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妤點點頭,又和幾個嬸嬸作別就跟著阮父等人往裏頭的祠堂走,她剛進去,阮陳氏看著被一群婦人簇擁著說笑的阮母,酸溜溜道:“阿妤今年也十六了,大嫂還是注意點,那酒樓進進出出什麽人都有,這女人啊,最重要的還是成親嫁人。”


    要放到以前,阮母肯定是不會搭理阮陳氏的,如今——


    她眼眸微眯,抿著唇轉頭朝阮陳氏看去。


    阮陳氏被人看得臉色一僵,好一會才幹笑道:“嫂嫂這樣看著我做什麽?”


    “沒什麽。”


    阮母看著她,語氣淡淡,“我女兒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跟她爹都沒說什麽,倒也用不著旁人操這等子閑心。”她不是耳聾眼瞎,也不是沒聽到阮陳氏在外頭散播的話,以前不說不做是舍不得阮父為難,也是不願讓兩家人麵上難堪,不過如今……阮陳氏要再胡亂說道牽扯到阿妤,她可不會隨便縱著了!


    這還是阮母第一次這樣冷著臉說話。


    阮陳氏臉色蒼白,其餘婦人顯然也有些驚訝,心裏倒也明白裏頭那位要上族譜的少女在阮家大房心中的地位了。


    ……


    阮妤上完族譜出來。


    她爹被叔公留下說話,她剛想去找她娘,就看到了站在外頭的阮卓白。


    阮卓白一身白衣站在蔥蔥鬱鬱的桐樹下,這會沒什麽日頭,他整個人被樹蔭照得有些陰鬱,不過在發覺阮妤出來的時候,他就笑著抬起臉,露出那副溫文有禮的模樣,“三妹。”


    阮妤想起昨天在陰暗巷子裏,雙目噴火踹牆的男人,輕輕唔了一聲。


    裝得還挺有模有樣的。


    倒是和阮雲舒那朵小白蓮如出一轍。


    以前剛發現阮雲舒真麵目的時候,阮妤會生氣會憤怒還會跑去質問她,如今……她笑盈盈地看著阮卓白,一臉乖巧的模樣,“二哥。”


    演戲這玩意。


    她隻是不屑,不是不會,真要裝模作樣起來,誰贏誰輸還不一定呢。


    阮卓白點點頭,從樹蔭中走出來,柔聲問,“三妹過會是要去金香樓嗎?”


    阮妤笑道:“是啊,昨天和屠師傅說好了。”


    “屠師傅一向嚴苛,不過三妹既然已經收服他了,想必日後也不會有人再為難你。”阮卓白說話的時候,臉上一直掛著溫和的笑容,“我也聽說昨天金香樓的盛舉了,三妹真厲害,可惜我昨日有事無福瞧見。”


    感慨一番後又頗為奇怪道:“不過三妹從前是知府千金,怎麽還會做菜?難不成是知府家待你不好嗎?”


    他微微蹙眉,露出一副兄長關懷的模樣。


    阮妤卻知道他這是起了疑心來打探她了,她也不懼,一副唉聲歎氣的模樣,“二哥不知道我們女兒家的不容易,我們啊又得管家記賬,又得學各種技藝,別說做菜了,什麽琴棋書畫,針線繡活,哪樣不得學,我又是個要強的,不肯落後於人,自然每樣都要學個拔尖。”


    “二哥也差不多年紀要娶妻了,日後嫂嫂進門,你可得多體恤些!”她好似真把阮卓白當成自己的哥哥,“不然我這做妹妹的可是要同你生氣的!”


    她一副少女嬌憨的模樣,卻讓阮卓白無話可說。


    正好阮父說完話出來,瞧見他們兄妹站在那,笑著走過來,“在聊什麽?”


    “爹!”


    阮妤轉頭,看著阮父睜眼說瞎話,“在說二哥的婚事呢。”


    “哦?”阮父有些驚訝,又看了一眼阮卓白,笑著捋起胡須,“說起來卓白也是到年紀娶妻生子了。”他說話的時候,瞧見阮宏遠拎著鳥籠過來,不比麵對晚輩時的溫和,看著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弟弟,他立刻豎起眉,冷聲道:“阮宏遠,你每天除了你那幾隻鳥,還能做點正事嗎?你兒子都到年紀該娶妻了,你這個做爹的能不能像點樣子!”


