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侍衛服隻在上月節穿過一晚,哪裏會舊。


    隨隨觀他神色,猜測他是因為想起上元節偶遇阮月微的事,又勾起了求而不得的痛苦,並不與他爭辯,順從道:“多謝殿下。”


    “你會用刀嗎?”桓煊扯開話題。


    隨隨道:“在山林中有時要用柴刀開道,那算麽?”


    桓煊一哂:“柴刀與侍衛的佩刀自然不一樣。你要冒充孤的侍衛,刀劍拳腳都得會一點,萬一遇上什麽事也好自保。”


    他挑了挑下巴道:“罷了,隻有孤費點心思教你了。”


    隨隨道:“有勞殿下。”


    ……


    閑適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倏忽兩月過去,園中桂子飄香,池中蓮荷隻剩下殘莖枯葉。


    兩人從水榭搬回清涵院沒幾天,隨隨收到了脂粉鋪遞來的消息,她的人已經取得了驪山獵場的地形圖。她趁著桓煊入宮,去了一趟脂粉鋪。


    雖然沒有布防圖,但她知道千牛衛和羽林衛的兵力,對照地形圖,便能大致推測出布防的情況。


    她皺著眉思索了一會兒,用朱筆在地形圖上圈了兩處,用指尖點了點:“若我要對付桓煊,我會在這兩處設伏,然後把他引過去。”


    因為地形的緣故,在這裏埋伏不易被巡山的侍衛發現,但這兩個地方已經超出獵場的範圍,要將桓煊引到埋伏圈中才能成事。


    店主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屬下這就去部署。”


    隨隨道:“切莫打草驚蛇,若是太子有什麽動作,務必取得證據。”


    店主人應是。


    隨隨又問:“消息放出去後,東宮那邊有沒有什麽異動?”


    店主人道:“回稟大將軍,東宮一切如常,陳王謀逆案後太子除了偶爾入宮,幾乎閉門不出。”


    他頓了頓道:“隻有一事,卑職也不知算不算異動……據東宮的內侍說,太子近兩個月來與太子妃感情甚篤,幾乎沒去過兩個良娣和幾個孺人的院子,還陪著太子妃回了一趟母家。”


    隨隨想起上元節阮月微看桓煊的眼神,連她都留意到了,太子這做丈夫的自然也看在眼裏。


    雖然都說太子愛妻如命,可他以太子之尊,真能忍受自己的妻子心裏裝著別的男人麽?


    隨隨若有所思地撫了撫下頜:“我知道了。”


    店主人的胖臉不複平時的喜興,眉間有明顯的憂色:“此番秋獮,大將軍真要隨齊王同去?”


    隨隨頷首:“是。”


    店主人長揖至地,欲言又止道:“卑職懇請大將軍三思。”


    若是太子真要借圍獵的機會除掉齊王,他身邊無疑是最危險的地方。


    隨隨道:“我意已決。”


    她在桓煊身邊,一來是為了盡可能護他周依譁全,二來也是為了確保他落入圈套,若是釣鉤上不穿上餌,魚怎麽會上鉤呢?


    店主人也隻能勸這麽一句,他隻好行了個禮道:“請大將軍多加小心。”


    隨隨衝他笑了笑:“放心。”


    頓了頓道:“河朔的情況怎麽樣?”


    店主人道:“朝廷要派中官監軍,蕭同安還是鬆口了。齊王反對派中官過去,提議派禦史,但皇帝還是一意孤行。”


    隨隨頷首,這個結果她早料到了,禦史是外官,多由宰相任命,皇帝還是更信賴宦官。


    以桓煊對皇帝的了解,不可能猜不到結果,但他居然還是犯顏直諫了,隨隨感到有些意外。


    回到山池院,桓煊不在,高嬤嬤道:“方才有侍衛來傳話,殿下去了溫泉宮,今夜趕不回來了。”


