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說,戶隱升麻1已經開花,並采了回來。


    1戶隱升麻,長野縣北部的戶隱山上野生的一種草,開花。


    長野師範的校徽和校旗,都使用了它的圖案,是帶來雪融信息的花。


    附近一帶還都埋在積雪中,在隱約出現的黑土上,淡紫色的花朵在開放。花萼和花瓣都是六片,雄蕊也是六個,用手一摸,它們便會向內側倒下,是一種具有感覺機能的雄蕊。


    因為它是喜陰植物,所以總是生長在榆樹和掬樹等茂密不透光的樹陰下,一旦受到強光照射,一天便會蔫的。


    在長野的附近,戶隱山和黑姬山都有這種花,是天然紀念物。


    初枝一麵全神貫注地觀察著它那筆直的莖,背麵那白色的葉,以及雄蕊的感覺運動等,一麵想著,和眼睛複明那天所看到的正春溫室裏的花相比,還是這山裏的花顯得更加謙和、優雅和高潔。


    城山公園的櫻花尚未凋謝,安茂裏的杏花又盛開了。


    山風吹拂嫩葉,小鳥高聲婉轉啼鳴。


    初枝第一次親眼看見的春天,仿佛在她的心中茁壯地萌發出人生的幼芽。


    每天麵對的鏡子上,也充滿了光明,她感到自己的美麗終於屬於自己了。


    眼睛看不見時,隻有母親是將自己同外部世界聯係起來的惟一途徑,而現在春天的大自然變得如同母親一般。


    本來她一直在非常狹窄的門道裏走,可是現在卻突然麵對著沒有門的廣闊天地,這使她理解母親內心世界的直感反而變得遲鈍了。


    由於賞花季節的來臨,阿島在店裏也很忙碌,但初枝已經能自己給正春寫信,有時出去寄信,順便看看到善光寺朝山拜廟的香客們,然後回家。


    “昨天不是有鴿子飛到我們家的屋頂上了麽,今天我在山門前遇見那隻鴿子了。”


    “有那麽多鴿子,能認出是哪一隻嗎?”


    “我記得很清楚。”


    “是嗎?”


    阿島心想,這孩子又說起像失明時的話來。


    “什麽時候去東京啊?”


    “如果天氣好,後天早上去。剛才不是說過了嗎?”


    阿島陰沉著臉。


    因為昨天晚上收到了一封有田寄來的奇怪的信。


    信的大意是,有些事情十分可疑,據說作為讓正春和初枝結婚的交換條件,禮子將被迫同矢島伯爵結婚。問阿島是否同意。


    “愚蠢透頂!”


    阿島大吃一驚,仿佛凍僵了似的。


    “如果是這樣,禮子肯定是什麽都知道了。”


    倘若她不知道阿島是自己的生身母親,初枝是妹妹,無論如何禮子也不會發生那種事情。


    阿島心中又重新滋生了對禮子父親的憎惡。


    可是,阿島事後回想起來,在大川端見麵時的子爵,使人感到他對正春也懷著殊死的愛心,子爵也是個孤獨的人。


    這樣一個人寄托於兒子的希望,真是忘我與執著交織在一起,這種感情,悲慘更甚於美好。在這一點上,無疑同阿島是一致的。


    即便如此,說如果禮子同伯爵結婚,就可以承認正春和初枝的關係,阿島不相信這話真的是子爵說的。


    她對有田的來信表示懷疑。


    二


    盡管是一封十分乏味的短信,但阿島還是翻來覆去地看著,最後她終於意識到有田是在愛著禮子。


    這是阿島極不應有的疏忽。


    “你對有田先生怎樣看?”


    阿島對初枝說。


    “有田先生?”


    初枝仿佛在追尋著自己的夢想。


    “如果去了東京,見到有田先生,他是不是又要說‘你變多了’?”


    “你自己也知道自己變了嗎?”


    “嗯。”


    初枝點點頭。


    “不,沒有那種事,你不是一點兒也沒有變麽。”


    阿島在駁斥她。


    “我是在問你關於有田先生的事呢。”


    “怎麽說才好呢?”


    她想起在大學醫院的太平間裏暈倒,被抱出去時,聞到的有田身上超出常人的體味。


    “我討厭有田先生。”


    “是嗎?如果小姐結婚的話,他和矢島先生哪一個更合適?”


    “那當然是有田先生了!那個人雖然看不透他心裏在想些什麽,但卻可以讓人感到放心啊。”


    初枝的眼神變得仿佛像一個成熟的女人。


    “小姐不是曾經說過要我寄居在有田先生家裏麽?連小姐都信任他。盡管什麽都不說,他也能善意地理解別人。”


    “是這樣的。不過他倒不太像是個能被年輕女孩喜歡上的人啊。”


    “哎喲,為什麽?難道孩子們不就是喜歡那樣的人嗎?他可是一位見過一麵就難以忘掉的人啊!”


