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來覆去思考許久,聽見外頭傳來鳥雀的啁啾聲,方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那福醫大約真有些門道,一覺醒來,她的額頭似乎沒那麽燙了。


    隨隨出了一身汗,去淨房洗了個澡,心裏盤算著明日得去一趟脂粉鋪,順便聽聽街談巷議,看看他們拋在山林中的屍骸有沒有被人發現。


    這一日她的熱度時高時低,總不見徹底好,但她看著不嚴重也就沒管,隻按時服藥發汗。


    第三天,她起來用過早膳,叫春條備車馬,自己彎腰從衣箱裏取出門穿的胡服,一直起腰,忽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眼前一黑暈倒過去。


    春條回到房中見隨隨躺在地上,不由嚇了一跳,一摸額頭,竟然重又發起熱病來,似乎比昨夜更燙了。


    她連忙掐隨隨的人中虎口,又給她灌茶湯,隨隨醒轉過來,知道這回自己是托大了。


    好在是白天,春條立即叫人去城北請大夫,盼來盼去總算把大夫盼來了,大夫一摸她手腕,連脈象都不用探,就知熱度高得嚇人。


    大夫寫退熱方子,春條在一旁對小桐嘟噥:“娘子身子骨一向很好,怎麽就去了趟青龍寺還願,回來就發起高熱來……”


    大夫一聽這話,皺起眉頭停下筆:“你說她去過什麽寺?”


    春條道:“青龍寺和靈花寺。”


    隨隨許願時兩個寺廟的佛祖都拜了,還願時也一樣。


    大夫神色一下子凝重起來:“青龍寺的悲田病坊裏發時疫,昨日羽林衛和太醫署的人去把寺廟封了,這位娘子前日剛去過青龍寺,很可能是染上了時疫。”


    第38章 三十八


    春條猶如五雷轟頂, 臉色頓時煞白。她小時候在老家經曆過瘟疫,旁的也記不清了,隻記得人像麥子一樣一茬一茬地倒下。


    “大夫莫不是在開玩笑吧?怎麽會是時疫?”小桐問道。


    大夫道:“這種事哪裏能開玩笑, 不信你們出去打聽打聽。太醫署已經在發廣濟方了。”


    “是青龍寺嗎?會不會弄錯了?”春條道。


    “沒弄錯, 就是青龍寺,”大夫道, “寺裏悲田病坊前日收了一批流民,起先不知是時疫,發現時已經傳開了,寺裏好幾個僧人都染上了。”


    “那怎麽辦呐……”春條已經快急哭了。


    大夫道:“老夫寫個方子, 你們趕緊去抓藥,晚了那些藥材說不定都買不到了。這院子也要鎖起來,最多留一兩個照看的人……”


    老大夫將注意事項一一叮囑,又問:“除了她還有誰去過青龍寺?”


    春條道;“還有奴婢。但是沒察覺什麽。”


    “也不是每個人都會染上, 你且別擔心, ”大夫道,“但你也要隔離開, 不能和旁人接觸,衣裳食具要蒸煮。”


    春條點點頭:“我總是要照顧娘子的。”


    大夫走後不久, 隨隨醒轉過來,看見床邊的春條。


    春條雙眼腫得像胡桃,聲音甕甕的:“娘子好些了麽?可要用點粥?”


    隨隨衝她笑了笑:“你去廂房住, 別進我屋裏, 湯藥和飯食放在門外,我自己取就是。”


    春條張了張嘴:“娘子……”


    “剛才我沒睡死,大夫的話都聽見了,”隨隨聲音有些虛弱喑啞, “不管是不是疫病,你現在還沒染上,別靠我太近……我是粗人,自己能照顧自己……”


    得知自己可能染上了時疫,隨隨竟有些苦笑不得,她想過在長安可能遭遇許多危險,萬萬沒想到會遇上這個。她長年習武,身子骨很好,連風寒都很少染上,有個頭疼腦熱的睡一晚就好得差不多了。她在戰場上也曾遭遇過瘟疫,那時她還是個百夫長,兵營裏不少人染上,她卻一點事都沒有。


