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刻花的梳子小心地從上至下梳了過去,偶而碰到一點打結的碎發,握梳之人都會在上方一寸左右的地方攥緊了去,再一點點地把發結梳開。


    “嗯,摘桃子的時候仔細著些,別摔了。”


    等把手裏的一小縷梳順了,小孩哥哥才似乎有了精力顧及到一旁的小人兒,出聲叮囑了句。


    團子撇了撇嘴,往自家又香又軟的嫂嫂麵上貼了貼,小聲嘟囔著什麽。


    “平時團團跟安哥哥出去,哥哥總是要說上一大通的,今天怎麽不說話了……是不是因為被清兒騙到了,覺得羞羞,不好意思說清兒了?”


    被小孩嘀咕了幾句的人還沒開口,抱她的人就來了興趣,挑著眉問出了聲。


    “乖崽騙哥哥什麽了?”木槿是知道今天小團子一定會被自家夫君給支走的,不過……聽小人兒這語氣,事情好像不單單是安哥兒邀她出去這麽簡單?


    小孩蹭了蹭她,軟軟地聲音裏頭既有高興,又帶著點心虛,“團團趁哥哥在忙,問哥哥團團可不可愛,哥哥說可愛。”


    “嗯……然後呢?”


    “團團就告訴哥哥說,不許他說話,隻能點頭或者搖頭,哥哥答應了。”


    小人兒邊說著話,邊把自己往木槿懷裏藏了藏,聲音越發的低了。


    “然後清兒問他,嫂嫂是不是這世界上最最好看的人?看哥哥要點頭的時候,團團就飛快地說了一句,明天能不能去安哥哥家摘桃子?等清兒問完,哥哥的頭就點下來了。”


    一想起此事,團子都還有些不敢相信,原來糊弄自家哥哥這麽容易的嗎?那先前小夥伴約她三四次,哥哥就算能讓自己出去一次都還要先約法三章才行……清兒怎麽不早點想到這個法子呢,哎。


    小人兒這麽想著,一個不小心竟然就把話原原本本地說出了口,小心思盡數被兩人聽了去。


    溫鴻闌看著笑出了聲的人兒,唇邊不由得勾出一抹笑。他把梳子往旁邊一放,就將對方懷裏那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小孩擰了出來,一路牽到門口,帶到她小夥伴跟前。


    “就這一次,下不為例。”


    小團子盯著在自己眼前關上的大門,小聲地跟身側的唐承安咬著耳朵,“安哥哥,明明是哥哥太笨了才被團子騙到的,他還好意思凶團子,哼!”


    唐承安牽起她的手,輕聲哄了幾句後將人送上了馬車。在簾布落下的前一瞬,他轉身看了眼身後的門,麵上的表情有些嚴肅。


    馬車緩緩向唐府駛去,布幔翻飛。與小夥伴說著什麽的小孩沒有發覺,她對麵那輛馬車之上刻著的,是太醫院的徽記。


    木槿望著鏡子裏簪著白玉發簪的自己,露出了個淺淺的笑來,“夫君這技藝,倒是越發精進了些。”


    被她誇了句的人俯下身子,在他嬌嬌臉上輕啄幾口,將小人兒留下的印子徹底蓋了過去。


    坐那的人張嘴想說些什麽,對方的唇卻輕輕地貼了上來。這個吻不重,無關情與欲,哄人的意味倒是更濃厚些。


    “別怕,我在。”


    “嗯。”


    自家夫君或許不知道,他眼裏的苦澀都要溢出來了。哄人的明明是他,可看起來卻比自己這個被哄之人還要害怕些——這是木槿睡過去前腦子裏最後一個念頭。


    ——


    調配好的藥膏整整齊齊地列在藥箱裏,鄭懸將手裏的刮刀往沸水裏過了一遍,等用明火使其表麵的水汽得以蒸發後,便直接遞給了端坐在榻沿的人。


    “大人……”


    視線定在一處久久未動的溫鴻闌被他這聲喚給驚回了神,偏過頭深呼吸了幾次,把東西從對方手上接了過來。


    鄭懸看著那人的手,歎了一聲,“大人若是實在下不去手,就讓下官代勞吧。”


    說來也稀奇,他從一開始提出那個祛疤法子的時候就知道,對方是不會答允的。忍一時痛楚換來長久的美貌,聽起來是個很合算的買賣了,更何況那個苦又不用自己捱。無須切身體會療傷的痛苦,卻能換來個貌美的妻眷,怎麽想都是於對方有利才對,可這人卻硬生生拖了那麽久,甚至連他師弟的法子都不敢讓自己妻子知道,鄭懸那個時候便明白了,這個疤大抵是去不掉了。


    抱著這樣的想法,當溫鴻闌找上他時,鄭懸是震驚的。一來他未曾想到這麽幾年過去,那人卻依然沒有放棄,仍在尋找能夠兩全的法子;二來,這味麻沸散的主藥,兜兜轉轉竟還是落到了對方手裏。不過最讓他驚訝的,還是……


    “大人要親自動手?”