    “啊?”


    阿島重新看著初枝,說道:


    “小姐如果那樣說,你能寄住到有田家去嗎?”


    初枝緊閉著嘴,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


    “那你不是對有田先生印象很不錯嗎?”


    “正春不同意。媽媽也是知道的,卻……”


    “是這樣的。”


    阿島笑著,好像在嘲弄初枝似的說:


    “可是,在正春之前,我就和小姐說定,把初枝送給她了。如果你不按照小姐的意思去做……”


    初枝像是在反問似的點點頭。


    “後天到東京去,就讓我寄住在有田先生家裏嗎?”


    “那倒不一定,但是總不會馬上就同正春舉行婚禮吧。”


    初枝麵紅耳赤地跑了出去。


    阿島望著初枝那飄動著的衣服下擺和那雙白皙的腳,一邊用簪子胡亂地搔頭。突然,她像想起什麽似的到梳頭店去了。


    當晚霞染紅信濃上空的時候,矢島伯爵的汽車出人意料地開到了花月飯館的門前。


    由於去年年底伯爵在打獵歸途中來過花月,所以女傭們都認識他,連忙跑到初枝房間來。


    “媽媽呢?”


    初枝臉色蒼白。


    “還沒回來。你快點出去迎接吧,好嗎?”


    “我不。”


    三


    初枝遲遲不願出去,這當兒,伯爵已經被讓進裏頭的廂房裏了。


    花月飯館地處市內,院子並不太大,卻勉強地修建了廂房,這也算是芝野政治生涯的遺跡。


    由於必須踩著踏腳石才能過去,所以現在也很少請客人住了。廂房共兩棟,每棟都有一間八鋪席和一間三鋪席的房間,兩棟間隔隻有兩間1,它們掩映在庭院的樹陰中,似乎洋溢著略微濕潤的泥土和嫩葉的芳香。


    1長度單位,每間約為1.818米。


    當伯爵一走過院子,初枝便悄悄地拉開了二樓的紙拉門。她的手在顫抖。


    伯爵坐在木板窗外的狹窄走廊上,一麵脫鞋,一麵隔著石榴樹枝,抬頭望著初枝的房間。


    初枝仿佛彎下腰來向著伯爵行禮。


    樹木大抵上都已是滿枝嫩葉,隻有石榴老樹才剛剛萌發出紅色的幼芽。


    “姑娘在家吧。”


    伯爵望著二樓的白色紙拉門。


    “是的。”


    女傭也抬頭望著。


    “好像比我看到照片時更漂亮了。”


    “是,因為後來她的眼睛複明了。”


    “嗯。手術之後不久我曾見到過。上次打獵回去,順便去了醫院。”


    “是嗎?”


    女傭整理好鞋子,剛要出去時,又說:


    “現在我馬上就告訴她,她從未見過客人,所以……”


    接著,她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回過頭來說:


    “老板娘也快回來了,但是不是要我把上次的那個人給您叫來?”


    “不要藝妓。”


    伯爵不高興地說。


    女傭來到初枝的房間,催她出去應酬。


    初枝不由得想要躲起來,靠著牆縮成一團地坐著。


    “他幹什麽來了?”


    “這個麽,我也不知道,不過不像隻是來玩的,是不是找老板娘有事。不知為什麽好像在生氣,挺嚇人的。”


    “他一向都是這樣的。”


    “可是,和上次來時的神情不同啊!”


    “他大概不會有什麽理由從東京趕到這裏來發脾氣吧!”


    女傭似乎很吃驚地說:


    “我們的飯館能維持這種局麵,全虧了人家,你是不是該出去見一下。”


    她窺視著初枝。


    “用不著打扮,換雙襪子吧。”


    說著,打開了衣櫃的小抽屜。


    “我不去。等媽媽回來再說吧。不行嗎?”


    初枝緊張得似乎連rx房都變僵硬了,但這種不安,女傭是不會明白的。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她叫住了女傭。


    “好的,我現在去取火盆。”


    院子裏的電燈亮了,房間裏有些昏暗,伯爵用右手指摸著胡茬,靠在桌邊。


    “太黑了。”


    “是,真對不起。”


    說著,女傭打開電燈,初枝坐在門坎邊低頭行禮。


    “歡迎您!”


    “啊,好久不見了。”


    伯爵那雙疲倦的眼睛炯炯有神。


    四


    “你已經不怕人了啊。”


    伯爵的話雖說有些生硬,但聲音卻是柔和的。


    “在醫院裏見到你時,看什麽東西好像都晃眼似的。”


    女傭邊給火盆加木炭,邊說:


    “您換衣服吧!”