    她並不覺得自己會死在這裏,她還要回河朔收拾蕭同安和薛郅,挑唆陳王害死桓燁的人也還沒遭到報應,她是不會死的。她周歲時有個高道給她看過命,說是天煞星入命格,天生孤命。她命硬得很,死誰都不會死她。


    春條卻是忍不住了,“哇”一聲哭了出來:“不管娘子怎麽樣,奴婢都陪著你……”


    隨隨笑道:“春條姊姊的小身板還不如我呢,你要是倒下了,我可照顧不來兩個人。”


    春條抹著眼淚,又氣又笑:“都這時候了娘子還有閑心說笑!反正奴婢是不會離開娘子半步的,娘子病好了打罵奴婢吧。”橫豎她也沒力氣哄她走。


    隨隨知道她性子,也不再勸,隻問道:“院子鎖了麽?”


    春條道:“福伯已經將院子鎖了,小桐他們要留下,叫奴婢趕走了。”


    隨隨點點頭:“那就好。”


    春條又道:“福伯已經遣人去王府稟報殿下了,娘子別怕,安心將養好身子,待病好了,殿下一定會來看你的……”


    這話連她自己都不信。


    隨隨這才想起這一茬,不過桓煊知不知道都無濟於事,他將高嬤嬤召回王府,便是決定不再理會她了,大約是上元節遇上阮月微,讓他明白贗品終究不能代替心上人,把她當慰藉終究是飲鴆止渴、自欺欺人。


    福伯並未派下人去王府,他將山池院的事安排妥當,親自跑了一趟。一來來府裏有人得了疫病不是小事;二來鹿隨隨盡管失寵,畢竟是齊王的外宅婦,得了重病總要稟報一聲,他平日沒少吃鹿娘子的烤鵪鶉烤羊肉,想著自己在齊王跟前還算得臉,說不定能見機替她說兩句好話。


    然而福伯卻連王府的大門都沒能進去,在門口就碰了個軟釘子。


    侍衛認得他,笑著寒暄了兩句,便道:“殿下正忙著,這時候怕是不便見你老人家,有什麽話,你先留下,待殿下忙完,我替你稟告。”


    福伯哪裏聽不出這是在搪塞,堅持道:“這事三言兩語說不清楚,殿下要是順便問起常安坊的情況,小兄弟答不上來,恐怕殿下不快,倒帶累了小兄弟。有勞小兄弟通稟一聲。”


    說著便要行禮。


    侍衛連忙避開了:“你老人家不是折我的壽麽!”


    說著歎了口氣:“你也不是外人,我就同你說句實話吧,殿下前日下了命令,你們那邊的消息一律不讓進二門,疫病的事你老人家看著處置吧,該報官的報官,該鎖院的鎖院,小心些別傳開去。那邊的事殿下明擺著不想再理會了。”


    福伯道:“那勞煩小兄弟向高總管通稟一聲。”


    高邁與他交情不錯,在齊王殿下跟前又說得上話,見不到殿下,見他也是一樣的。


    侍衛道:“不瞞你說,高總管去京畿巡視莊園去了。”


    “那高嬤嬤呢?”福伯又問。


    “可真是不湊巧,”侍衛道,“高嬤嬤也跟著同去的,回藍田看侄孫去了。”


    “關統領和宋副統領呢?”福伯仍舊不甘心,“馬忠順總在吧?”


    侍衛道:“馬忠順陪著高總管去京畿,兩位統領有旁的差事,也不在府裏。你老人家請回吧,待高總管回來,我便將這事告訴他。”


    “高總管這回要去幾天呐?”福伯問。


    侍衛想了想道:“京畿幾處田莊巡視一圈,總得十來日吧。”


    福伯無可奈何,在門外徘徊了一會兒,隻得回了山池院。


    ……


    隨隨的病情時好時壞,有時早晨起來熱度退下來,看著似乎要好了,可到下晌又發作起來,竟比前一日更嚴重。


    湯藥一碗碗地灌進去,卻沒有半點效果。


    這下連她自己都有些意外了,她從未得過這麽重的病,渾身上下又酸又痛,骨頭都似要融化了。


    難道真要死在這裏?


