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咳了兩聲道:“我起來換身衣裳……”


    她說著便要下床,冷不丁腰帶被人一拽,又跌回了榻上。


    “一會兒鄭奉禦要來請脈了……”她推了推桓煊。


    桓煊在她耳邊輕輕吹了一口氣,低聲道:“姊姊……”


    隨隨一聽見這“姊姊”兩個字, 就像被人捏住了麻筋一樣,手上一絲力氣也無。


    男人趁虛而入,長指從她的脖頸慢慢往下滑,沒入衣襟中間:“這裏沾了櫻桃汁,我替姊姊清理清理……”


    話音未落,他便低下頭慢條斯理地清理起來。


    一清理又是一刻鍾,隨隨去淨房換了身衣裳,梳好發髻,便有宮人來稟,道鄭奉禦已到了。


    隨隨瞥了眼桓煊,隻見他衣襟半敞著,長發淩亂地散在枕上


    “你就這樣見鄭奉禦?”她沒好氣道。


    桓煊道:“反正我是病人。”


    隨隨卻丟不起這個人:“我叫人來給你梳洗更衣。”


    桓煊道:“我不喜歡別人碰。”


    這話倒是不假,他和一般王孫公子不太一樣,或許是因為太難伺候,自懂事起這些事便不肯假手於人。


    隨隨道:“那你自己來。”


    桓煊有氣無力地抬了抬右手:“我手上沒力氣。”


    說完便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隨隨漲紅了臉:“桓子衡!”


    桓煊道:“姊姊方才不是很喜歡麽?”


    隨隨道:“不許再叫我……”


    桓煊:“不許叫什麽?”


    隨隨磨了磨後槽牙。


    桓煊道:“除非姊姊替我梳發。”


    “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是哪裏學來的?”隨隨道。


    這些哪裏用得著學,他亂七八糟的念頭要多少有多少。


    但他當然不能說老實話,他毫不猶豫道:“都是桓明珪教我的。”


    隨隨咬牙切齒:“那登徒子!”


    桓煊同仇敵愾:“就是,我好好一個正經人被他帶壞了。”


    頓了頓道:“鄭奉禦來回奔波不容易,別叫他久等。姊姊快替我梳頭吧。”


    隨隨終究拗不過他,從妝台上拿起玉梳:“閉嘴。”


    她還是第一次替別人梳頭,不過好在時常幫小黑臉編辮子,三下五除二便替他梳好了發髻,又幫他換了身幹淨寢衣。


    桓煊要了銅鏡,對著照了照,這才心滿意足,向屏風外道:“請鄭奉禦進來。”


    鄭醫官走進房中,看了兩人一眼,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向兩人行禮,接著便替“先帝”診脈。


    隨隨見他半晌不開口,心往下一沉:“如何?”


    鄭醫官清了清嗓子:“陛下似有些陰虛火盛,不知今日午膳用了些什麽?”


    桓煊這皇帝名義上已經死了,鄭醫官不知該怎麽稱呼,便還是稱他陛下。


    隨隨不太懂醫術,不過也知道陰火大多是由七□□.欲引起,這醫官八成什麽都看出來了,隻是沒戳穿罷了。


    桓煊道:“午膳還是那些清淡的湯羹粥點,倒是貪嘴多食了幾顆櫻桃。”


    鄭醫官頷首,一本正經道:“櫻桃乃是熱性之物,陛下毒剛解,身體虛,不可多食。”


    桓煊道:“我知道了,多謝奉禦。”


    鄭醫官向隨隨道:“老夫替蕭將軍也請個平安脈?”


    不等隨隨說什麽,桓煊道:“有勞奉禦。”


    隨隨有些心虛,不過還是伸出手。


    鄭奉禦眉頭動了動,收回手指,輕咳了兩聲道:“蕭將軍身體恢複得不錯,再修養幾日便無大礙了。隻是……”


    他欲言又止道:“櫻桃雖好,還是不宜多食,兩位來日方長,可以慢慢食……”


    隨隨勉強笑道:“多謝奉禦提醒。”


    待鄭奉禦離開,桓煊忍不住笑出聲來,隨隨一巴掌扇在他胸膛上:“你還有臉笑!”


    她雖未用全力,畢竟是習武之人,這一巴掌扇到肉上還是很疼的,桓煊悶哼了一聲,捂著心口皺起眉。


    隨隨頓時緊張起來:“怎麽了?”


    桓煊忽然一笑:“姊姊下手那麽重,也不怕打死了我以後沒櫻桃吃。”


    不過第二天他就笑不起來了。


    他醒來時身旁的被窩是空的,不過他不以為怪,隨隨身體漸漸好轉,又恢複了每日清晨練武的習慣,她起得早,他醒來的時候她通常都在園中練刀。


    待她練完刀就會回來沐浴,然後與他一同用早膳。


    不一會兒,果然響起門簾掀動的聲響。


    “你回來了?”桓煊道。


    “老奴回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


    桓煊臉色頓時一變:“嬤嬤怎麽來了?”