    說著,便伸手去拿放在屋角的棉袍,但看到伯爵不理不睬的樣子,像是有所顧忌似的退了出去。


    初枝也要一起站起來。


    “再坐坐吧!”


    伯爵叫住了初枝,半晌不說話。


    他暗中觀察著初枝那在膽怯之中又含有女性羞澀的神情。


    伯爵的眼裏閃過了一絲冷冷的嘲諷的陰影。


    “聽說你要和正春結婚?”


    初枝猛地揚起臉來凝視著伯爵。


    她的眼睛裏閃現出孩子一心要傾訴什麽似的純真。


    “沒有什麽值得驚奇的。那樣一來,也許我會成為你的姐夫哪!”


    初枝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你也反對我的親事,是嗎?”


    伯爵像逗弄孩子似的說。


    “你對禮子這人的脾氣什麽的摸準了嗎?”


    初枝一時不知所措。


    “不,一點都不了解。”


    “是麽。那是個壞女人。連你不也被當作玩具了嗎?”


    初枝像想起來似的說:


    “那您為什麽還要和那樣一個人結婚?”


    “嗯?”


    伯爵這時才快活地莞爾而笑。


    “你可能是不希望我和她結婚,為了她,你才這麽說的。但我卻覺得你是為了我說的,你真是有意思。”


    “請不要說小姐的壞話。”


    “當然,我不是那種人。我有武士的修養。”


    伯爵爽朗地笑了。


    初枝再一次感到伯爵身上的殺氣。


    然而,現在似乎還有一種溫和的悲哀,被傲慢控製著,所以,初枝總覺得惡魔般的恐怖陣陣襲來。


    “她對你那麽熱情,總讓人感到她像是在欺騙她自己。”


    初枝低著頭。


    “她認為自己的哥哥應該同你結婚,這事真是讓人難以想象。你聽你媽媽說了嗎?”


    “沒有。”


    “她呀,說什麽如果不讓正春和你結婚,她自己也不出嫁。”


    “什麽?”


    初枝被弄得茫然若失。


    “了不起的一出戲呀!”


    伯爵似乎在譏諷似的笑著。


    初枝一陣頭暈眼花,她未曾想到要去抓住伯爵這番奇談怪論的真意。


    “小姐,小姐她……”


    伯爵突然閉上了眼睛。


    “真是一個夢幻般的人啊,你呀!”


    五


    “你以為那樣一個自強自愛的人,能夠為了他人去嫁人嗎?”


    伯爵頗有幾分厭惡地說。


    伯爵覺得,自己一旦認真地說出如此庸俗的話,就說明自己的高傲與自尊已經喪失殆盡,暴露出企圖忘卻禮子幻影的可悲的軟弱,他感到無比氣憤。


    然而,初枝卻一點也不理解。


    她隻是像突然碰上暗礁似的震驚,心想禮子究竟是怎麽了。


    伯爵仿佛不可思議地看著初枝,說道:


    “你認為你和正春君,真能夠那麽輕易地結婚嗎?”


    “不。”


    由於初枝的回答太沒意思,伯爵反而有些掃興。


    “真能想得開呀!”


    他小聲嘟囔著。


    “和你這樣在一起,覺得好像來到了另一個國家,比信州更遠……”


    初枝聽到他說自己想得開,便想起正春,再也坐不住了,身體也好像在隱隱作痛。


    “說起遠方,我曾去過南洋和非洲,但像你這樣的人,我覺得隻有日本才有。”


    伯爵的視線停留在初枝那仍似少女般的修長的腿上,說:


    “我如果和禮子結婚,想到國外去住一段時間,和她在日本生活,好像也不會有什麽意思。”


    言外之意似乎是說這就是悲劇的證明。


    初枝忽然回過頭,仰望庭院樹木上麵的天空,發現已是薄暮時分。


    “我去喊媽媽。”


    這時,女傭送酒來了。


    “媽媽呢?”


    “啊,梳完頭,好像又到別處去了,不過也該回來了。”


    初枝趁女傭斟酒的機會,想要站起來,可是又被叫住了。


    伯爵對女傭毫不理睬,索然無味地喝著。


    “初枝,你出來一下。”


    一個小女傭來接她。


    阿島心神不定地整理著腰帶:


    “真夠渾的,你怎麽能出去呢?”


    “嗯。”


    “他幹什麽來了?”


    “不知道。”


    “他和你說什麽了?”


    “說什麽?”


    一時間,初枝無法回答。


    “算了,不論你聽到什麽,他說的話你都不能相信,那是個野蠻人。”


    阿島麵色蒼白地走出去了,當她從院子走過時,又一次用力地向下拉緊腰帶。


    “歡迎光臨!”