    莫名其妙被阮父罵了一通的阮宏遠一臉呆怔。


    阮父看著他這副模樣更是搖頭歎氣,“罷了,回頭我讓你伯母幫你看著些。”


    阮卓白臉色也有些僵硬,勉強笑道:“大伯,我還不想娶妻。”


    可阮父隻當他年少皮薄,大手一揮手,發了話,“好了,我會讓你大伯母好好幫你相看的。”他說完就側頭和阮妤說,“走吧,你娘還在等著我們。”


    阮妤自然應好,走得時候還彎著眼睛和兩人打招呼,“二叔,二哥再見。”


    阮宏遠愣愣應聲,目送父女倆走後才湊到阮卓白身邊,小聲問,“卓白,你想娶媳婦了?”話音剛落就被人狠狠一瞪,他被嚇得倒退了一步,瞧見阮卓白拂袖離開的身影,他摸了摸鼻子,小聲哼道:“想女人衝我撒什麽火。”然後又事不關己拎著他的鳥籠哼著歌走了。


    ……


    從祠堂離開後。


    阮父去書齋,阮妤也準備去金香樓了,她娘不放心,叫來馬車還問她“要不要和她一道去”,阮妤也不知怎得,突然想起阮靖馳最初去上學,徐氏不放心要陪著人去的情形,她自己是沒這個體驗的,她最開始上學的時候,徐氏根本不管她,後來徐氏有這個意思了,她也早就習慣獨自一人做那些事了。


    不同於阮靖馳從小被徐氏悉心照料著長大,樣樣都由徐氏操持。


    祖母雖然疼愛她,但祖母年紀大,夜裏覺輕,身邊是不能有人打擾的,所以阮妤從記事起就是自己一個人睡,她那會大概也知道自己不得父母喜歡,就特別怕麻煩人,生怕會被人趕走,每天丫鬟婆子進門伺候的時候,她就已經穿好衣服穿好鞋子坐在床上等她們了。


    濃密的長睫輕輕扇動了一下,阮妤笑著眨了下眼,看著目露擔憂的婦人,無奈笑道:“阿娘,我是去做事,再說有屠爺爺看著呢,不會有事的。”


    “那你別太忙,有事交給他們去做,早點回來。”阮母沒辦法,隻好囑咐道。


    阮妤自是應了,又和她娘說了幾句,這才動身,半個時辰後,馬車在金香樓門前停下,不比昨日荒涼,今天還沒到飯點,金香樓已經有客人了,有幾個是昨日來過的,認得她,見她進來就笑著和她打招呼,“阮老板來了。”又問她,“今天有蟹煲嗎?昨天就吃了點,我今天特地早早過來,想著回頭給我家人也帶一份,讓他們嚐嚐鮮。”


    阮妤笑著和人問了好,喊來昨天給她和霍青行送茶的那位名叫阿福的小二,“今天有蟹嗎?”


    阿福十分機靈,忙答道:“有!屠師傅特地讓人買了不少。”


    阮妤點點頭,和問話的男人說,“既然有,回頭我讓人做幾份,不過這蟹煲得熱的時候才好吃,回頭還是帶家人過來吃比較好。”


    男人濃眉大眼,長得十分魁梧,這會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道:“這不是我家夫人不信我說的,我就想著先帶回去讓她嚐嚐看。”他說著又歎了口氣,“她現在剛有身子,胃口差得很,吃什麽都吐,人都瘦了一圈,我最近每天出門,就是來看看有什麽好吃的給她帶一些。”


    阮妤見他長得一臉凶相,說起妻子的時候卻眉眼含笑,連語氣都柔和了不少,心裏也不禁有些軟,笑著說了一句“恭喜”又和人說,“貴夫人懷孕的話還是別吃蟹了,這東西比較寒,回頭我給你做一道酸湯魚,你帶回去讓夫人嚐嚐看?”


