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野狗在地板底下下崽了。


    “下崽”這種說法,有點冷漠。不過,對信吾一家來說,的確如此。因為那隻野狗是在全家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在地板底下下崽的。


    “媽媽,昨日和今天阿照都沒來,是不是下崽了?”七八天前,菊子在廚房裏對保子說過這樣一句話。


    “難怪沒見它的影兒呢。”保子漫不經心地回答。


    信吾把腿腳伸在被爐裏,沏了一杯玉露茶。從今年秋上,信吾養成了每天早晨喝玉露茶的習慣,而且都是自己動手沏茶的。


    菊子一邊準備早餐,一邊說阿照的事,她的話也就談到這裏了。


    菊子跪坐下來,把一碗醬湯端到信吾麵前。這時,信吾斟了一杯玉露茶,說:


    “喝一杯吧。”


    “好,我這就喝。”


    這是破例的做法,菊子一本正經地席地而坐。


    信吾望著菊子說:


    “腰帶和外褂上都是菊花圖案呀,盛開菊花的秋季過去了。今年,房子的事鬧得連菊子的生日都給忘了呀!”


    “腰帶上的圖案是四君子嘛,全年都可以係的。”


    “什麽叫四君子?”


    “梅蘭菊竹唄……”菊子爽朗地說,“爸爸您隻需看看就明白了。畫冊也有,和服也常常用上呢。”


    “那圖案多麽貪婪啊!”


    菊子放下了茶碗,說:


    “真好喝啊!”


    “喏,喏,不記得是誰家了,作為香奠的回禮送來了玉露茶,我才又喝起茶來的。從前喝了不少玉露茶哩。家裏是不喝粗茶的。”


    這天早晨,修一先到公司去了。


    信吾在門廳一邊穿鞋,一邊竭力追憶作為香奠的回禮,送來了玉露茶的朋友的名字。其實問問菊子就知道,可他卻沒詢問,因為,這朋友是帶著一個年輕女子到溫泉旅館去,在那裏猝然逝去的。


    “的確,阿照沒有來。”信吾說。


    “是的,昨日和今天它都沒來。”菊子答道。


    有時候,阿照聽到信吾要出門的聲音,就會繞到門廳,尾隨信吾走到大門外。


    信吾想起前些日子,菊子還在門廳撫摸過阿照的腹部。


    “鼓鼓的,令人毛骨悚然呀。”菊子雙眉顰蹙,仿佛是在探摸胎兒。


    “有幾隻?”


    阿照用莫名的白眼瞥了菊子一眼,爾後躺在一旁,腹部朝上。


    阿照的腹部,並沒有鼓得像菊子所說那樣令人毛骨悚然。皮稍薄的腹部下方呈粉紅色。乳根等地方滿是汙垢。


    “有十個rx房嗎?”


    菊子這麽一說,信吾也就用眼睛數了數狗的rx房。最上麵的一對很小,像是幹癟了。


    阿照是有飼主的,脖頸上套著一塊執照牌。大概飼主沒有好好喂養,變成野狗了。它常在飼主附近的別家廚房門口轉悠。菊子早晚餐多做一點,將殘羹剩飯給阿照一份。從此以後,阿照呆在信吾家的時間就多了。夜半常常聽見它在庭院裏吠叫,不免讓人感到阿照似乎總呆信吾家。菊子卻沒有認為它是自家的狗。


    再說,每次下崽,它總是回到飼主家裏。


    菊子所說的昨日和今天它都沒來,大概指這次它也是回到飼主家裏下崽了吧。


    它回到飼主家裏下崽,信吾不知怎的,總是覺得可憐。


    這次狗是在信吾家的地板下麵下崽的。時過十天,誰也沒有發覺。


    信吾和修一一起從公司回到家裏,菊子就說:


    “爸爸,阿照在咱家下崽了。”


    “是嗎。在哪兒?”


    “在女傭房間的地板底下。”


    “唔。”


    如今沒有雇用女傭,三鋪席寬的女傭房間用作貯藏室,放置雜物。


    “看見阿照走到女傭房間的地板底下,我就去偷看,好像有狗仔呐。”


    “唔。有幾隻?”