    阿島和藹可親地莞爾而笑。


    “啊,上次我們是吵了一架分手的呀!”


    阿島向女傭使個眼色,看著她出去之後才說:


    “那次實在是對不起了。”


    說著,拿起酒瓶。


    “請喝一杯!”


    六


    “飯館生意怎麽樣?”


    “啊,托您的福。”


    阿島雖然通達世故,但她內心裏卻緊張得要命。盡管她力圖掩飾自己戒備的神色,但她完全無法理解矢島伯爵這個人究竟為什麽到這裏來。


    “隻是您自己嗎?”


    “嗯。”


    女傭送來了飯菜。


    “魚是從哪兒進的?”


    “從東京和新瀉兩地進的,沒有什麽能合您口味的東西……”


    “這個呢?”


    “那是-樹芽。”


    “這裏高新瀉很近吧。”


    “啊,不算遠。”


    “到新瀉去玩玩吧,明天怎麽樣?”


    “明天嗎?好啊!”


    阿島看出了伯爵那急不可耐的心情。


    “把她也帶去吧。”


    “啊?”


    阿島若無其事地笑著。


    “您說初枝嗎?帶個稍微機靈點兒的人去不好嗎?”


    “你又提出條件來就不好辦了,說什麽那是一個當著母親的麵也會幹出這種事情的人。”


    “跟小姐說的嗎?怎麽會呢?”


    “機靈的女人我可不要。”


    伯爵像在發泄積怨似的說。


    “上次你那樣氣勢洶洶,可現在你還是堅決反對嗎?”


    阿島心想,伯爵是否是為了緩和自己的反對態度到長野來的。於是,她試探地說:


    “可我是無能為力的。”


    “誰說沒有力量,你不是把回城寺家鬧得天翻地覆麽?”


    “為什麽?”


    “你也該適可而止,同她斷絕關係吧,你看怎麽樣?”


    “我和小姐的關係,在二十年前已經斷絕了。也可以說從一開始就沒有關係。”


    “可是,事到如今,為了你女兒的婚事,不是還在利用她嗎?”


    阿島的心受到衝擊,隻覺得眼前一片漆黑,心想,看來有田信中的話也許是真的。


    “把一切都幹淨利落地處理了,你看怎樣?”


    “是。”


    這樣說來,伯爵是不是圓城寺家為了埋葬正春和初枝的愛情派來的呢?


    “幹脆讓一切都付諸東流吧。”


    “那就要看水的情況了,哪裏有那種水呢?”


    阿島信口說出莫名其妙的話,她像是在支撐著即將傾倒下來的大廈。


    “大家都在誤解我,把我當成壞人……您是說讓我將一切都在溺死我兩個女兒的水中付諸東流嗎?”


    “正因為你揪住她們不放,所以她們無法遊動,隻要你能鬆手,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阿島仰起表情痛苦的臉。


    “希望您能說清楚些。”


    “慢慢談吧。哪個溫泉最近?”


    “戶倉、上山田,還有湯田中和澀。”


    “今晚就住在那裏,你也來吧。”


    阿島雖然感到奇怪,但並未吱聲。


    “讓她也一起去喲。”


    “您是說初枝嗎?”


    “那我也不能單獨和你去呀。”


    七


    出了長野的市街,當汽車過了丹波橋一帶時,阿島後悔不迭,不該帶初枝來。


    伯爵眺望著春天沒有月亮的星空下,犀川那朦朧的景色。


    “多長的鐵橋啊!”


    “是的,據說有三百多間1。夏天還有納涼的焰火呢。”


    1見前文注釋。


    “過了橋就是川中島的古戰場了吧!”


    “是的。”


    阿島回頭看著初枝,問道:


    “冷嗎?”


    初枝似乎不由得縮起脖子,默默地望著窗外。


    過了八幡原,距離戶倉溫泉還很遠。


    阿島想,伯爵說不能和自己兩人一同去,雖說是開玩笑,但如果真的隻有兩人,肯定又會爭吵起來,吵架的結果似乎對初枝也不利。


    如果有初枝在身邊,氣氛會得到緩和,可能也就不會發生口角了。


    要去的是名月館,這也使阿島放心。


    同名月館之間是老關係,十年來彼此互相介紹客人。當在電話裏通知要陪客人前去時,對方說務必讓初枝也一起來,想讓眼睛已經複明的初枝,看看姨舍山和千曲川。


    當初枝手術後回來時,名月館還送來了祝賀的禮品。


    如果不想讓初枝聽到自己和伯爵的談話,就讓她留在賬房裏也可以。


    阿島這樣想著,便沒有堅決拒絕伯爵那咄咄逼人的勸誘。


    伯爵隻帶一個小旅行包,好像是從車站直接到花月飯館來的。


    阿島由於還沒有弄清伯爵特地從東京來長野的目的,所以,當汽車行駛在散發著麥香的原野裏時,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初枝穿著這個新年在東京剛剛做的漂亮衣裳,在如此寂靜的夜晚,坐在車上,會像精靈一般引人注目。阿島暗自想著。


    “坐火車就好了,坐汽車走這麽遠的路,還是第一次吧?”