    “好啊,要是我家夫人肯吃,阮老板就是我們家的活菩薩,以後我日日叫人來光顧!”


    阮妤笑笑,未說別的,讓阿福好好招待就去了後廚。


    後廚人不少,除了屠榮、鄭鬆,張平之外,還有三四個年紀不等的廚師,看到她進來,除了屠榮和張平,紛紛喊她,“東家。”


    昨天阮妤那一手讓金香樓賺了不少,也讓他們徹底心服口服。


    尤其是鄭鬆,他昨天被阮妤親自教導做橘子茶,也不怕她了,這會笑著和她說話,“東家可來了,今天都有好幾撥人來問咱們的蟹煲了。”


    阮妤笑著點點頭,“我剛瞧見了。”


    她說著從一旁扯來一塊幹淨的布,一邊圍在腰上,一邊和鄭鬆說,“幫我去洗一盆蟹。”本來是想找屠師傅先說酒樓的事,但如今有人點菜,自然還是客人比較重要。


    屠榮見她要做菜,吩咐其餘人,“你們都出去。”


    除了還在洗大閘蟹的鄭鬆,其餘人都沒有異議往外走,就連張平也沒反對,阮妤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倒也明白是個什麽情況了,現在的廚師分不少流派,除去對磕過頭敬過茶的徒弟,其餘人那邊那邊都是藏著私的,生怕旁人偷了自己的家學去。


    就跟她們成親嫁人一樣,有時候陪嫁幾個菜譜單子都跟寶貝似的藏在壓箱底。


    金香樓這邊的廚師也是各有分工,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和拿手的菜,客人點單的時候,他們也都會按照擅長的做。


    昨天她和張平雖說是當眾比賽,但控製的量和火候都是有講究的,而且對金香樓的人而言,蟹煲這道菜就是她的獨創,她若不開口,就算有人瞧見了會做也不敢做。


    不過對阮妤而言,卻沒那麽多講究。


    她和老頭也沒拜師也沒敬茶,老頭照樣傾囊相授,而且阮妤一直覺得就算是一樣的菜,不同的廚師做出來也是不一樣的,要不然前世為什麽他們會被一席家常菜吸引?再說金香樓是她家的酒樓,誰做不都一樣?她自己雖說管著酒樓,但不可能什麽菜都自己做,要真這樣,她還不累死?


    她看著眾人出去,忙喊住人,“不用出去。”


    眾人止步看向她,目露疑惑,走在最後的屠榮皺著眉看著她。


    阮妤看著他們笑道:“我今天過來就是教你們做菜,要不然店裏人一多,全都由我來做,我哪裏忙得過來?”


    屠榮想了想,倒也是這個理。


    他沉吟一瞬,最後還是轉頭衝那些人說,“想留下的過去給東家磕頭敬茶。”


    這就是要讓他們認阮妤做師父了,廚師這一行看似流派多,人也散,但歸根究底,無論什麽行業都講究一個誠信,認了師父,若是回頭做出欺師的事情,那可不止是逐出師門那麽簡單!


    鄭鬆剛洗完大閘蟹回來,一聽這話,眼睛一亮,可想到屠榮,不禁又打起鼓,“師父,那我……”


    屠榮看他一眼,沒說話,隻是把目光放在其餘人身上,見他們麵露躊躇,尤其是張平更是擰著眉,他輕哼一聲,“不想學就出去。”


    他自己說完率先走過去倒茶,頭發花白的老人走起路來四平八穩,倒完茶就朝阮妤走,鄭鬆一驚,師父居然也要學?那他……?


    屠榮路過鄭鬆邊上的時候還繃著臉,冷哼道:“還不去倒茶!”


