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彌生莫名其妙地失戀後,禦木家裏意想不到接連收留了兩個姑娘:-原的女兒三枝子和石村的女兒千代子。


    石村死後,他女兒在禦木家門口遊來蕩去,那天聽啟一說“玷汙家門口”時,禦木對千代子的到來,不能說沒有一點預感,可三枝子的到來則完全是出乎意料的。說是-原的遺孀要改嫁,三枝子的到來正是這事件的餘波-


    原忌日那天,鶴子固守在茶室裏,將-原的大照片掛在壁龕裏,打那以後才兩個月,便想到要改嫁了。


    鶴子要改嫁也許沒有什麽值得驚奇的,可一想起忌日那天鶴子坐在照片前的樣子,恐怕禦木還是會驚奇的。


    不用說,鶴子再婚沒有來找禦木商量,也沒來說一聲。那是她女兒三枝子來禦木家說的。三枝子作為一家的客人,被請到了客廳。禦木夫婦、好太郎、彌生,連媳婦芳子也在場。


    一家人湊齊了,三枝子稍有些靦腆,緊挨彌生坐著,暫時沒出聲。她一下子不知該對誰說的好。


    “幹媽。”三枝子叫了聲順子。順子轉過臉來,看到三枝子難為情似的有些僵住的臉。別的人也像是在等著三枝子說出什麽話來。


    “這回,母親看樣子要結婚了。”


    “是嗎?”


    “好久以前,叔叔就來給她說過這個事,我媽媽一直沒答應。我也在……可這回像是動心了。”


    “三枝子你可怎麽辦呢?”彌生先問。兩人促膝相坐,彌生不知什麽時候抓起了三枝子的手。


    “說什麽讓叔叔收留我,可我真不願意。”


    彌生點點頭。


    “我打算借間小屋子,自己去掙錢。母親會給些零用錢什麽的,還說爸爸的版稅也分一半給我,可我也不需要什麽錢。”三枝像是征求同意似的看著禦木。


    禦木正想說話,彌生插了進來,“三枝子你到我家來吧。”彌生說,“行吧,媽媽。”


    “是啊,那感情好。”順子也點點頭。


    “我母親說,我結婚會順利的,也不可能那麽順利嘛。聽了那話,我覺得真難受。以前把女兒出嫁叫做‘收拾’吧。我還沒給收拾掉,讓媽媽她為難了。”三枝子對彌生說的時候,忽地一個念頭閃過禦木的腦海:鶴子要是早一兩年改嫁的話,三枝子和好太郎結了婚,就能來這個家了吧。好太郎要是把婚事再拖上一兩年也是一樣的。


    好太郎和三枝子互相都有好感,但好太郎較冷靜地避開了陷入戀愛的圈子。就是說,避開了三枝子的母親。好太郎討厭與鶴子一起生活,把鶴子當成包褓背下去,又討厭成為父親朋友小說家-原的女婿。


    禦木並不認為芳子是個壞媳婦,可假如三枝子做自己的媳婦,留在這個家裏,那情況會好得多。三枝子是朋友的獨生女,從小就喜歡她,他記起自己常把她抱在膝蓋上逗她玩耍。和好太郎也可說是青梅竹馬。好太郎和芳子不過是平凡的媒妁婚姻。


    彌生單純地對三枝子說讓她來家裏住,可禦木心裏不可能簡單地讚成。住在同一個屋子裏,好太郎和三枝子之間,要是想再次挽回失去的命運,該如何是好。


    好太郎和芳子坐在那裏,禦木現在無法確定好太郎在留下三枝子的問題上是否做好了思想準備。即使確定了,也無法得到保證。


    “那麽,三枝子小姐,你自己怎樣考慮媽媽的事呢?”順子問。


    “幹媽,您怎樣看待的呢?”三枝子反問了一句。


    “讓我說嗎?我覺得三枝子小姐該高高興興的才是……當然也得看對象。”


    “真不像話。”彌生說,“我們家,爸爸不在了,媽媽也改嫁嗎?”