    “是的。”


    “酒全醒了,夜裏好像還有些冷啊!”


    伯爵也合起了外衣的領子。


    過了千曲川,汽車進入城市腳下戶倉、上田山的溫泉街。


    進入名月館最裏麵的房間,伯爵立即去了浴室。


    阿島留在房間裏,急忙跟名月館的老板娘說:


    “請把這孩子留在你那邊。”


    “好啊,請吧!”


    老板娘笑著。


    “完全認不出來了。連認識初枝的那些女傭們都在議論著,隻以為是那位客人從東京帶來的美人哪。我帶她過去,讓她們大吃一驚。”


    “還有,我們的房間盡可能安排到離這裏遠些的地方。”


    “為什麽?不至於吧。”


    兩人麵麵相覷,老板娘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


    “阿島,你們也去暖和一下吧。”


    “好吧。”


    三人肩並肩地下樓去了。


    八


    “男人洗澡都很快。”


    阿島好像突然想起似的,又從樓下返回來了。


    女傭正在房間裏整理伯爵脫下的西裝。


    “麻煩你了!”


    阿島也坐在一旁,剛要伸手幫忙,隻見從襪子到襯衫的袖扣,所有的地方到底都不一般,她輕輕地摸了一下上衣的呢料。


    女傭也似乎在迎合著阿島的想法: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啊!”


    “是啊!”


    “初枝小姐又那麽漂亮,太幸福了。”


    這話聽起來有點怪,會不會是在胡亂猜疑,認為伯爵是初枝的什麽人呢。


    阿島來到走廊裏,隔著玻璃眺望著千曲川。


    旅館院子的盡頭,連著河堤。千曲川流到這裏,河變寬了。


    聽著湍急的流水聲,阿島想起了河灘上開著夜來香,點著提燈的夏天。


    “雨蛙已經叫了吧?”


    “是啊,這倒沒有留意,不過白天也有客人出去劃船。”


    “是啊,是啊,還曾經在河灘上給我們烤過桃花魚哪!”


    正當酒菜備好時,伯爵已洗完澡回來了。


    阿島關上了紙拉門,非常拘謹地侍候他喝酒。


    “找個年輕人來,您看怎麽樣?”


    “不是帶來年輕人了麽?”


    “那是個不中用的孩子……”


    “我喜歡啊!”


    伯爵像是開玩笑似的。


    “你把她藏到哪兒去了。”


    阿島突然用帶刺兒的口氣說:


    “我沒有藏,這家旅館,我們是老關係,大家都對她感到驚奇。”


    “真是一個少見的女孩。”


    伯爵含糊其辭地說著,突然又換成激烈的口吻。


    “為了你女兒,你最想做什麽?”


    阿島好像遭到一擊似的,抬起頭來。


    “我說女兒,也許你不知道是指哪一個,我說的是圓城寺家的。”


    “不論您說什麽,我的情況您是知道的,我隻能暗自為她的幸福祈禱罷了。”


    “再坦率一點談談吧。”


    “我是求之不得的。我還想問您,您來長野究竟有什麽事情。”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就是因為你反對我的親事啊。”


    “我隻是為小姐的幸福著想,可是……”


    阿島放低聲音,焦急地環顧著周圍,她實在難以想象,伯爵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談到幸福,你和我的看法是不同的。總而言之,你是要反對到底嘍。”


    “我無權幹預。”


    “你別回避。你下決心不論采取什麽手段,甚至把她殺死,也要毀掉這門親事。看你上次到我家來時的那副架勢……”


    “你沒有必要那樣羞辱我。”


    阿島麵紅耳赤。


    九


    “羞辱?難道不是你想羞辱我嗎?”


    伯爵顯得頗感意外的樣子。


    “上次你不是曾大言不慚地說,為那孩子盡力也隻有這一次了,豁上性命也要保護她嗎?”


    阿島心想,他又拿出打架的架勢來了。她雖然克製著自己,但卻感到十分懊惱,認為他是在糾纏不休地嘲諷一個為人妾的女人的無助與無奈,肩頭感到陣陣寒氣。


    “您就是為了嘲弄一個弱女子到長野來的嗎?”


