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忌日後的四五天禦木收到了廣子寄來的小包裹。


    裏麵裝著-原的三本日記和禦木寫給-原的信。都是廣子和-原同居時的東西。


    芳子把包裹拿到書房裏來的,還是和往常一樣仔細地拆開包裝紙。


    “怎麽,是-原的日記本哪。原來-原寫日記的。”禦木說著。芳子是去年才嫁過來的,沒見過-原,不熟悉。


    禦木的信放在一個口袋裏。袋子上寫著“禦木先生的信”。像是廣子的字。


    和剛才拿出-原日記時不一樣,這回他顯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真沒趣,是我的信啊。”到底什麽“沒趣”,他心裏並不明確,沒什麽深刻的意思,是一種不知所措、害羞般的心情。


    禦木信的上麵附著廣子的信。


    大意是說-原忌日那天相遇,想起來將-原的日記和禦木的信寄去。日記都是和廣子一起生活的日子裏記的,打算不送還給鶴子了。還有很多人寫給-原的信,現在讓廣子一一還給本人也太出格了,沒辦法也許還是全燒了的好。信上寫著:燒掉的當中,有好些是著名文學家的信,廣子也實在無計可施。


    “為了-原先生,也為了先生的家屬,先生和我共同生活的印跡,我想還是盡可能保留下來為好。”


    廣子真這麽想的話,她應該先燒掉-原的日記,為什麽就沒燒掉呢?


    禦木想:自己的信也和別人的一起燒掉就好了。


    廣子的信上寫著:要把-原的日記寄給禦木,所以隻有禦木的信沒有燒掉一總奉還。


    “先生仙逝之後,我翻來覆去地讀先生的這本日記,回憶著和先生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先生日記裏所寫的我都記得,有些句子甚至能背出來,永遠忘不了。隻是我的近況有變,日記不能再存放在我家裏。那天,在先生的忌日有幸見到禦木先生,我心想把日記本交給禦木先生不就可以了嗎?我不願燒去,禦木先生要燒要撕,悉聽尊便。”


    原來是讓禦木來處置呀。


    說是燒了丟了都可以,但把它給寄來,至少說明廣子希望禦木能讀一下的。禦木雖然覺得好歹得看一下,可有時也想不看就燒掉也沒什麽。從沒嚐試寫日記的禦木現在更是覺得,死後要是也這樣莫名其妙地把日記交給別人,真還不如不寫的好。


    作為作家,禦木發表的東西,或是一開始就知道寫給很多人看的東西以外,一行也不打算寫,實際也沒有寫過。寫出來不給別人看的東西,讓人感到鬱悶。另外他認為:應該把寫出來的所有東西,貫穿在向人公開的生活方式裏。禦木為了寫作,也不是不用筆記本,而是用完了就全部撕毀扔了。


    所以對禦木來說,有人給他送還過去給死去友人的信,他仿佛覺得像是有人在背後摸自己的腳似的。對朋友的日記有一種懷舊感,可對自己的舊信,卻沒有一點這種感情。他懷著興趣和好奇心想看看朋友在日記裏究竟寫了些什麽。可又擔心自己的信裏到底寫了些什麽呢?這隻能讓人感到不安。於是他還是打算先讀一下自己的信,拿過來數了一數,有十七封。按年月的先後次序折疊著。廣子在送還之前也許一邊整理,一邊讀過了吧。他正想著,茫然地望著那些信的時候,彌生進來了。


    “爸爸,波川來了。”


    “是嗎?公子小姐也一起來了嗎?”


    “是呀,一起來了。”


    “讓媽媽出去應酬一下。”


    “媽媽已經去見他們了。”


    果然,傳來了順子的話音。


    波川和公子小姐從九州回來後不久,就來登門道謝證婚人了。那以後又有一段日子沒見麵。


    禦木將自己的信裝進袋子裏,放在-原的日記上。


    “廣子把-原的日記給送來了喲。”他對彌生說,“和那日記一起,還將我給-原的信也送還了回來。”


    “為什麽呀?”


