隻狸奴。過些時日等二公主班師回朝,我與三公主去一趟皇都,屆時一同把那兩隻小狸奴帶回來。”


    提起兩位姐姐,王蒨的眼神發亮,她打心底裏高興,小臉紅撲撲的,一連追問了幾遍:“當真?什麽時候動身。”


    “當真,正好要與伯父見一麵,”他垂著眼睫,不願多提。


    王蒨也不關心,她回過神,哀歎道:“可是大皇姐還在牢裏,修書過去有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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