    鄭鬆聞言,頓時喜上眉梢,忙把手裏的籮筐一放,仔仔細細擦幹淨手,然後也跟屠榮一樣倒了一盞茶朝阮妤走去。


    其餘人見他們師徒都倒了茶,心裏的那些猶豫也都散了。


    就像有些人看到一些大家的墨寶移不動步子,他們看到新鮮的菜式自然也想學,生怕耽擱了學不到,紛紛跑過去倒茶,最後留下的張平咬著牙,目光微閃,似乎還在猶豫。


    阮妤被他們這個陣仗嚇了一跳。


    看著眼前這群除了鄭鬆之外普遍要比她大一輪,還有這位能當她爺爺的屠師傅,要他們給她磕頭,她哪裏受得起?而且她也不興這套。


    不等屠榮等人下跪,她連忙阻攔,“不用!”


    屠榮端著茶,皺眉看她,其餘人也都看著她,目露不解。


    阮妤躲過這一拜,鬆了口氣,說,“我不講究這個,你們想學就留下,不用給我磕頭敬茶。”見屠榮皺眉,她又放溫語調,“你們都是金香樓的老人了,這些年金香樓盈利少,你們都沒走,我心中感激你們,又豈會不信你們?”


    這話剛落,屋中的氣氛就好似變了。


    屠榮原本緊蹙的眉也鬆開一些,他看了一眼阮妤,見她仍是那副笑盈盈的樣子,又看了一眼身邊,鄭鬆等人都目露動容,就連落在後頭的張平臉上也掛著錯愕,慢慢地,他的眼中也帶了一些複雜的情緒,最後一步步走了過來。


    短暫的沉默後,屠榮收回目光,再度看向阮妤的時候,眼中也泛起一些無人察覺的柔意,聲音卻還是一如既往的刻板。


    “既然東家都這樣說了,你們就過來學吧,東家信你們才這樣照顧你們,但要是讓我知道誰吃裏扒外,學會東西就往外頭傳……”他冷哼一聲,沒說完,但也表達了他的態度。


    屠榮在金香樓聲譽高自然不僅僅是因為他年歲大,待得時間長,還有一個原因——他是如今阮家禦八寶的唯一傳人。


    禦八寶帶了一個禦字,自然是皇家的東西。


    這是當年阮家先祖得聖祖爺恩賜傳下來的,也是金香樓的招牌菜,旁人對他自然是又敬又慕。


    ……


    阮妤把步驟教完,自己先做了一遍,讓鄭鬆把這道菜給剛才那位大漢送過去,而後又親自監督他們做蟹煲。不管是恃才傲物的張平還是一向嚴肅刻板的屠榮,這會都做得十分認真……阮妤讓他們上菜前都先自己嚐一遍,覺得可以了再上。


    等店裏到了飯點,忙碌起來,阮妤就沒再做這道菜,而是估量著時間又給先前那位大漢做了一道酸湯魚。


    她做這道菜的時候也沒藏私,和給她打下手的鄭鬆說,“先把黑魚切片,等鍋熱了之後倒油,再把薑片蒜瓣這些配料扔下去,差不多了就放魚片下去,倒溫水,放酸菜,有酸蘿卜的話就再放點酸蘿卜。”


    阮妤早在昨天就發現鄭鬆這孩子挺聰明的,一直不出師的原因,大概還是因為屠師傅太嚴肅了,所以她在教他的時候特別耐心,若是發覺他擰著眉便會主動問他哪裏不清楚,這樣做了一遍,讓他上手的時候居然一點差錯都沒有,等兩鍋魚湯做出來,她笑著讓人先用陶鍋打包了一份給外頭那位大漢送出去。


    鄭鬆小心翼翼給人送出去。


    等他回來後,阮妤又朝他招了招手。


    “東家,怎麽了?”鄭鬆今天第一次上手做主菜,興奮的不行,這會眼睛都閃著光,聽阮妤壓低聲音吩咐一句卻立刻變了臉,忙蒼白著一張臉,擺手,“不,不行。”


    “什麽不行?”屠榮走過來,見他這副做派又皺眉訓斥,“站沒站相!”


    鄭鬆見到他,臉色霎時就變了,剛剛還挺活躍的人,現在連話都不敢說了,小心翼翼站在一旁。


    阮妤看著搖頭,轉過頭和屠榮說,“屠爺爺嚐嚐這兩鍋魚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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