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有些意外:“那就好,你在這裏別拘束,就當是自己家。”


    又對大公主道:“大娘,你照顧好太子妃和六娘。”


    大公主的不情願都寫在臉上,她喜歡射獵,來驪山連駙馬都不帶,便是要玩個痛快,帶著這兩個累贅還怎麽盡興。


    但是父親發了話,她不能拒絕,隻得道:“阿耶放心吧,女兒會照顧好太子妃和阮娘子的。”


    說罷瞟了一眼麵無表情的三弟,目光中滿是埋怨。


    桓煊隻當沒看見。


    第43章 四十三


    秋獮第一日是圍獵。


    由數千禁軍用繩網圍出獵場, 將方圓數裏的飛禽走獸驅趕至圍場中供皇帝和臣僚狩獵。


    皇帝早年文武雙全、英姿勃發,曾禦駕親征,馳騁沙場, 隻是近年來飽受病痛困擾, 精神體魄大不如前,隻挽弓射了兩頭鹿賜下去, 便回到行宮休息。接著太子、齊王和臣僚各按品級射獵,最後禁衛奔馳發逐,一時隻見風毛亂舞,血雨飛濺, 野獸哀嚎怒吼之聲遍野。


    桓煊射完他的七支羽箭,便帶著隨隨離開圍場,對她解釋道:“這樣的圍獵自古有練兵之用,講究禁衛們的圍追堵截、攻守進退, 卻沒有多少狩獵的樂趣, 後麵幾日沒有打圍,孤帶你去山林裏逐獵, 那才好玩。”


    隨隨點點頭:“好。”第一日圍獵,小小的圍場周圍都是禁衛, 太子就算要動手也找不到時機,後麵幾日才是重頭戲。


    桓煊指了指山坡上的樓閣道:“那是搖光樓,可以眺望圍場, 今日沒什麽事了, 我們去觀獵。”


    兩人騎著馬,帶著侍衛向山坡上馳去。


    到得樓前,隨隨一抬頭,便看見倚在朱紅闌幹上眺望獵場的太子夫婦。


    太子妃今日著一身淺蘇梅海棠紋蜀錦騎裝, 青絲綰作男子髻,明眸皓齒不可方物。


    一陣帶著血腥味的寒風從林間吹來,太子立即解下身上大氅,小心地披在妻子肩頭,親自替她係上領口的帶子,然後摟了摟她的肩頭,親昵愛護之意溢於言表,比之上元節偶遇那回更加如膠似漆。


    不過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隨隨總覺得阮月微有些許躲閃,臉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


    桓煊也看到了闌幹前的兄嫂,腳步頓了頓。


    他轉過頭一看,發現鹿隨隨已落在身後兩步。她今日畫蛇添足地往嘴上貼了兩撇不倫不類的小胡子,難看又可笑。


    桓煊挑了挑眉道:“怎麽了?”


    隨隨道:“屬下在樓下等殿下?”


    桓煊本來還有些躊躇,見她一副低眉順眼沒出息的模樣,反倒不舒坦起來,挑了挑眉道:“跟上。”不過是生得像些,又不是做了錯事,難道一輩子都藏起來不見人麽?


    隨隨心下詫異,她以為桓煊會盡可能避免她出現在阮月微麵前,是以昨日宮宴也找了個借口將她留在寢殿中,沒想到她主動卻又大剌剌地把她這個贗品帶到正主麵前。


    轉念一想,秋獮好幾日,她跟在桓煊身邊,總有叫阮月微撞見的時候,與其百般遮掩最後叫正主發現,倒不如坦蕩一些。


    她不再多想,跟著桓煊上了樓。


    樓中除了太子夫婦外,還有幾位公主、年齡較小的皇子以及一幹宗室郡主、縣主,見到桓煊一一見禮。


    最後上前的女子約莫十七八歲,衣飾不像公主宗室那般華貴,看著像臣工家的女眷,她的長相也不像桓家人,那纖柔嬌婉的調調倒和阮月微有幾分相似,隨隨對她的身份立即有了猜測——上汜前有傳言說皇帝替三子相中了太子妃的堂妹作正妃,這位想必就是寧遠侯府三房的六娘子了。


    果然,這女子向桓煊盈盈一禮,柔聲道:“民女阮氏拜見齊王殿下,殿下萬福。”


    桓煊冷著張臉微一頷首:“不必多禮。”