    “那得看對象了。爸爸的情形一定會續娶的。到那時,彌生你可不要——嗦嗦地說個不停,不斷朝前看的好嘛。”


    “媽媽可說了讓人不願聽的話。”


    禦木想起:彌生聽到-原情人廣子回到前夫那裏去的時候,也說過“真不像話”。盡管彌生已經和啟一毀了婚約,但是,她和順子簡短交換的開玩笑中,現在的三枝子似乎也能聽出,平安家庭裏幸福的閨女那種撒嬌的感覺。


    “你媽媽的對象呢?”禦木把話題拉了回來。


    “是個已經61歲的老公公喲。過了一個‘甲子輪回’了嘛。從沒想象過媽媽要和60歲的老公公結婚,心裏好別扭哇。媽媽也40出了頭,和60歲的人結婚會有什麽幸福嗎?”


    “這個嘛……”順子嘴嘟囔著,看著禦木的臉。


    “說是做六十大壽那天,給他舉辦結婚儀式。”三枝子說。


    禦木終於笑出聲來。


    “還說讓我也去出席,真的,不出席不行嗎?這也是我想來打聽的……”


    “不想去,不去不就行了嘛。”彌生說。


    “我覺得彌生還是去出席的好。”順子告誡說,“三枝子已經承認了母親的事吧。那樣的話,出席祝賀儀式,以後的事就幹幹脆脆了。”


    “是這麽回事哇,真難受。三枝子跟著去那‘甲子輪回’老公公的地方另當別論,可她要來我家的嘛。”


    “不能就這樣胡裏胡塗地割斷母子關係吧。就是對方也得有個交代。”


    “假如不是‘甲子老公公’的話,那還可以。”


    “‘甲子老公公’不假,可那人看上去像是個好人。是什麽紡織品公司的頭兒,在京都喲。”三枝子對彌生說。


    “京都?你母親也去京都嗎?”彌生對此像是十分意外。


    “在東京像是有分店,經常來往……”


    “你母親來不了吧。隻能偶爾……東京和京都分得那麽遠,三枝子更應該住在咱家了。”


    “現在的房子怎麽辦呢?”禦木問了一句。


    “已經找好了買主。媽媽說,賣房子的錢裏邊,把我的結婚費用扣出來,交給我叔叔收管。我討厭叔叔,要是非得存,我想請幹爹代我保管,這也是我來這裏的目的之一。”


    請求收管結婚費用,怎麽讓禦木感到像是收管了三枝子的結婚大事似的。三枝子若來這兒的話,她會以這個家為根據地尋找對象,然後從這個家嫁出去。出入小說家家裏的人很多,可就是奇怪很難給姑娘正兒八經地找個對象。另外,禦木過著平凡而刻板的生活,即使這樣,還是讓人覺得某些部分的氣氛就是和世間一般家庭不協調。


    “爸爸,你去見見三枝子的母親,跟她說說讓三枝子到咱家來的事吧。到時我也跟你一塊去吧。”彌生慫恿著父親。


    “嗯。”


    “哥哥,你也讚成吧。”彌生對好太郎說,恐怕也打算包括芳子。


    “三枝子小姐,就這樣定了吧。我們家五口人,倒挺和睦的。就是彌生和三枝子吵架,稍許破壞掉一點和平氣氛也挺有趣的啦。”好太郎也回答道,明朗地笑起來。像是感覺不出危險的氣氛。


    “可你媽媽還真下得了改嫁的決心。說不定,該不是你媽媽怕成為三枝子小姐的包袱吧……”順子若有所思地說,“三枝子小姐,女人呐,不管到了幾歲,都是結婚的好哇。何況還把三枝子小姐拉扯到這麽大呢。是吧。”


    “嗯。”三枝子點了點頭,“媽媽前一次結婚也不大幸福。但是,幹媽,同60多歲的人結婚能幸福嗎?我可是怎麽也想不通。”


    “會得到幸福的。”順子回答道。


    可是,三枝子還是一副不相信的神情,緊鎖雙眉不做聲了。


    細長臉的三枝子,單眼皮的丹鳳眼,臉頰到下顎的線條很流暢,臉上有種難以言表的抒情性。彌生也很漂亮,可與三枝子一比,彌生要遜色得多。她很少有三枝子那種一眼就吸引住男人的地方。聲音也是三枝子的好。如果真住在一家,三枝子可能會比彌生先找到對象,禦木看著兩個姑娘想著。