    這個念頭一起,似乎又是理所當然。她也是血肉之軀,又不是真的殺神,別人會病死,她也會病死。死在她刀下箭下的人,難道每個都該死嗎?報應不爽罷了。


    奇怪的是,她並不難過,甚至覺得輕鬆,就像本來有一條漫漫長路,看不到盡頭,可走到半道上,突然有人告訴她,不必再往前走,可以卸下肩頭重擔了。


    隻是桓煊的仇隻報了一半,河朔的局麵有些棘手,她擔心段北岑應付不過來,還有她親自建起來的那支女軍,在別的將領麾下恐怕不好過。


    她對春條道:“我還欠常家脂粉鋪兩匹絹,已準備好了,在櫥子裏,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你叫人幫我送去,交給那個眉上有疤的店夥。”


    她為防自己出意外,有備無患地在絹芯用密文寫好了給段北岑的信,交代後事和河朔的部署。


    春條急得好似熱鍋上的螞蟻:“這大夫怕不是個庸醫,照他的方子服了兩天藥,怎麽也不見好?”


    隨隨笑了笑:“疫病本就不好治。”


    春條道:“定是那大夫本事不濟,要是能請到太醫署的醫官就好了……”


    本來他們家娘子得寵的時候,別說是太醫署的醫官,隻要齊王放在心上,恐怕尚藥局的禦醫也能請來,可如今……


    隨隨笑著搖了搖頭,她在軍營裏時常與疫病打交道,知道換了宮中的奉禦來,用的也無非是這些藥方。


    “你別忘了把絹帛送去給常家脂粉鋪,”隨隨道,“我不想欠人錢……櫥子裏的兩端,包好了的。”


    春條含淚道:“娘子放心,奴婢記住了。”


    隨隨點點頭,疲累地闔上眼睛,隻說了幾句話,她就又有些犯困了。


    春條默默絞了把涼帕子敷在她額頭上,又用絲綿蘸水濕潤她幹涸的嘴唇。


    短短幾日,她的臉頰和眼窩都陷了下去,偶爾睜開眼睛,眼裏都沒了往日的神采,春條不敢多看她的臉,生怕自己又要忍不住落下淚來。


    她隻能在心裏悄悄念佛經,祈求佛祖保佑她家娘子否極泰來。


    然而事與願違,午後隨隨的熱度又高了起來。


    她心裏一鬆快,原本勉強壓住的病勢便排山倒海般地壓來,好像要將二十多年的份一起還回來。


    到了傍晚,她的意識已經不太清楚了,竟還打起了擺子。


    春條聽她口中喃喃低語,把耳朵湊上去:“娘子說什麽?”


    隨隨緊閉雙眼,隻是低低地喚著“殿下”,一聲又一聲。


    春條的眼淚奪眶而出,跑到院中,一邊哭一邊捶門。


    院外時刻有人守著,聽說鹿娘子不好,連忙去找福伯。


    福伯立即趕了過來。


    春條隔著門哭道:“福伯,我家娘子怎麽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勤勤懇懇地伺候殿下一場,便是他不要這個人了,好歹也是一條人命呐……求求你老人家,救救我家娘子,奴婢給你磕頭,祝你長命百歲。”


    說著跪倒在地,隔著門“咚咚”地磕起頭來。


    福伯聽了也是心酸不已,他也算是看著殿下長大的,萬萬沒想到他竟這樣狠心。


    “春條姑娘莫急,已叫人去請大夫了,老奴這就去王府。”


    這時暮鼓已動,福伯也顧不上會不會遇上金吾衛,牽了馬便向城北疾馳而去。


    到得平康坊附近,一輛錦帷朱輪馬車從坊門裏駛出來,福伯隻覺得那車看著眼熟,正思忖著,一人撩開車簾探出頭來:“這不是福伯麽,急匆匆的到哪裏去?”


    車裏的卻是豫章王桓明珪。


    福伯以前在王府當差,豫章王時常來找齊王,他也是相熟的。


    府裏的事不該告訴外人,但他也知道自己去王府找齊王殿下,很可能又叫侍衛攔在外麵,人命關天的事,也就顧不得規矩了,他便咬咬牙,將鹿隨隨病重眼看著快要不行的事告訴了豫章王。


    桓明珪吃了一驚,平日的玩世不恭蕩然無存:“你家殿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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