    高嬤嬤一直在藍田侄兒家,桓煊怕她年紀大承受不住打擊,服毒的事一直瞞著她,隻打算到實在沒辦法時將她從藍田接來見最後一麵。


    後來拿到解藥,也就不急著接老嬤嬤來了。


    “老奴要是不回來,豈不是一直蒙在鼓裏?”高嬤嬤氣衝衝地走到床前。


    桓煊心虛道:“我是怕嬤嬤擔心。”


    高嬤嬤冷哼了一聲,努了努嘴道:“老奴眼睛花了,耳朵聾了,人不中用了,幫不上陛下什麽忙,隻會礙事。”


    桓煊捏了捏眉心:“嬤嬤千萬別這麽說……”


    就在這時,屏風外響起熟悉的腳步聲:“桓子衡,你醒了?我叫人……”


    隨隨話說到一半卡在喉嚨裏,因為她一繞過屏風便看見老人家熟悉的身影。


    這還是她假死離京後第一次見到高嬤嬤,還是在這種全無準備的情況下,心虛得幾乎落荒而逃。


    可惜高嬤嬤已經發現了她,起身行禮:“老奴見過蕭將軍。”


    規矩一絲也不錯,可不知是不是心虛的緣故,隨隨總覺得她眼裏盡是譴責和控訴。


    她硬著頭皮上前扶起她:“嬤嬤別多禮……”


    高嬤嬤道:“蕭將軍是貴人,老奴行禮是應該的。”


    隨隨知道她心裏有氣,隻得道:“是我對不住嬤嬤……”


    高嬤嬤道:“蕭將軍是貴人,老奴不敢高攀。”


    隨隨知道老嬤嬤的脾氣,不知該哄還是該躲,誰知老嬤嬤從袖子裏抽出帕子抹起眼淚來:“將老奴騙得團團轉也罷了,橫豎你們總有要事,總有理由,老奴隻是個奴婢,活該蒙在鼓裏哭瞎老眼……”


    她哀怨地看了一眼隨隨:“回京這麽久,也不讓老奴見一麵……”


    隨隨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晃了晃高嬤嬤的胳膊:“嬤嬤仔細氣壞身子。”


    一邊說一邊從腰間摘下個繡囊塞到她手中:“這是我在洛陽白馬寺求的玉佛,一直帶在身上,隻等著見了嬤嬤就給你。”


    高嬤嬤將信將疑地止住哭:“當真?”


    隨隨將繡囊打開,取出瑩潤的玉佛給她看:“怎麽會有假,這玉佛和白馬寺的大佛用的是同一塊玉料,是我費了許多力氣向寺主求來的。”


    老嬤嬤一聽這話,心立即軟了:“何苦為了老奴一個下人去求人……”


    隨隨道:“我沒有親人,嬤嬤就是我的親人。”


    她又指著繡囊道:“這上麵的壽字是我親手繡的。”


    高嬤嬤眼眶中湧出淚來:“這真是……真是折煞老奴了……”


    隨隨道:“繡得不好,嬤嬤別嫌棄才好。”


    高嬤嬤睜著眼睛說瞎話:“繡得好,顏色也配得好。老奴這就收到箱子裏去。”


    說著像兩人福了福,揣著寶貝玉佛走了出去。


    隨隨見桓煊一臉豔羨,眼巴巴地瞅著她,涼涼道:“沒你的份。”


    桓煊垂下眼簾:“你已給過我了。”


    可是他收到的時候卻絲毫不珍惜,還踩了一腳。


    隨隨道:“那隻還在麽?”


    桓煊從枕下摸出個灰撲撲繡著竹葉的舊香囊,他得知她真實身份的時候本想燒了的,但最終沒舍得,和那半件舊綿袍一起留了下來。


    隨隨從他手中接過看了看,抽開絲繩,將裏麵的平安符取出來,隨即一揚手,將那繡囊拋進了榻邊的炭盆裏。


    桓煊一驚,“騰”地坐起,便要翻身下床去撿,隨隨將他按回去,變戲法似地從腰帶裏翻出一隻黑底繡金色海水紋的新香囊,竟和他的“亂海”刀鞘上的紋樣一模一樣。


    隨隨將平安符裝進去,扔給他:“那隻舊的不要也罷。”


    那時候他們還是彼此的替身,那隻香囊並不是繡給他的。


    不必把話說得太透,桓煊已明白她的意思。


    隨隨道:“翻過來看看。”


    桓煊不明就裏地將香囊翻過來,卻見這香囊是兩層絹對縫的,外側繡的是海水紋,內側卻繡著四個字,是兩個名字:隨隨,子衡。


    桓煊目光微微一動,一時幾乎有些無措。


    隨隨道:“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何況即便故太子還活著,我和他也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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