    “廣子又回到原來那人家裏去了。”


    “喲,真叫人難為情。”彌生說。


    彌生作為禦木的女兒,早就知道-原和廣子的事了-原和鶴子分居前,禦木老帶彌生上他家去玩,和鶴子、三枝子都很相熟。不用說,彌生對鶴子和三枝子抱著同情,而對-原和廣子抱著反感。特別明顯地厭惡廣子-原寫的小說,也因為對原型先入為主的壞印象,讓她斷定成肮髒的東西。連廣子以前在賓館的賬台上工作常受到外國人調戲,她前夫讓病態的嫉妒折磨什麽的,都認作是廣子的不好。


    禦木還沒有把-原祭日那天,自己看到鶴子和廣子會麵的情景告訴彌生。他不想讓剛剛被啟一解除婚約的彌生,聽-原的妻子和情人的故事。婚約解除後的失意,彌生那男女關係上的神經變得十分脆弱。那人已經不在了,忌日那天廣子還要上-原家去,單憑這一點,就讓彌生覺得她厚顏無恥似的。


    “那就是說,廣子也安定下來了,喲,挺不錯的嘛。”她不像順子那樣,先世俗地提出些簡單的意見來。


    “原來的丈夫像是對廣子說,‘回來吧’。回到老家到底是好是壞,由她兩人背負它去吧。”禦木嘴裏支支吾吾地搪塞。


    “真不像話。”彌生又說,“她孩子怎麽辦?”


    “帶著一起家去了。我老想-原太太該把那孩子留下來就好了。”


    “那可說不準,孩子夠可憐的了。”


    “就是廣子,也不能老靠對-原的回憶過活呀。”


    彌生要走出去了,禦木也站了起來。


    順子正在客廳裏陪伴波川夫婦。波川穿著大學生製服,公子也打扮得像個學生模樣。


    “說是放學回家,路過這裏,進來坐坐……”


    “那太好了。”


    兩人還是學生就結婚了,讓禦木看起來很新鮮。與其說感到兩人是夫婦,還不如說他們兩個更像朋友關係。


    “怎麽樣啦?”禦木不由得問了一句。


    他作為證婚人,聽起來像是打聽那以後兩人的生活,公子望著波川的臉微笑著。


    “和以前一樣,還在繼續研究波川嗎?”


    “研究已經停止了。”


    “難道已經沒有研究的必要了嗎?”


    “不對。波川完全是兩樣的,讓人覺得結婚前的研究是不是都搞錯了。”


    “大致上呀,‘研究’這玩意兒就是這麽回事喲。”


    “公子她自己隨便想的事,把這個當研究,實際是在研究她自己。”波川插嘴說。


    “沒那回事。結婚前,‘研究’暫告一段落,往後就沒勁了,不就是恰如其分地先給你作一下研究罷了。”公子沒有服輸,但公子結婚後,發現了波川是個別樣的男人了吧,禦木變得快活起來。


    “說波川君兩樣,怎麽個兩樣法?”禦木開玩笑地問。


    “不是那麽回事吧。從別府的船裏聽來的重大研究像是都說中了嘛。”順子說。


    “請公子小姐發表那以後不是研究的研究吧。”禦木說笑著。


    “父親,來一下……”芳子將隔扇門,拉開一條縫叫了一聲。禦木趕忙站了起來。


    “啟一來了,說是想拜會父親大人。”


    “是嘛。讓他去書房裏等著。”


    禦木和妻子做證婚人旅行不在家時,啟一解除了與彌生的婚約,其後,禦木還沒有見過啟一呢。


    關於兩人的婚約,禦木以前即使沒有聽彌生說過,也不知道該怎樣和啟一談,他感到今天啟一就是為了這事才來的。


    正要往書房裏去,順子追上了禦木問:


    “彌生呢?”


    “我也……”


    “在房裏的什麽地方吧。她知道啟一來了吧。”


    “知道的吧。這麽小的房子裏……”


    “要和啟一會麵還是你去的好吧。他去書房了吧……”順子像是要去找彌生似的。


    書房裏啟一一個人坐著。


    “您有客的時候來打攪您,真對不住。”啟一直愣愣地盯著禦木。禦木吃驚地發現,啟一那雙眼睛,不多會兒沒見,變得有些病態了。


    “說是客人,就是我做證婚人的那對年輕夫婦,過來坐坐。兩人都是學生,愉快開朗的一對。”禦木像是要讓啟一放鬆緊張感似的笑了笑。


    可他忽地想起來,正是在證婚人的旅行中,啟一取消了與彌生的婚約。


    “說你今天有事找我……”


    “對呀。”


    “是彌生的事吧?”禦木直截了當地切入進去。


    “是啊,是的。其實我事先沒得到先生您的允許,早就和彌生小姐約定好了。大概是在半年前。這回又是我很自私,懇求您原諒我,很想來對您說一聲‘對不起’。”


    “說你很自私……”


    “對。”啟一右手捏著左腕處,“先生,有鬼這種東西吧。還有幽靈……”


    “鬼?什麽鬼?”