    “誰嘲弄你了?我是來輸給你的。”


    “我這種人,存在和不存在是一樣的。但是,我隻相信小姐不是一個會誤入歧途的人。”


    “怎麽回事呢,她很像你,也是個感情用事的人。她把讓正春和你女兒結婚作為自己出嫁的條件提出來,能認為這是理智的行為嗎?”


    “那、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阿島仿佛像是要抖掉什麽似的。


    “她父親那樣說,是企圖蒙騙她。”


    有田的信中所說的和伯爵的談話有些不同。


    比起伯爵,阿島更相信有田。


    “他甚至企圖利用初枝作為他的刑具,讓禮子屈從一樁她並不情願的婚姻,使她遭到陷害,事後他又佯裝不知。”


    “要利用別人作為工具的,難道不是你嗎?我認為又是你在唆使她提出那種無理要求呢。”


    阿島掙紮著力圖撥開疑雲,搜尋著禮子的身影,但就在此刻,她這當兒,覺得自己似乎都不存在了。


    “誰跟小姐說了我們的事呢?”


    “不知道。至少我沒有說。如果你自己不告訴她,我想不會有人說那些閑話的。但是,如果她不知道你是她母親,大概她也不會那樣同情你的女兒吧。”


    “小姐真的什麽都知道了嗎?”


    阿島似乎是對著一個遠方的人說話。


    伯爵拿起酒杯,溫和地說:


    “那太意外了。我還懷疑你早就乘機接近她了。”


    “可是,你認為這事能成嗎?”


    “您指什麽事?”


    “正春和初枝結婚啊!”


    阿島仿佛又想起什麽似的斟酒。


    “她不像始終在操勞的你,她還在夢想。你女兒不是乖乖地放棄了嗎?”


    “放棄了?”


    阿島像追問伯爵似的仰起臉。


    “您和初枝說什麽了?”


    “是的,因為我喜歡她。”


    伯爵低聲說道。


    阿島突然像被人從高處推落一般。


    “她?”


    然而,兩人做夢也未曾想到,初枝就在走廊裏偷聽著他們的談話。


    十


    初枝雖想要逃離這裏,但隻是呆立著一動也不能動。盡管好像要當場倒下,但腿卻麻木得像木棍似的在抽筋。


    隻聽見自己心髒可怕的跳動聲,身體仿佛已經不存在了。


    然而,連她自己也來曾意識到竟步步向後退去,一直退到隔壁房間外的柱子邊上。


    想要靠一靠,一不留神碰上了柱子,一種異樣的恐怖傳入體內,嚇得她連忙縮回手來。


    晚風吹著玻璃門,陣陣作響。初枝猶如一張薄紙,像是要被吹破似的,渾身發抖。


    她已經沒有去思考自己是在偷聽似乎與己無關的事情的餘地了。


    伯爵與阿島的談話,是踏毀初枝的粗暴的腳步聲。兩人的聲音回蕩在初枝自己清冷死寂的心中。


    阿島隻以為初枝還留在賬房裏。


    “是你的女兒,初枝喲。”


    伯爵泰然自若地說。


    “初枝?”


    “讓初枝做替身,你看怎樣?”


    阿島氣得連唇邊都痙攣起來。


    “替身?”


    她茫然若失地小聲說。


    由於過分的驚恐,伯爵的話似乎沒有聽到。


    “那樣一來,一切不都解決了嗎?你兩個女兒的親事也可以徹底毀掉了。”


    “喲,您說些什麽呀,光會開玩笑。”


    阿島終於像一個從事接待客人營生的女人似的笑了。


    這是擺脫突然襲擊的一種對策。在笑的掩飾下,她一麵摸清伯爵的真意,同時也想自己做好思想準備。


    伯爵也好像掩飾不住內心的動搖,但還想虛張聲勢,便倨傲地說:


    “這也許是異想天開,不過,你既然有那樣堅定的決心,要毀掉我的婚姻,這也不失為一種手段。你能做出那種犧牲,我也可以退卻。說到犧牲,無論如何初枝和正春是不能結婚的,這樣看來,我的主意說不定反而會幫你解圍呢。”


    阿島隻覺得膝頭一陣陣顫抖,從下腹直到後背,僵硬得跟一塊木板一樣。


    可怕的怒火燃遍全身。


    “正春不是你女兒的哥哥麽?你讓他和你的小女兒結婚,你不覺得這是一種病態麽?你同圓城寺家人們的聯係,全都是病態的。也就是說,是錯誤的。你應該徹底解決一切問題,痛痛快快地讓它付諸東流。”


    阿島沒吭聲,但如果再繼續沉默下去,幾乎會悶死,於是她像傾吐痛苦似的喊道:


    “魔鬼,多麽可怕的魔鬼!你、你這種人……”


    紙拉門外的初枝,突然感到眼前一片漆黑。


    “如果你認為我是個魔鬼,也可以。你要把哪一個女兒交給魔鬼呢?是姐姐,還是妹妹?”