    阮六娘抬起頭來退至一邊,紅霞卻已飛了滿臉。


    上汜後出了陳王那檔子事,緊接著便是淑妃抄家滅族,桓煊的婚事就此耽擱下來,山池院中沒人當著隨隨的麵提,她也就忘了這事。


    皇帝既然破例讓太子妃把堂妹帶到驪山來,顯是對這未來的兒媳頗為滿意。看來秋獮之後,齊王的好事也近了,說不定歲除之前就能將親事定下來。


    桓煊過年便滿二十歲了,親王這個年紀成親已算得遲了,隨隨絲毫不覺意外。


    橫豎這些事與她沒什麽關係,待此間事了她便要回河朔。


    她垂下頭,眼觀鼻鼻觀心,盡可能不引起阮六娘的注意,都要走了,在未來王妃心裏紮根刺實在沒必要。


    可阮六娘在他們上樓時便注意到了齊王身後這個白皙清俊的“侍衛”,雖然舉手投足和男子差不多,粉黛未施還貼了兩撇唇髭,但她卻知道這是個女子,因她早已聽三堂姊提起過這個人。


    未來的夫婿有個美貌外宅,任誰心裏都不會舒服,可齊王這樣的身份,房中有幾個侍妾美婢是再尋常不過之事,她父親一個四品官也有五六房姬妾呢。


    要做王府主母,這點胸襟還是要有的。何況她已打聽過,這女子隻是齊王入山剿匪時碰巧救下的村婦,不過仗著生得像她三堂姊,這才得了齊王殿下的青眼,左右連進王府當個侍妾的資格都沒有,是以才養在別館做個外宅婦,她又有什麽好計較的呢?


    她隻當作沒看到,將目光移了開去,一邊和真陽郡主攀談,一邊不時羞澀地瞥一眼桓煊。


    阮月微自然也發現了桓煊身後的人,臉色頓時白了幾分。上元節後,她悄悄讓人打聽齊王府的消息,聽說自那晚之後桓煊便沒再去過別館,心裏著實竊喜了一陣。


    可誰知那外宅婦心機了得,不知用了什麽手段,又引得桓煊去了別院,聽說還連夜請了尚藥局的孫奉禦去別院替那女子診病,自那以後,他竟然連王府都不怎麽回了,幾乎日日與那外宅婦廝混在一處。


    那女子妖媚非常,桓煊初識人事,色令智昏也罷了,可她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把她帶來驪山秋獮。


    她按著皇帝的意思把堂妹帶來,強顏歡笑著撮合他們,已是酸楚難當,如今再來一個外宅婦,不啻於雪上加霜。


    但是她越是難受,越不能露出端倪,尤其是在太子麵前,近來他們好不容易又如剛成婚時那般琴瑟和鳴,不能叫他看出她心裏放著別人。


    樓中也有其他人看出桓煊身後的侍衛有些古怪的,都佯裝沒看見。


    可惜總有人天生心大,比旁人少根筋。隻聽樓下“咚咚咚”一串腳步聲響起,一個明眸皓齒的勁裝美人快步走上樓來。


    太子和桓煊都上前打招呼:“阿姊。”


    隨隨便知這是皇後嫡出的長女清河公主。


    大公主將馬鞭扔給身後侍衛,往樓中掃了一眼:“難得圍獵,你們倒都在這裏躲清閑。”


    頓了頓,自己笑道:“打圍確實沒什麽好玩的,隨便往哪兒射都能得中,有什麽意思。”


    太子笑道:“阿姊想必戰果頗豐。”


    大公主用帕子掖掖額頭上的汗:“沒多少大家夥,隻射了頭野豬,已送去行宮叫庖人燉上了,晚上給你們各殿都分些。”


    眾人都交口稱讚她射藝精湛,大公主的目光卻落在隨隨身上,上下打量了她兩眼,對桓煊道:“今日我一個親衛跌下馬傷了腿,三郎借我個人吧。”


    桓煊自然知道她醉翁之意不在酒,眉心一跳,回頭對關六道:“你明日跟著大公主。”


    大公主立即搖頭:“關統領跟著我大材小用了。”


    她伸出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指,點了點隨隨,親切地笑道:“小兄弟,你會打獵吧?就你跟著我吧。”


    隨隨愕然,一時不知道這大公主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桓煊的臉卻已黑了,他知道這長姊的性子,一準沒什麽深意,多半是真將鹿隨隨當成了侍衛,看她生得俊秀,這才要她作伴。


    她一向喜歡美色,府裏養了許多美貌的伶人樂師,連挑侍衛都看臉,因為駙馬醋勁大,她沒敢養麵首,但隻要一有機會就忍不住過過眼癮。


    “他騎射不精,恐怕隻會妨礙阿姊,掃阿姊的興。”桓煊冷冷道。


    大公主有些不高興,正要說什麽,忽然“噫”了一聲:“這小兄弟看著怎麽有些麵善,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


    樓中眾人暗暗扶額,了解大公主的人知道她是真的心大,不了解她的人還以為她是故意拿這侍衛作文章,擠兌太子妃。


    阮月微心思重,不由想多了,鼻根酸脹,眼眶眼看著又要泛紅。


    大公主突然“啊呀”一聲,恍然大悟地看了眼桓煊,握拳咳嗽了幾聲,叫來個內侍道:“取點冰鎮的葡萄酒來,渴死我了。”便將方才的事揭過,再也不提起。


    桓煊也沒了觀獵的興致,在樓中略坐了一會兒,便向太子等人告辭。


    太子道:“這就要走了?難得兄弟姊妹們都在,不多坐會兒?”


