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眼望去,百十來人堵在官道上,他們衣衫襤褸,眼窩深陷,雙目呆滯無神,個個瘦的隻剩下皮包骨,其中有一半還是老弱婦孺,此時他們黑壓壓擠在一起,像一群被迫遷徙的卑賤螻蟻。


    是昨晚那幫流民。


    “啊呀,”晏承懷中的娼伶尖叫一聲,揪住他的衣襟,顫聲道:“王爺,這群賤民怎麽又來了?您快下令,殺了他們,妾身怕。”


    “好姐姐不怕,我這就下令,都愣著幹什麽,還不——”


    “我讓他們來的。”有人打斷了晏承的話。


    晏承回頭,看到陸沈白,怔了下,旋即怒罵:“陸沈白,你瘋了嗎?皇命是要我們去欽州賑災,你想做什麽?”


    陸沈白淡淡道:“做陸某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說完,他繞過晏承,朝兩方對峙的地方走去。


    “是他!”


    流民中裏一陣騷亂,有人認出了陸沈白,高聲道:“就是他讓我們來的。”


    眾士兵回頭,見到陸沈白,齊齊驚愕道:“陸大人——!”


    “嗚——”有小孩剛發出哭聲,就被母親捂住了嘴巴。


    陸沈白抬手:“都把刀收了,是我讓他們來的。”


    士兵們麵麵相覷,但這一路上,他們已經習慣聽陸沈白發號施令了,聞言立刻將刀收了。


    有人問:“陸大人讓他們來,可是有什麽打算?”


    “帶他們同行。”


    此言一出,士兵們齊齊倒吸一口涼氣,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帶著這些流民,萬一他們半路上打賑災糧的主意,怎麽辦?聖上是要他們去欽州賑災,若半道上賑災糧銀出了事,他們都得掉腦袋。


    “帶上他們太危險了。”


    “陸大人三思啊!”


    勸說擔憂聲此起彼伏,晏承瞬間火冒三丈,握著扇子就要往下衝,有人突然擋在他麵前。


    “讓開!”晏承撮著後槽牙:“本王不打女人。”


    曲瓷站著不動:“王爺稍安勿躁,先聽聽沈白怎麽說。”


    身後是惶惶不安的災民,身前是極力反對的士兵,陸沈白一身素袍,立在官民之間,平靜開口,卻是在質問士兵:“此行我們是去欽州賑災,他們亦是欽州災民,為何不救?”


    “這不一樣嘛,”有人小聲道:“陛下要我們去欽州賑災,又不是救欽州的災民。”


    “所以要他們回到欽州地界,我們才能相救?”


    那人想接話,但見陸沈白麵容肅冷,又腦袋一縮,把嘴閉上了。


    “諸位的擔憂,陸某明白,陸某亦與諸位一樣,以聖意為先,但——”陸沈白側開身子,抬手指向那群難民,淩冽質問:“煩請諸位抬眼看看,山雨將至,若我們不搭救,他們能否活著走出這裏?”


    山風刺骨,一群蓬頭垢麵的難民,瑟瑟發抖擠在一起,他們麵色髒汙,目光希冀卑微看著他們。


    “嗚,阿娘,我不想死。”


    稚嫩的哭聲,像把鉤子,瞬間勾出了他們心底的惶恐,以及求生的渴望。


    “官爺,救救我們吧。”


    有發須皆白的老者,雙目通紅,艱難跪下去,低低哀求著。


    繼而,所有災民陸續全跪了下去,即便生如螻蟻,他們依舊想活著。


    一時山道上,悸哭哀求響徹雲霄。


    晏承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麵色不善,卻沒再說話了。


    曲瓷站在他身側,怔怔望著迎風而立的陸沈白。


    昔年清瘦羸弱的少年,在時光荏苒中,突然長成了一棵可以庇佑他人的鬆柏。


    看著這樣的陸沈白,曲瓷突然就很想與他站在一起。


    可剛邁開一步,她又驀的頓住了。


    拋卻陸夫人這個身份,她有什麽資格,與這樣的陸沈白並肩而立呢!


    晏承偏頭看了她一眼,張嘴說了句什麽,卻被突如其來的雷聲遮住了。


    “轟隆——”


    雷聲轟鳴,像是迫不及待要食人的禿鷲,在他們頭頂盤旋,久久不散。


    眾人神色變得遊離不定起來,但卻無人鬆口。


    在長久的沉默裏,陸沈白再度開口:“皇命是命,人命亦是命,兩者皆不可拋,他們是陸某叫來的,陸某自會對他們負責,孟曇。”


    “屬下在。”孟曇上前。


    “王爺打頭陣,你壓賑災糧銀走中間,我殿後,讓他們跟在我後麵。”吩咐過後,陸沈白扭頭,去看晏承:“王爺可有異議?”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齊聚在晏承身上,有哀求,有探究,還有意味不明的。


    晏承眉毛挑的老高,沒好氣道:“你都安排好了,本王有意見有用嗎?磨磨蹭蹭的,趕緊走。”


    說完,摟著娼伶上了馬車。


    兩位欽差發了話,底下人自然不敢違逆,一行人繼續趕路了。


    孟曇去前麵押車了,陸沈白便自己駕馬車,曲瓷坐在車轅上陪他。


    霧鎖山頭,林中染翠,樹枝擦著車篷飛過,拋出一串串晶瑩的夜露,似美人垂淚。


    陸沈白突然問:“在想什麽?”