    “黑魆魆的,看不清。是在緊裏麵。”


    “是嗎。是在咱家下崽的嗎?”


    “這之前,媽媽說她發現阿照有點異常,總在貯藏室周圍來回轉悠,像是在刨土。原來它是在找地方下崽。要是給它放些稻草,它會在貯藏室裏生產的。”


    “狗崽子長大,就麻煩囉。”修一說。


    阿照在自己家裏下崽,信吾雖懷有好意,可腦海裏一浮現這些狗崽子不好收拾便把它扔掉的情景,就又覺得厭煩起來了。


    “聽說阿照在咱家下崽了?”保子也說。


    “聽說是。”


    “是在女傭房間的地板底下吧。隻有女傭房間沒人居住,阿照可能也考慮到了。”


    保子依然把腿腳伸在被爐裏,微皺雙眉,仰視了信吾一眼。


    信吾也把腿腳伸進被爐裏,喝罷粗茶,對修一說道:


    “哦,以前你說過的穀崎要給我們介紹的女傭,現在怎麽樣啦?”


    信吾又自斟了第二杯粗茶。


    “爸爸,那是煙灰缸。”修一提醒說。


    信吾誤把茶斟在煙灰缸裏了。


    二


    “我終於爬不上富士山了,老矣!”信吾在公司裏嘟囔了一句。


    這句話是突然冒出來的,他覺著蠻有意思,嘴裏就又反複嘟囔了幾句。


    也許是昨夜夢見鬆島1,才冒出這句話來的吧。


    信吾沒有去過鬆島,竟然夢見鬆島,今早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信吾這才察覺到,到了這把年紀,自己還不曾去觀賞過日本三景中的鬆島和天橋立2。因公出差九州,中途下車去看安藝的宮島3,那是在過了遊覽季節的一個冬天了。


    1鬆島,位於日本宮城縣鬆島灣內外,共有大小260多個島群。


    2天橋立,即京都府宮津市宮津灣的砂洲。


    3宮島,即嚴島,位於廣島灣西南,也是日本三景之一。


    一到清晨,夢隻殘留片斷的記憶了。不過,島上鬆樹的色彩、海的色彩卻鮮明地留落下來。那裏就是鬆島這個印象也是很明晰的。


    在樹蔭下的草地上,信吾擁抱著一個女子。他們膽怯怯地躲藏起來。兩人好像是離伴而來。女子非常年輕,是個姑娘。自己的年紀已經不清楚了。從與這個女子在鬆樹叢中奔跑的情形看來,信吾應該也很年輕。他擁抱著女子,感受不到年齡的差距。信吾就像年輕人那樣做了。但是,也不覺著自己變得年輕,也不覺著這是往事。如今信吾已是六十二歲,夢中卻是個二十多歲的樣子。這就是夢的不可思議。


    夥伴的汽艇遠遠地駛去了。一個女子獨自站在這艘艇上,頻頻地揮動著手帕。在海色的襯托下,手帕的白色,直至夢醒還留下鮮明的印象。信吾和女子單獨兩人留在小島上,卻絲毫也沒有什麽惶惶不安的感覺。信吾看見海上的汽艇,可他總認為從汽艇上是看不見他們隱藏的地方的。


    就在夢見白手絹的地方醒過來了。


    清早一覺醒來,不知道夢見的那個女子是誰。姿影已了無印象。連觸感也沒有留下了。隻有景物的色彩卻是鮮明的。那裏為什麽是鬆島?為什麽會夢見鬆島?這也不得而知。


    信吾沒有見過鬆島,也沒有坐汽艇到過無人的小島上。


    信吾本想探問家裏人,夢中夢見顏色是不是神經衰弱的表現,可他欲言又止。他覺得做了擁抱女子的夢,這是怪討厭的。隻是,夢見如今自己變成年輕,倒是合情合理,是很自然的。


    夢中的時間是不可思議的。它使信吾獲得了某種慰藉。


    信吾心想,倘使知道那個女子是誰,這種不可思議就可以迎刃而解吧。在公司裏,他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著香煙。這時,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門扉打開了。


    “早上好!”鈴木走了進來。“我以為你還沒來呢。”


    鈴木摘下帽子,掛在那裏。英子趕緊站起來,準備接過他的大衣,可他沒有脫大衣,就落坐在椅子上。信吾望著鈴木的禿頭,覺得滑稽可笑。耳朵上的老人斑也增多了,顯得很肮髒。


    “一大早的,有何貴幹?”