    “我給你?我、我殺了她。”


    “喂,你稍微冷靜些再想想吧!”


    “我殺了她也不會給你。”


    阿島握緊了拳頭。


    十一


    “你即便殺了初枝,如果也不能破壞我的婚姻,那你豈不是徒勞無益麽?”


    “那是人說的話嗎?虧你還是個華族……”


    “我隻是不像你那樣會說謊騙人。你也不必惱火,靜下心來反省一下。你向所有的人一味辯解,到處賣乖,嘩眾取寵,打著如意算盤。你應該為回城寺家做的事,總之隻有讓你自己銷聲匿跡。但是,你一旦出現,你就隻能成為一個壞人,遭到怨恨,難道不是嗎?而且,你如果挑唆圓城寺家的人恨我,就會像你所希望的那樣,親事自然告吹。禮子將認為遭到你和初枝的無情背叛,而感到懊惱。但是,歸根結底,你能夠為她做到的,恐怕也僅此而已。多麽徹底的斷絕關係呀。有頭無尾是不行的。正春君也是一樣,不應該戀戀不舍,讓他厭棄初枝,會使他受到失戀的傷害更輕些。你是一個必須忍受這樣痛苦的人。”


    伯爵用沉痛的語調在勸說著阿島,但他的神情卻像是在玩味著自身的悲劇。


    “是誰求你來說這番話的?”


    阿島茫然若失地說道。


    “真糊塗啊!我會受人之托跑到長野來嗎?我是因為喜歡初枝啊。”


    “初枝?”


    阿島好像忽然想起似的,剛才的話原來與初枝有關,她急忙搖頭說:


    “那種事情可不行。即使我怎麽樣,初枝、初枝她……”


    “是做禮子的替身呀!”


    “別說了!惡心人!”


    “你也該像個做接待客人生意的女人,怎麽樣?”


    “無論是做什麽生意的,孩子總是一樣的。隻是聽到你說的這番話,初枝就不知該怎樣向小姐道歉才好。她無法辯解。”


    “又是辯解,難道你不知道正是你們的辯解,才使她無法交代的麽?”


    “無論是禮子,還是初枝,都是我的孩子,和你沒有任何關係。用不著誰來教,我也懂得母女之道。”


    阿島拚命地想要挺住。


    “如果我的話觸怒了你,那是因為我說得不夠委婉。我所以不想讓別人介入,直接來同你商量,也是我的一番好意。”


    伯爵仿佛反思似的,略微遲疑了一下,又說:


    “初枝這孩子,是個奇怪的女孩。從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就有這種感覺。”


    “失陪了。”


    阿島突然站起身來。當她要走下樓梯時,膝蓋在不停地顫抖。


    和初枝兩人的房間,正好在伯爵房間的下麵。


    因為很暗,隻以為初枝還在賬房裏玩,可打開紙拉門時,聽到了輕輕的鼾聲。


    “初枝!”


    阿島站著向下看。


    “初枝,睡得真香。”


    初枝將被子蒙到臉上。


    阿島坐在枕邊。


    “初枝,原諒我……”


    十二


    然而,初枝卻紋絲不動。


    “初枝!”


    阿島將手伸到被頭上,感到微微的溫暖,不由得放下心來,但由於自己的指尖抖得厲害,所以未敢摸她。


    “無罪的孩子,睡得多麽香甜!”


    阿島一麵小聲說著,一麵拭去淚水。


    令人難以置信的寂靜浸透了全身。


    走廊的燈光透過紙拉門照射進來,隻有略微發白的額頭露出來,看著似乎是一個可憐的孩子,覺得她仍然是那個失明的女兒。


    不光是母愛,還有大自然和將近二十年的過去,是這一切挽救了阿島。


    “真的要原諒我!”


    她又說一次,在暗淡的光線下鄭重其事地低下頭來。如果初枝醒著,她會因不好意思而不會這樣做的。而且,這並不僅僅是為了向初枝道歉,也是要使過於激動的自己鎮靜下來。


    沒有信仰的阿島,當她這樣膜拜初枝時,覺得伯爵說出的那些殘酷的話語,都是荒誕無稽的。


    “他也被魔鬼纏住了。”


    她恢複了驚人的鎮定與從容。初枝對於他的話,是耳不聽心不煩,香甜地睡著了,看上去完全是自然的樣子。


    但是,阿島後背仍然感到很冷,她決定到溫泉裏去暖和一下。


    “初枝!”