    “在想你要帶他們去哪裏。”


    陸沈白輕笑一聲:“那阿瓷想出來了麽?”


    “不是長水就是阜寧。”


    陸沈白偏頭看了她一眼,示意她繼續。


    曲瓷攏著手爐,繼續道:“這些人是從欽州逃出來的,他們必然不肯再回欽州,可一直帶著他們,也不是長久之計,萬一他們突生異心,那你可就真成東郭先生了,最好的辦法,就是將他們就近安置,而離這裏最近的,除了長水就是阜寧。”


    說到這裏,曲瓷歪頭看向陸沈白:“可是我很好奇,你為什麽會篤定,長水或者阜寧的縣令會收這些難民?”


    陸沈白眼底滑過一抹讚許:“阿瓷覺得是為什麽?”


    “我不知道。”


    曲瓷已經猜的七七八八了,陸沈白也沒再賣關子,坦誠相告:“阜寧,不過我不篤定,阜寧縣令會收留他們。”


    曲瓷瞬間睜大眼睛:“不篤定,你還敢——”


    “夫人莫慌,”曲瓷安撫住曲瓷,望著前頭的隊伍,輕笑道:“阜寧縣令同意與否,要看王爺的麵子夠不夠大了。”


    “晏承?!他——”


    曲瓷怔了一下,旋即明白過來。


    他們一行人快馬加鞭,到日暮時分才趕到阜寧。


    陸沈白提前派人通知阜寧縣令了。


    是以一下馬車,便見老縣令顫巍巍候在城門口,見到晏承後,老縣令感激涕零道:“老朽此生之年,能見到恩公之子,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你死不死的,本王不感興趣,”晏承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一進府衙,便直接開門見山:“本王途中救了些災民,你看你能不能把他們安置了?”


    晏承的父王,對這縣令有活命之恩,此番晏承開口了,這縣令自然滿口應了:“王爺放心,此等小事,包在下官身上。”


    “既然如此,那你現在就去安排,他們都在外麵等著。”


    晏承將老縣令趕走,整個人虛脫了一般,癱在椅子上長舒了口氣,然後惡狠狠看向罪魁禍首。


    曲瓷立刻閃身過去,擋在陸沈白麵前,笑眯眯道:“王爺深明大義,那些災民定然會感激您的。”


    晏承一聽這話,就氣不打一出來,極力克製著,才沒把茶盅砸到曲瓷那張欠扁的臉上。


    快到阜寧時,陸沈白才說,要勞煩他到阜寧縣令這裏來刷個臉。


    晏承當然不幹。


    曲瓷就幽幽道:“他們現在是流民,可若王爺您不肯施於援手,他們說不定會變成暴民。”


    “永和三年,川州地動,官員賑災不利,暴民作亂,死傷無數;永和九年,瓊州旱災,赤地千裏,官員貪汙賑災糧,災民揭竿起義,連殺兩州知府。”陸沈白說到這裏,抬眸看著晏承:“據陸某所知,這兩次□□,最終都是靜寧王率軍鎮壓下來的。”


    陸沈白每說一段曆史,曲瓷就悠悠說了句:“王爺,虎父無犬子啊!”


    說到最後,幾乎是用老王爺,把晏承逼來的。


    現在晏承一看到他們夫婦倆,滿肚子都是邪火:“滾滾滾滾!本王看見你們倆就心煩!”


    賑災隊伍在阜寧歇了一夜,確保縣令安置好災民後,他們一行人又直奔欽州而去。


    越靠近欽州,曲瓷心裏的疑惑越盛了,見陸沈白也神色肅冷時,她這才忍不住開口:“你也發現了?”


    “這一路行來,乞丐越來越少了。”


    欽州是災區,因災乞討的人隻會更多,但他們這一路行來,乞丐卻越來越少。


    這顯然不符合常理。


    “公子——”孟曇的聲音在外麵響起:“前麵又發現了好幾具屍體。”


    陸沈白問:“跟前幾天發現的一樣?”


    “是,有餓死的,也有他殺的。”


    “他殺?”曲瓷呢喃著,這個範圍就可大可小了。


    餓到極致,人們搶食殺人,是他殺;官府為掩蓋罪刑,清理災民,也是他殺。


    曲瓷問:“那沿途的樹木呢?”


    “樹根樹皮全被扒拉幹淨了。”


    曲瓷突然就有些怕了。


    她不知道,沿途遇到的這些屍體,是不是欽州官員給的下馬威,但有一點,她可以確定——


    欽州的□□,深到已經超過他們預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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