    信吾忍住笑,望了望自己的手。根據季節,信吾的手從手背到手腕也時隱時現一些老人斑。


    “完成了極樂往生的水田……”


    “啊,水田。”信吾回想起來了,“對,對,作為水田的香奠回禮,我領受了玉露茶,這才恢複了喝玉露茶的習慣。送給我的是上等玉露茶啊。”


    “玉露茶固然好,極樂往生更令人羨慕。我也聽說過那樣的死法,但水田不願意那樣死。”


    “唔。”


    “不是令人羨慕嗎?”


    “像你這號人又胖又禿,大有希望哩。”


    “我的血壓並不太高。聽說水田就怕腦溢血,不敢一人在外過夜呐。”


    水田在溫泉旅館裏猝然逝去了。在葬禮的儀式上,他的老朋友們都在悄悄議論鈴木所說的極樂往生的事。不過,不能說水田是帶著年輕女子住旅館,就推測水田的死是極樂往生的。怎麽能那樣推測呢?事後想想,有點蹊蹺。但是,當時大家都有一顆好奇心,都想知道那個女子會不會來參加葬禮。有人說,這女子是會終生難過的。也有人說,倘使這女子真心愛這男人,這也是她的本願吧。


    現在六十多歲的這一夥人,大都是大學的同屆同學,他們用書生的語言海闊天空地胡說了一通。信吾認為這也是老醜的一種表現。如今他們彼此仍以學生時代的綽號或愛稱相稱。這不僅是彼此了解對方年輕時代的往事,有著一種親切的懷念的感情,同時也摻雜著一種老朽的利己主義的人情世故,這些就令人討厭了。水田把先逝的鳥山當作了笑話,如今別人也把水田的死當作了笑柄。


    參加葬禮的時候,鈴木執拗地談論極樂往生。信吾想象他如願地實現了這種死法的情景,就不寒而栗,說:


    “這把年紀,也未免太不像樣了。”


    “是啊。像我們這些人也不會再做女人的夢啦。”鈴木也平心靜氣地說。


    “你爬過富士嗎?”信吾問道。


    “富士?富士山嗎?”


    鈴木顯露詫異的神色。


    “沒爬過。這是什麽意思?”


    “我也沒爬過。結果沒有爬過富士山,人就老了。”


    “你說什麽?莫非有什麽猥褻的意思嗎?”


    “別胡說。”信吾忍不住笑了起來。


    英子把算盤放在靠房門口的桌子上,她也竊竊地笑了。


    “這樣看來,沒爬過富士山,也沒觀賞過日本三景就了結一生的人,出乎意料地多啊。日本人當中,爬過富士山的占百分之幾呢?”


    “這個嘛,恐怕不到百分之一吧。”


    鈴木又把話頭拉了回來。


    “可話又說回來,像水田這樣幸運的人,恐怕是幾萬人中之一,甚至幾十萬人中之一囉。”


    “這就像中彩票。不過,遺屬也不會高興的吧。”


    “唔,其實,我就是為了他的遺屬而來。水田的妻子找我來了。”鈴木言歸正題,“托我辦這件事。”


    鈴木邊說邊將桌上的小包裹解開。


    “是麵具,能劇的麵具。水田的妻子希望我把它買下來,所以我想請你給看看。”


    “麵具這玩藝兒,我不識貨啊。如同日本三景,雖然知道是在日本,自己還沒看過呢。”


    有兩個裝麵具的盒子。鈴木從口袋裏將麵具拿了出來。


    “據說這個叫慈童1,這個叫喝食2。兩個都是兒童麵具。”


    “這是兒童?”