    隨隨點點頭,去淨房沐浴更衣,回到堂中高嬤嬤已擺好了晚膳,她看著單獨的食案和盤箸,隻覺連屋子也顯得空蕩蕩的。


    用罷晚膳,高嬤嬤叫仆役搬了個大箱籠過來:“娘子秋獮要穿的衣裳裁好了,高總管叫人送了過來,還有幾件冬衣也一並做了,娘子比比合不合身。


    高嬤嬤將衣裳一件件從箱子裏取出來抖開攤在榻上,一時間錦綺滿目,在燈下熠熠生輝,隨隨大致看了一眼,有絮絲綿的衣袍、貂皮裏子的織錦半臂、羊毛織絲的披風……


    這些衣裳顏色沒平日那麽素,也沒有海棠花紋。其中有一套騎裝尤其豔麗,紅得似火一樣,她也隻在小時候過年時才穿過這麽紅的衣裳。


    隨隨沒有多想,畢竟同一種紋樣看多了也會膩,冬衣顏色重一點也是常事。


    不過當高嬤嬤將箱底最後兩件衣裳取出來的時候,連隨隨也吃了一驚。


    眼前赫然是兩件皮裘,一件火狐裘,一件白貂裘。


    狐裘通體似火,貂裘白如雪原。難得的是兩件都沒有一絲雜色,那件狐裘尤其漂亮,在燈下一抖流光溢彩,仿佛熊熊燃燒的火海。


    春條和小桐等人都看呆了。


    隨隨見慣了好東西也不免暗暗讚歎,這樣成色的裘衣價值連城,連她也沒見過幾件。


    隨隨道:“這太貴重了,民女不能穿。”


    高嬤嬤卻道:“殿下給娘子,娘子就收下吧。有兩件裘衣換,往後娘子別再穿綿袍了。”


    齊王殿下的原話是:“叫鹿隨隨別穿那件青布大綿袍子在孤眼前晃,醜死了。”


    高嬤嬤初時也怕太過惹眼,被人說僭越,可桓煊隻是道:“大冬天連件狐裘都穿不上,她還跟著孤做什麽?”


    高嬤嬤一想也是,不過回去還是給鹿隨隨多念了幾遍佛經,以免她命薄受不住。


    春條和小桐等人被高嬤嬤遣出去忙活,屋子裏就剩下隨隨和老嬤嬤兩人。


    高嬤嬤用手撫了撫狐裘柔軟順滑的出鋒道:“娘子是沒見過殿下那件玄狐裘,比這還漂亮,在燈下看像火油一樣。”


    頓了頓,自言自語似地道:“有一年陛下得了四件上貢的玄狐裘,自己留了一件,皇後和大皇子、二皇子各得了一件,我們家殿下是直到在邊關立了大功,陛下才賞了他一件,他拿到以後便收在庫房裏,一次也沒拿出來穿過。”


    她歎息了一聲:“娘子別看我們家殿下從小金尊玉貴的,好似什麽都不缺,可……唉,老奴年紀大了,嘴也碎了。老奴替娘子把衣裳收起來。”


    隨隨目光微微動了動,她明白這種感受,有的東西渴望時得不到,得到的時候卻已經不想要了。


    她什麽都沒說,隻是和高嬤嬤一起把暫時不穿的衣裳疊起來收好。


    待高嬤嬤出去後,隨隨照舊讓春條將這些價值不菲的裘衣收到廂房裏,和桓煊賞賜的那些絹帛、金玉器皿都放在一處,這些都是她帶不走也不想帶走的。


    驪山秋獮在九月末,是一年中的大事,屆時百僚隨駕,幾乎是把整個朝廷搬到驪山去,中秋過後,便要緊鑼密鼓地開始準備,桓煊也忙起來。


    隨隨越發勤勉地練習騎射,幾乎是從早到晚耗在校場上——她畢竟養了半年傷,又因一場病耽擱了一個月,無論騎射還是刀劍,與她當初全盛時還差了一大截,遇到險境她自己也沒把握能全身而退,她隻能臨時抱佛腳來增加勝算。


    終於到了啟程的日子,隨隨穿上王府親衛的衣裳,騎著她的小黑臉,隨桓煊去了驪山。


    驪山秋色正濃,層林盡染,丹楓映著晚霞,宮殿樓觀猶如漂浮在彤雲紫霧之上,放眼望去美不勝收。


    齊王下榻在星辰殿,是除帝後的正殿和太子的少陽院以外最好的宮殿,殿後有單獨的湯池星辰湯。


    桓煊到得早,太子一行還未抵達。他去飛霜殿拜見完皇帝回到星辰殿,離夜宴開始還有一個多多時辰。


    桓煊回到院中,叫內侍備了酒,便即屏退下人,看了一眼隨隨,一本正經道:“鹿侍衛留下。”


    王府跟來的下人知道底細,但殿中還有飛霜殿的宮人內侍,隨隨估摸著這次秋獮下來,齊王殿下雅好龍陽的消息該傳遍整個長安城了。


    不過桓煊最不在乎名聲,比起覬覦太子妃,有分桃斷袖之癖似乎還好些。


    待侍衛們離開,隨隨道:“殿下有什麽吩咐?”