    在細致地給這位朝廷新貴講完了動手的整個過程後,從對方嘴裏蹦出的話才是徹底讓這位太醫院副使愣了神。雖說最主要的那一步若是能由武功上乘之人做起來,確實是能減輕受診者不少痛苦,但問題是……他眼前這個人不像是能下得去手的樣子啊。


    不過在接下來的幾天內,他的想法徹底的變了。從死囚到病患,鄭懸眼睜睜地看著對方從當初一動刀就是兩寸深的口子,再一步步飛速進展到貼著傷痕的紋理將其削去,最終變成現如今幾息內就可以結束動作,也不過是花了短短幾日的功夫。若不是對方官位太高,他都打算把人留下來替他打下手了,當然,他也隻敢想想罷了。


    記憶回籠,鄭懸望著許久未曾動手的那人,打算再勸。他跟在這人身邊幾日,就算是最開始的那次,也沒見對方的手抖過,更別說是抖成現在這個樣子。但細一想來也對,若非珍重太過,堂堂一個正三品的大臣,又怎會去那種地方沾了一身的血?如此便罷了,對方還每每都要繞道去他府中借地洗浴一番,換身常服,確保沒有了半分的血腥氣方敢回家。


    “不必。”


    拒了他的好意,端坐在那的人伸出了手,骨節分明的手指在身邊那人的麵上輕柔地磨搓著。溫鴻闌細細體悟著手指之下凹凸的觸感,閉了閉眼。等他再睜眼時,眼裏的懼意全然斂了去,握著刀的手也穩了下來,不再有分毫的顫動。


    一息之間,在小兔子臉上停留了許久的傷痕,被她的大灰狼一一抹了去,從此以後,再無人能傷她了。


    ——


    自黑暗中醒來,木槿的目光便與守著她的人對了個正著。見她醒了,榻邊的人緊繃的心神才終於是鬆了一點點,忙不迭地將旁邊的茶水溫柔地喂給了她,浸潤了對方有些幹燥的唇。


    “夫君……”


    溫鴻闌對著人兒微微搖頭,止住了她後頭的話語,“乖,臉上有傷,不說話了。”


    “不,不疼。”


    旁邊坐著的人歎了口氣,握著對方的手又緊了些。現在不疼是因為曼陀羅的藥效還沒過去,可一旦過去了……


    好的不靈壞的靈,他這正擔心著呢,本還沒有任何感覺的人兒就感覺到了一陣細密的疼痛,鋪天蓋地席卷而來。更麻煩的是其中還夾雜著癢意,讓人總想撓上一撓。


    木槿的手一動作,便被人迅速地壓了下來,兩隻手緊緊扣在一起,不給她半點機會,無情的很。


    “夫君,癢……”


    臉上的癢意越來越重,小白兔說話的聲音裏都帶著濃濃的泣音,對方抓她的手卻始終未曾放鬆過。實在抵不住癢意的人兒將頭往身側一偏,想要用枕頭蹭蹭傷處,可腦袋卻被手疾眼快的那人用雙手牢牢地給護住了。


    “癢……夫君你放開我好不好,求你……”


    大灰狼護在她兩側的手不停抖著,努力壓下眼中的痛意,垂下頭,與自家小兔子額頭相抵。試了又試,總算能再次發出聲音來。


    “不能撓……乖,是我不好,槿兒忍忍。”


    感受到額上逐漸升高的溫度,溫鴻闌本就繃著的心弦更是繃得直直的,眼瞧著就要斷了去。


    許是感覺到了對方的緊張之意,他身下的人兒反倒是嚐弋?試著盡力忽略掉麵上的癢意,轉移話題般,顫著聲開了口。


    “夫,夫君,你當初……到底是為什麽,為什麽願意娶我啊?”


    第92章 我心悅你  我心歡喜


    撐在木槿上方的人怔了怔,稍稍退開身子來,將自家嬌嬌的神情看了個清楚明白。


    見他不答,小白兔說不準自己是個什麽心情,傷口處蝕骨的癢意好像都消退了幾分。


    溫鴻闌輕歎了下,緩緩地將人扶起,再小心地摟進了懷裏。


    不大放心的大灰狼騰出一隻手來,避開她的傷處仔細護著,免得身上的衣料剮蹭到了她。


    “那槿兒呢,當時又為何願意嫁我?”