    信吾拿起喝食麵具,抓住穿過兩邊耳孔的紙繩在觀賞。


    “上麵畫了劉海兒,是銀杏型。這是舉行元服3前的少年。還有酒窩呢。”


    “嗯。”


    1慈童,日本能劇的麵具之一,象征品格高尚的少年的麵具。


    2喝食,日本能劇的麵具之一,象征英俊青年的麵具。


    3元服,日本男子成人時的冠禮。


    信吾很自然地把兩隻胳膊伸得筆直,然後對英子說:


    “穀崎君,請把那兒的眼鏡遞給我。”


    “不,你呀,這樣就行了。能劇麵具嘛,據說觀賞的時候,要把手抬高一點。按我們老花眼的距離,應該說這樣正合適。再說,麵具眼睛朝下看,麵帶愁容……”


    “很像某一個人。是寫實的。”


    鈴木解釋:人們說麵具眼睛朝下,麵帶愁容,表情顯得憂鬱;眼睛朝上,麵部生輝,表情就顯得明朗。讓它左右活動,據說是表示心潮的起伏。


    “很像某一個人呐。”信吾又嘟噥了一句,“很難認為是個少年,倒像個青年哩。”


    “從前的孩子早熟。再說,所謂童顏,在能劇裏顯得滑稽。仔細地瞧,是個少年呐。慈童,據說是個精靈,是永恒少年的象征。”


    信吾按照鈴木所說的,活動著慈童的麵具,欣賞了一番。


    慈童的劉海兒發是河童1的童發型。


    1河童,日本的一種想象的動物,水陸兩棲,類似幼兒形。


    “怎麽樣?買下來吧?”鈴木說。


    信吾將麵具放在桌麵上。


    “人家拜托你,你就買下吧。”


    “嗯。我已經買了。其實水田的老婆帶來了五具,我買了兩具女麵具,另一具硬塞給了海野,剩下就拜托你啦。”


    “什麽?是剩下的?自己先留女麵具,也未免太任意啦。”


    “女麵具好嗎?”


    “就是好也沒有了。”


    “那麽,把我的帶來也可以啊。隻要你買,就是幫了我的大忙。水田是那樣的死法,我一看到他妻子的臉,就不由地覺得她太可憐,無法推掉啊。據說,這兩具麵具的做工要比女麵具好。永恒的少年,不是挺好的嗎?”


    “水田已經故去。鳥山在水田那裏曾長時間地觀賞過這具麵具,如今鳥山也先於我們辭世了。看著它心裏不好受啊。”


    “慈童麵具是永恒少年,不是很好嗎?”


    “你參加過鳥山的告別式了?”


    “當時有別的事情就先告辭了。”


    鈴木站起身來。


    “那麽,好歹存放在你這兒,慢慢欣賞吧。你若是不中意,發落給誰都可以。”


    “中意不中意都與我無緣。這具麵具相當不錯,讓它脫離能劇,死藏在我們這兒,豈不使它失去生命了嗎?”


    “嘿,無所謂。”


    “多少價錢?很貴嗎?”信吾追問了一句。


    “唔,為了備忘,我讓水田夫人寫了,寫在紙繩上呢。大概就是那個數字,還可以便宜一點吧。”


    信吾架上眼鏡,剛攤開紙繩,眼前的東西變得清晰的時候,他看到了描畫慈童麵具的描線和嘴唇美極了。他差點驚叫起來。


    鈴木離開房間之後,英子馬上走到桌旁來。


    “漂亮吧?”


    英子默默地點了點頭。


    “你戴上試試好嗎?”


    “唷,讓我戴,豈不滑稽可笑嗎。再說,我又是穿的西服。”英子說。


    可是,信吾一把麵具拿走,英子自己又將麵具戴在臉上,把繩子繞到腦後係好了。


    “你慢慢動動看。”


    “是。”


    英子依然拘拘謹謹地站著,活動了麵具的各種姿態。


    “好極了,好極了。”信吾情不自禁地說。隻要一動,麵具就有了生氣。


    英子身穿豆沙色洋服,波浪式的秀發耷拉在麵具的兩旁逼將過來似的,可愛極了。


    “行了吧?”


    “啊!”


    信吾讓英子馬上去買能劇麵具的參考書。


    三


    喝食麵具和慈童麵具上都標記著作者的名字。經查閱書籍,知道它們雖不屬於所謂室叮時代的古代作品,卻是僅次之的名人之作。頭一回親手拿起能劇麵具來觀賞的信吾,也覺得這不像是贗品。


    “唉呀,有點可怕。噯。”保子架起老花鏡瞧著麵具。


    菊子竊笑起來。


    “媽媽,那是爸爸的眼鏡,您戴合適嗎?”