    三枝子像她母親-原忌日那天見到的鶴子那張歇斯底裏的麵孔浮現在禦木腦子裏,他能想通鶴子長久以來的忍受之苦。那張臉和“甲子輪回的老公公”再婚也許會變得柔和起來吧。鶴子還是十分美麗。忌日那天,廣子來說她要回到原來丈夫那兒去,難道就是這事促使鶴子下了改嫁的決心嗎?要不,恐怕多少也讓鶴子感到震動吧。總之,-原的妻子和情人都與別的男人一起生活了。


    “你母親結婚前,三枝子你就來我家住吧。”彌生說。她還征求順子的同意,“還是這樣做的好吧。”


    “怎麽說呢,這樣她母親不是太寂寞了嗎?”


    “要說寂寞,還不是三枝子寂寞嘛。”


    “不能光這麽說。”


    “爸爸您怎麽想的?她媽媽結婚前,三枝子在咱家住著吧。”


    禦木突然之間不知怎樣回答才好,“這個嘛……”


    “肯定這樣做好嘛。”


    “這可是三枝子小姐與鶴子太太決定的事。輪不到彌生來說三道四。三枝子小姐若是出席結婚儀式,和母親一起離開家;等儀式完了以後,三枝子小姐再來我們家,這樣做不是比較和順嗎?”禦木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這樣做,也許是和順的,可是三枝子她不想去出席那結婚儀式。”


    “這可得照爸爸說的去做呀。”順子又責備彌生。


    改嫁的母親和投奔亡父朋友家的女兒,一大早一起走出家門,在結婚儀式的宴會上告別,禦木在腦子裏,稍稍描繪出了這一天。和紡織公司的老板,60大慶兼作婚禮等等,想起來該是得意洋洋的吧,該給那一天致詞的來賓多一些詼諧的好誘餌吧。


    “到結婚儀式前還有好些天呢,我想今天在這裏住一天好嗎?”三枝子前半句像是說給禦木和順子聽,後半句像是對著彌生說的。


    “哇,太好了。就這樣一直別回去才好呢。”彌生抓起三枝子的手,“來吧,就這麽辦。”


    也許彌生想,三枝子今晚住下的話,禦木一家沒必要全擠到客廳來,讓三枝子受這樣的拘束了,她把三枝子帶回自己房裏去了。


    兩個姑娘走後,客廳裏的人暫時都沒做聲。


    來告訴母親再婚的事,又要在這裏住一晚,禦木能理解三枝子的悲傷情緒。


    “真是意外呀,一點沒想到鶴子太太要改嫁。忌日那天,看她那神氣,像是一輩子靠回憶-原生活下去似的。”禦木嘴裏說著平凡的話,可內心裏卻想著並非凡人的舉動。


    “-原的太太,有好幾年沒見過麵了吧。”順子用回顧的口氣說,“好久沒問候了,她結婚之前該去祝賀她一下吧?”


    “是啊。”


    “早知道-原死了幾年之後要改嫁的話,還不如趁-原還活著的時候改嫁的好吧。”


    “她不是無法預料-原的死嗎?”


    “可那會兒-原不是已經上廣子那兒去了嘛。”


    “可他不一定不回來,即使去了別的女人那裏,鶴子也不一定覺得自己失去了-原呀。”


    “你這樣說的話,人自己的事可盡是‘不一定’的了。什麽都能成為奇跡了吧。”


    “不錯。你看,-原的女兒來我家,你沒想到吧,說是個‘奇跡’也差不離。”


    “至少那是彌生的同情或是意誌的作用吧。三枝子可是真可憐。”


    “那樣漂亮……”芳子在一旁茫然地說。聽不懂她指的是什麽,誰也沒搭碴兒。


    三枝子一直呆到第二天的傍晚,像是還不想回去。


    送三枝子出門的彌生,發現了門前的千代子。


    彌生讓三枝子在街上等一下,自己來禦木書房裏報告。


    “爸爸,上次那丫頭又來了。”


    禦木一聽便知道是石村的女兒。他以前聽啟一說過,她在門前遊來蕩去的事。


    “那人是怎麽回事?”彌生眼睛有些陰沉。禦木沒有回答,說了句:


    “讓她在廂房裏去等著。”


    “見她嗎?我一打開門時,可是嚇了一大跳的呀,一副落魄相,還在流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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