    她又喊了一聲,但還是沒有回答。


    阿島原想今晚就回長野,才從伯爵房間裏拂袖而去的,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麽晚叫起初枝回去,也未免過於羞辱了伯爵。


    在浴室裏脫下衣服,膝蓋還在顫抖著。疲勞都集中在後頭部,在熱水中一泡便擴散開來,眼睛也睜不開了。


    “禮子。”


    不知怎的,阿島的不安又一下子轉移到禮子身上。


    “禮子的替身?”


    對於伯爵的那番話,阿島隻能認為它與其說是殘酷,還不如說是近似瘋狂。


    由於過於殘暴,阿島總覺得那中間有一個可怕的謎:為什麽為了那樣一件事,伯爵特地到長野來呢?


    然而,阿島覺得伯爵的話,似乎好歹也算合理。


    如果犧牲初枝,確實將會使兩樁婚事都煙消雲散。萬一禮子為了生身母親和同母異父的妹妹,要投身於一場不幸的婚姻,那麽,初枝必須要舍身報恩。


    “一個飯館的姑娘,被人那樣說,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


    如果不是讓這樣的汙水潑在初枝頭上,正春也許不會死心的。


    而且花月飯館已經接受了伯爵的關照,把初枝交給他,任其擺布,甚至也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


    阿島無論麵對哪一方麵,都似乎被卷入黑暗的漩渦,她用兩肘支在浴盆沿兒上,按著額頭。


    伯爵此時也是忐忑不安。


    甚至連女傭在隔壁房間鋪被褥的聲音,都似乎令他感到不快。當他去廁所時,聽到樓下有女人在抽泣。


    這肯定是初枝,便從裏麵的樓梯下去,他想阿島也一定在房間裏,便打開了紙拉門。


    十三


    房間裏隻有初枝一人,她被嚇得用撕裂般的聲音喊著,抬起身來。阿島的床鋪是空的。


    “啊,對不起。”


    初枝將兩手支在身後,向壁龕的方向滑去。


    兩隻大眼睛被嚇得閃出綠光。


    它像是一雙動物的眼睛,反而使對方殺氣騰騰。


    由於伯爵剛剛喝過他裝在旅行包中帶來的小瓶烈性酒,所以,初枝看上去似乎有一種異樣的美。


    初枝可能並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從偷聽的走廊裏回到房間,並躺在床鋪上的。連外褂也沒有脫掉。


    走廊的燈光從沒有關緊的紙拉門的縫隙中照射進來,浮現出初枝的側影,這實在是難以抵禦的誘惑。


    伯爵闖入房間裏。


    初枝縮緊雙膝,當將要轉身的一瞬間,碰翻了壁龕裏插花用的瓶子。


    當瓶子裏的水流到她的手背上時,她嚇得剛要站起來,便又倒下了。


    伯爵的手接觸到她的身體,她隻能從纏繞著的袖兜上咬著自己的大拇指,連顫抖的力量都失去了。


    “喂,喂!”


    她覺得似乎有人在召喚她,睜眼看時,伯爵正在搖著她的頭。


    初枝跳了起來,但她踩住了衣襟,踉踉蹌蹌地剛要逃走,卻撞在牆上倒下了。


    這完全是盲人的動作。


    她揮動了兩三次手臂。


    “媽媽!”


    她想喊,但嗓子緊得發不出聲音來。


    “啊,好痛,這是怎麽了,胸口痛!”


    伯爵說著,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你可以問問你媽媽。但是,我不會向你道歉。我是為了對禮子那東西進行報複才到這裏來的,可是……”


    “小姐。”


    初枝小聲說著,這時才清醒過來,臉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那個小姐什麽的,不要去管她。她隻是告訴我,你是一個奇妙的女孩。現在我是這麽想的。我要為你做我所能做到的一切。”


    初枝突然重新坐好。像周圍的寂靜一樣,幾近死亡的憤怒氣氛迫近伯爵。


    猛然間傳來千曲川潺潺的流水聲。


    旅館的老板娘也來洗澡,阿島被她拖住聊了好半天,當阿島回到房間時,初枝不見了。


    床鋪散亂著。


    阿島大吃一驚,她翻著衣架下的淺筐,初枝的衣服也不見了。


    “糟了!”


    阿島連忙跑到樓上一看,伯爵的房間十分安靜,他已入睡了。


    浴室裏也沒有初枝的身影。


    女傭們也說沒有看見她。


    初枝的草鞋還放在鞋箱裏。


    從院子登上河岸的木門在開著。


    “初枝,初枝!”


    阿島一麵瘋狂地喊著,一麵驚慌失措地在河堤上搜尋著。


    初枝的聲音似乎回蕩在春夜的四麵八方。阿島下到河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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