    他口中說的是兄弟姊妹,目光卻看向阮六娘,語氣中頗有揶揄之意。


    阮六娘立即紅著臉低下頭來,手指繞著腰間絲絛,玉佩發出清泠泠的響聲。


    桓煊卻沒看她,隻是道:“明日一早要去打獵,今日先回去養精蓄銳。”


    大公主遺憾道;“方才子玉和六郎他們嚷嚷著要射兩頭鹿,夜裏生了篝火一起烤,你不來?”


    桓煊還記著方才她開口要人的仇怨,淡淡道:“阿姊玩得開心。”


    說罷便帶著隨隨和其他幾個侍衛下了樓。


    阮六娘望著他們的背影,蹙著眉輕咬著嘴唇,心裏說不出的失落。


    阮月微將堂妹的神色看在眼裏,既覺同病相憐,又莫名有些快慰。


    她起身走到堂妹身邊,借口去外麵透透氣,帶著她走到樓外,倚在闌幹上低聲道:“別擔心,往後還怕沒有相處的機會。”


    頓了頓,提點道:“大公主在陛下和皇後娘娘跟前最說得上話,你明日好好奉承著她,若能得她在帝後麵前美言幾句,比太子殿下去說還管用,隻要得了她的歡心,你與齊王的婚事便十拿九穩了。”


    阮六娘紅著臉囁嚅道:“堂姊說什麽呀……”


    阮月微心情複雜地拍了拍堂妹的手背,嘴裏發苦,卻仍是道:“在堂姊麵前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你和齊王的事若是能成,無論對你還是對我們阮家都是天大的好事。”


    她一邊說著一邊往樓下望去,正看見齊王和那外宅婦一前一後騎馬離去的背影,重重地咬了咬唇:“那外宅婦不必放在心上,你和她雲泥之別,認真同她計較反倒折了自己顏麵,不過一個玩物罷了,成婚前打發出去便是。”


    “我省得。”阮六娘道。


    “別多想了,”阮月微笑著摸了摸她烏油油的發髻,“明日拿出你的本事來,阿姊知你這幾個月下了苦功。”


    “阿姊……”阮六娘叫她說破,不由羞慚起來。她知道齊王善騎射,喜歡打獵,自上汜初見後,她為了投其所好,請了師傅苦練騎射,好幾次因為練得刻苦,連腿根都磨腫了。


    誰知道來了驪山,卻因為要避嫌不能與齊王一同遊獵,隻能跟著太子妃和大公主。


    不過她三堂姊說的話也有道理,能以一技之長讓大公主刮目相看也不算全無收獲。


    ……


    翌日一早,養精蓄銳的齊王直到日上三竿還沒動靜,其他人卻早已出發了。


    太子和豫章王等一幹宗室子弟帶著眾多侍衛去狩獵,去的是有猛獸出沒的深林。


    大公主本來也要與他們同去的,但皇帝發話讓她照顧阮氏姊妹,她隻能望洋興歎,帶著他們去了最安全的獵場。


    這裏林木較為稀疏,隻有一些狐兔之類的小獵物。


    大公主騎著馬在山林裏轉悠,侍衛們放鷹逐犬,忙活了半日,也隻打了幾隻野兔和兩頭狐狸。


    一想到接下去幾日還要帶著這兩個累贅,大公主的臉色便有些不太好,對著太子妃和阮六娘也沒了耐心,懶得與他們多說話。


    不覺亭午,大公主在林間找了塊空地,叫侍從們設了席榻,張起步障,招呼太子妃和阮六娘用午膳。


    在山林中一切隻能從簡,他們攜帶的也都是冷食,阮月微身嬌體弱,腸胃格外嬌嫩,隻覺那些幹糧脯臘難以下咽,勉強吃了幾口,便道飽了。


    大公主知道她嬌氣,也不勉強,自顧自喝酒吃肉脯。阮六娘也吃不慣冷食,但她有心討好大公主,隻好甘之如飴。


    用罷午膳,阮月微問大公主道:“阿姊下午打算獵什麽?”


    大公主向來七情上麵,不快道:“這裏能有什麽好打,有兩隻雜毛狐狸便謝天謝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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