    他懷裏的人兒被他問的一愣,張嘴想答,卻因不知從何答起,又給閉了去。


    突然語塞的木槿略一思忱,終於想出了讓她感覺到不對勁的點,弱弱地反駁了回去,“明明是我在問你的,怎麽又變成夫君問我了,鴻闌不許耍賴不答。”


    “團子可說了,耍賴是小狗。”


    看著忽然孩子氣的小兔子,垂眸望她的人那一直未得放鬆的麵色終是和緩了下來,冷峻的眉眼中也帶了點笑意。


    他偏了偏頭,試了下懷中人額上的溫度,盡量柔和了嗓音。


    “不耍賴……娘子可還記得,鹿鳴宴後,你曾問過我什麽?”


    鹿鳴宴?這跟我問的有一丁點關係嗎?話說起來,我當時都問了些什麽……


    陷入沉思的木槿沒有發覺,她放在身側那蠢蠢欲動的手漸漸安靜了下來。大灰狼望著自己懷裏不再惦記著撓傷的小兔子,鬆了半口氣,視線從她的手上堪堪移開了。


    絞盡腦汁都沒想起來的人兒惱了,從回憶裏抽出身來,“我,我不記得了。”


    溫鴻闌輕輕握住對方那重新動了動的手指,語帶誘哄,“槿兒再仔細想想,話本子。”


    話本……“我當時就想問你來著,夫君剛開始別說親了,隻要我一逗你,你就會紅了臉,還是紅到耳朵尖子的那種,可後來……”


    小兔子腦袋暈乎乎的,卻越想越覺得自己有理,聲音也比最開始有勁了些,氣鼓鼓的,精神足了不少。


    “後來怎麽?”抱著她的大灰狼悄悄地鬆開了按住人兒的手,轉而環在她腰側固定著,以免她動作太大牽動了傷。


    “後來……後來你好像會好多你不該會的東西,我再也沒把你弄得紅過臉了,我,我比不過你……”


    許是覺得這樣太沒有氣勢了些,小兔子弱下去的聲音又揚上來了一點點,對著對方就是一句斬釘截鐵的質問,“話本裏說,隻有風流的人,才會有那麽熟練的技巧,把人玩……玩弄於鼓掌之間。”


    溫鴻闌聽著這有些心虛的質問,笑了一聲,溫熱的呼吸噴灑在懷中人的臉側,“娘子看的話本叫什麽,改日我也想借來看看。”


    木槿的臉色又紅了些,也不知道是因為傷口的緣故還是因為別的什麽,“這不重要……所以你到底是從哪學的,換氣明明那麽難……”


    懷中人的聲音時強時弱,讓好端端的質問變成了軟乎乎的撒嬌,不過無論是哪種,他都會答她的。她想知道的,他就不會瞞她。


    “槿兒能不能先告訴我,若夫君我那日看著不是個軟弱害羞又拘謹的性子,你可還會願意嫁我,嗯?”


    小兔子遲疑了片刻,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來,“願……”


    抱她的人手上稍微用了些力道,語氣卻更柔了幾分,“娘子疑我為何精於換氣,卻忘了我當日是如何將你從水裏救起的。”


    “夫,夫君……”


    溫鴻闌似乎想起了什麽來,眼裏的神色說不清道不明,不像失落,也不像是欣喜。


    “槿兒當時……當時是抱著必死的心落的水吧,可又惦念著什麽,心有不甘,才會有那般的神情……最終卻又歸於死寂。槿兒活了下來,一定會有想要去做的事,對嗎?”


    他懷裏的人下意識地微抬起眸,麵上痛意更劇,可她已然是顧不得那麽多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有算計,夫君……”


    被人護了這麽多年了,木槿本以為她已經忘了當初的無助與痛苦,也忘了那溺在水中,空氣一點點被奪走的無力。可現在一回想,落水的窒息感卻猶如跗骨之蛆,如影隨行。


    抱著小兔子的大灰狼隻能再用了幾分力,將人牢牢地箍在了懷裏,“沒事了沒事了,乖,別動。”


    “不幹槿兒的事,是我之過,是我算計的你啊。”


    聽到這個答案的人兒一愣,掙紮的動作也停住了,整個人顯得有些呆呆的,“鴻闌這是……什麽意思。”


    低眸望著她的人看著自己那被攥緊了的衣袖,正要開口,小兔子細細的聲音就從懷裏傳了來。


    “鴻闌怎麽知道,那樣……那樣我會……”


    腦子裏一頭亂麻的人連話都不大說的全了,可她問的人卻明白了。


    溫鴻闌在自家嬌嬌額上蹭了蹭,“槿兒什麽都沒有了,最迅捷的法子便是找個人相助不是?與其讓別人把你拐走了,不如我自己來,而看起來柔弱無害的人,才能哄得那時的槿兒放下心防。”


    “……你騙我,我生氣了。”


    小白兔的話軟軟糯糯的,嘴上明明正說著凶狠的句子,被凶的人卻一點緊迫感都沒感覺到,高高提起的心也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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