    “哦,戴老花鏡的人就是這麽也裏邋遢的。”信吾代替保子答道,“不論借誰的,大體上都湊合吧。”


    原來保子使用了信吾從衣兜裏掏出來的老花鏡。


    “一般都是丈夫先老花的,可咱家卻是老婆子大一歲呀!”


    信吾神采飛揚。他和著大衣就把腿腳伸進了被爐裏。


    “眼花了,最可憐的是看不清食物啊。端上來的菜要是燒得精細一點複雜一點,有時候就分不清下了什麽材料。開始老花的時候,端起飯碗來,覺得飯粒都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是一粒粒的。實在乏味啊。”信吾邊說邊凝視著能劇麵具。


    後來他才意識到菊子已將自己的和服放在膝前,等候著自己更衣了。他還注意到今天修一也沒有回家。


    信吾站著更衣,一邊俯視著撂在被爐上的麵具。


    今天有時候就這樣避免看菊子的臉。


    打剛才起菊子就不願靠近瞧能劇麵具一眼,若無其事地在拾掇西服。信吾心想:她之所以這樣,大概是因為修一沒有回家的緣故吧。想著,心頭掠過一道陰翳。


    “總覺得有點害怕,簡直像個人頭。”保子說。


    信吾又回到了被爐旁。


    “你覺得哪個好?”


    “這個好吧。”保子立即回答,還拿起喝食麵具說,“簡直像個活人。”


    “哦,是嗎。”


    信吾覺得保子這樣當機立斷,有點不盡興了。


    “製作年代一樣,作者不同,都是豐臣秀吉時代的東西。”信吾說罷把臉湊到慈童麵具的正上方。


    喝食是男性的臉,眉毛也是男性的。慈童有點像是中性,眼睛和眉毛之間很寬,眉毛像一彎典雅的新月,很像少女。


    信吾從正上方把臉湊近它的眼睛,隨著那少女般潤澤的肌膚在自己的老花眼中變得朦朧和柔和,便生起一股人體的溫馨,仿佛麵具是活生生地在微笑。


    “啊!”信吾倒抽了一口氣。他把臉湊到離麵具三四寸近,隻覺一個活著的女子在微笑。這是一種美麗而純潔的微笑。


    它的眼睛和嘴確實是活生生的。空洞的眼眶裏鑲嵌著黑色的瞳眸。老紅色的嘴唇水靈靈的,顯得特別可愛。信吾屏住呼吸,鼻子快要觸及它的時候,它的烏黑的大眼珠子從下往上轉動,下唇肉鼓了起來。信吾幾乎要和它接吻了。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把臉移開了。


    臉一移開,簡直就像假的一樣。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信吾悶聲不響,把慈童的麵具裝進了袋子裏。這是紅地金線織花的錦緞袋子。信吾把喝食麵具的袋子遞給了保子。


    “把它裝進去吧。”


    信吾仿佛連這個慈童麵具的下唇的秘密也看到了。古典色澤的口紅,從唇邊往嘴角裏漸漸淡去。嘴微微張開,下唇裏側沒有成排的牙齒。那嘴唇猶如雪上的鮮花的蓓蕾。


    也許是信吾把臉靠得太近;幾乎和麵具重疊起來,能劇麵具才出現這種不應有的不正常的狀態吧。也許是製作麵具的人所想象不到的狀態吧。在能劇舞台上,麵具與觀眾保持適當的距離,就顯得最生動。然而,如今即使相距這般近,還是顯得最生動的。信吾尋思:莫非這就是製作麵具的人的愛的秘密嗎?


    這是因為信吾本人感受到一種天國的邪戀般的激動。而且麵具之所以遠比人間女子更加妖豔,可能是由於自己的老花眼的緣故吧。信吾忍俊不禁。


    連續出現一係列怪事,諸如在夢中擁抱姑娘,對戴麵具的英子覺著可憐,幾乎要同慈童麵具接吻等等,莫非自己心中隱藏一種遊蕩的東西?信吾落入了沉思。


    信吾眼睛老花之後,未曾貼近過年輕女子的臉。難道老花眼中還有一種朦朧和柔和的妙趣嗎?