    禦木想,他是在說心裏的鬼吧,或者是說啟一對彌生的舉動像鬼一樣。這時,啟一解開左手襯衫袖口上的紐扣,把袖子卷了起來。


    近左腕處,有一條新鮮的傷痕。禦木皺起了眉頭。


    “怎麽了,這傷?……”


    “上回,先生不在家,上彌生這兒來時還吊著繃帶呢。”


    那很明顯是被割傷的。看起來是叫人給割的。


    “先生您知道我父親母親都是自殺的吧。”聽啟一這麽一說,禦木點點頭。


    他眼前清晰地浮現起,從服安眠藥死去的年輕母親身邊,抱起嬰兒啟一時的情景。


    “先生也知道,和彌生的約定我已經灰心了。”


    啟一想做出自暴自棄的樣子,可那口氣卻是盛氣淩人的。以前的啟一,可從來不像今天這樣,吞吞吐吐難以捉摸地自言自語。真的,啟一的眼神也不對勁兒。


    “你說的話,我聽不太明白。你父親自殺和你同彌生的約定有什麽瓜葛呢?你父親自殺,我和彌生從一開始就是知道的喲。我可沒聽說過父子兩代連著自殺的事。你父親自殺的時候,還沒你現在這麽大呢。”禦木邊說,邊想:啟一該不是因為自殺才割開手腕的吧。


    “這傷是怎麽回事?”


    “與喝醉酒的人打架,讓人劃了一刀,在新宿電影院的背後,我都倒下了。先生,就這點小傷,一個男人會暈過去,您碰到過嗎?真的,我覺得我不是普通的人。”


    “暈過去的事像是有的吧。”


    “不,我精神的什麽地方,有缺損,有陷落,有暗洞。那裏就有鬼魅和幽靈在。”


    “為什麽要打架?”


    “一個女人老是恬不知恥地纏著我。是脫衣舞女,讓我毛骨悚然地討厭。那時,我惱恨得不行,狠狠揍了那女人。其他兩個女人也湊過來。一個蠻相的男人叫了聲‘你過來’,於是到了電影院的背後,打起架來,這兒讓那家夥給劃了一道口子……”啟一又捂住了手腕。


    “暈過去了?”


    禦木沒做聲,望著啟一。


    “傷一見好,就趕快來彌生處回絕約定。對健康純潔的彌生,我痛切地感到自己實在配不上。”


    啟一的樣子比他說的話更讓人覺得怪。他脖子上用繃帶吊著手膀子,到彌生這兒來的時候,也許更像瘋狂吧。讓人割了一刀,那衝擊直到現在還讓他興奮不已。當時就隻是興奮吧。不就是這個衝擊,使啟一體內潛藏著的病都出來了嗎?


    “你打女孩子,不是太過分了嗎?”禦木問了一句。


    “無論如何忍不住火氣。我回絕她沒有玩的心思,可那女人大概看到了跟著我的幽靈吧,怎麽也不走開。那是個眼神迷糊的女人,一定生了病吧。”


    啟一現在還像腦子裏浮著那女人似的,他拚命搖著頭想要拂去討厭的記憶似的。


    “先生,您家門口也有個可疑的女孩子在遊來蕩去的。”


    “幾時?”


    “我來回絕彌生的那會兒。那女孩子的古怪舉動也引我發火,差一點沒接她。我關照她,你可別玷汙先生的家門口哇。”


    “什麽玷汙家門口,說得過分了吧。是不是個十六七歲瘦瘦的姑娘?臉色蒼白……”


    “是呀,先生認識這丫頭嗎?我問她幹什麽要在門口遊來蕩去,她說什麽父親死了……能不能讓她在這家做做傭人什麽的,直盯著我看呢。”


    一定是石村的女兒。石村也死了嗎?禦木心裏忽地打了個咯噔。雖說沒有同情的道理,但他還是想:上次姑娘被派來要錢的時候曾說過,母親不在家裏。那麽姑娘現在不就什麽依靠的人也沒有,孤身一人了嗎?她帶著死去石村的信來了吧。


    可與此相比,看來還是這個把石村的閨女說成“玷汙家門口”的啟一,更成大問題。


    “你到‘湯河原’去休養一段時間怎麽樣。彌生的事往後再說不好嗎?”


    “今天我隻是來給先生賠禮道歉的。彌生的事嘛……”啟一的話僵住了,眯細那雙迷惑的眼睛問:


    “先生,鬼那東西什麽時候出現不知道吧。”


    “你還在上班嗎?”


    “太危險了,我歇著呢。”


    有什麽危險呢?禦木實在解不透。


    “和彌生碰麵嗎?”看到啟一起身要走,禦木問了一句。


    “您說什麽喲,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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