    桓煊聽她明知故問,眼中有些許揶揄的笑意,分明就是學壞了,便道:“孤要去殿後泡熱泉,你在池邊守著,免得有人行刺。”


    隨隨聽他說的跟真的一樣,眼裏的笑意更濃。


    兩人到了湯池邊,桓煊背對著她寬衣解帶,這副身軀隨隨已無比熟悉,但無論什麽時候看到,還是不免驚歎一下生得著實好,線條頎長利落,每一個起伏轉折都像是精心計算過,好看的身體原也和山川美景一般奪造化之功,叫人百看不厭。


    桓煊散了發髻站在池中,溫泉水漫到他腰際,池上水汽氤氳,濡濕了他的嘴唇,長睫毛上掛著細小的水珠,連雙眼也濕漉漉的,與平日衣冠楚楚、高高在上的模樣判若兩人,像個勾人的男水妖。


    “鹿侍衛,”他道,“你過來,孤有話對你說。”


    隨隨配合地向前走了幾步。


    “再走近些,是機要之事。”桓煊道。


    隨隨微微一笑,又向前一步,冷不丁腰帶被人一拽,隻聽“嘩然”一聲,她整個人失去平衡,一頭栽進了池水中。


    始作俑者托著她的腰,把她的背抵在池壁上,輕輕齧她耳珠。


    隨隨癢得直躲:“有刺客怎麽辦……”


    桓煊冷笑:“孤看你就是個細作,孤要親自審你。”


    一時隻聞水聲嘩嘩作響。


    兩人在池中胡鬧了兩回,桓煊看著夜宴的時間快到了,這才意猶未盡地抱著人出了池子,用塊大布巾將她裹了道:“晚上有宮宴,孤要去飛霜殿。”


    隨隨道:“民女要跟著殿下去嗎?”


    桓煊掐了她一把:“你現在是鹿侍衛,要自稱屬下。”


    隨隨無可奈何:“屬下要跟著去嗎?”沒想到齊王殿下還有這樣的癖好。


    桓煊道:“跟我去做什麽,從頭站到尾,隻能看著人吃喝。你留在這裏,我叫人送晚膳來。”


    隨隨心下了然,宮宴上肯定有太子夫婦,桓煊肯定不想讓阮月微看見她。


    再一想,皇帝所居之處守備森嚴,太子瘋了才會在那種地方動手,遂點點頭:“好。”


    桓煊又爭分奪秒地與她膩了一會兒,這才更衣正冠,坐著步輦往飛霜殿去了。


    到得殿中已差不多是開宴的時候,太子夫婦和一幹宗室都到了。


    桓煊向父兄行了禮,目光從阮月微身上掃過,落在她身邊的粉衣宮裝女子身上,那正是上汜在芙蓉苑見過一回的阮六娘。


    今日的筵席上都是宗室,以她的身份是不該出現在這裏的,皇帝讓太子夫婦帶她同來,意思十分明顯。


    桓煊的臉色沉了沉。


    阮六娘也在望他,視線甫一相觸,便即害羞地低下頭去。


    太子笑道:“聽說三郎到得比我們都早,怎麽拖到開筵才過來,叫我們等得心焦。”


    一邊說一邊意有所指地看著妻子身邊的阮六娘。


    桓煊淡淡道:“在湯池中泡了會兒,耽擱了。”


    “難怪麵色格外紅潤,熱泉水就是養人。”太子笑道。


    皇帝看了看正襟危坐的三子,又看了眼滿麵紅霞的阮六娘,和善道:“六娘是第一回 來驪山吧?可會騎射?”


    阮六娘恭敬地行禮,落落大方道:“回稟陛下,民女學過些皮毛,在南邊曾隨父親去山中獵過狐兔。”


    話雖說得謙遜,但她對自己的騎射顯然頗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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