    “這個麵具嘛,就是作為香奠回禮送玉露茶來的,喏,就是在溫泉旅館裏突然死去的水田的珍藏品呀。”信吾對保子說。


    “真可怕。”保子又重複了一句。


    信吾在粗茶裏注入威士忌,喝了下去。


    菊子在廚房裏切蔥花,準備吃家鯽魚火鍋。


    四


    歲暮二十九日晨,信吾一邊洗臉一邊望著阿照。阿照領著一群狗崽子朝向陽處走去。


    狗崽都會從女傭房間的地板底下爬出來了,可究竟是四隻還是五隻還鬧不清楚。菊子利索地一把抓住了剛爬出來的狗崽,抱進了屋裏。狗崽被抱起來以後,非常馴順。但一遇見人就逃到地板底下。這窩狗還不曾成群出動到院子裏來。所以,菊子有時說是四隻,有時說是五隻。


    在朝陽的照耀下,這才弄清楚共有五隻狗崽。


    那是在先前信吾看麻雀和黃道眉雜棲的同一座小丘的腳下。這座小丘是當年挖防空洞躲避空襲,將挖出來的土堆成的,戰爭期間那裏也種過蔬菜。如今成了動物早晨曬太陽的地方。


    黃道眉和麻雀在這裏啄食過狗尾草的穗兒。稀稀拉拉的狗尾草杆已經枯萎,但仍然以原有的剛強的姿態屹立在小丘腳下,把土堆都覆蓋了。土堆上長著嬌嫩的雜草,阿照選中這兒。信吾佩服阿照這種聰慧。


    人們起床之前,或者起床之後隻顧忙於做早飯的時候,阿照已經把狗崽帶到最好的地方,一邊沐浴在和暖的朝陽之下,一邊給狗崽喂奶。悠閑地享受著不受人們幹擾的暫短時刻。起初信吾這樣想,他向這派小陽春的美景綻開了笑容。雖是歲暮二十九日,可鐮倉卻是小陽春的天氣。


    仔細一瞧,五隻狗崽在擠來擠去地爭著母狗的xx頭,它們用前腳掌壓住rx房,像抽水機似的把奶擠了出來。狗崽發揮了驚人的動物本能。或許阿照覺得狗崽都長大,可以爬上土堆,就不願意再給它們喂奶了。所以,阿照要麽搖晃著軀體,要麽腹部朝下。它的rx房,被狗崽的爪子抓出一道道紅色的傷痕。


    最後阿照站了起來,掙脫開吃奶的狗崽,從土堆上跑了下來。一隻緊緊抓住xx頭不放的黑狗崽,同阿照一起從土堆上滾落了下來。


    狗崽從三尺高的地方掉落下來,信吾目瞪口呆了。狗崽卻滿不在乎地爬了起來,一時呆立不動,嗅了嗅泥土的芳香,很快就又走起來了。


    “咦?”信吾有點迷惑不解。這隻狗崽的模樣,好像是第一次看見,又好像是與以前見過的一模一樣。信吾久久地落入了沉思。


    “哦,是宗達1的畫。”信吾喃喃自語地說。“唔,真了不起啊。”


    1宗達即法橋宗達(生卒年月不詳),日本江戶初期的畫家。


    信吾隻在圖片上看過宗達的水墨畫小犬圖。他記得畫的是類似圖樣化的玩具似的小犬。現在才體會到那是一幅多麽生動的寫實畫,也就驚異不已。倘使在眼前看見的黑狗崽的形象上再添上品格和優美,那麽它就和那幅畫別無二致了。


    信吾覺得喝食麵具是寫實的,酷似某人,他把這種想法同宗達的畫聯係起來思索了。


    喝食麵具製作者和畫家宗達是同時代的人。


    用現在的話來說,宗達畫的是雜種狗崽子。


    “喂,來看啊。狗崽全出來了。”


    四隻狗崽縮著小腳,戰戰兢兢地從土堆上爬了下來。


    信吾在盼望著,可是黑狗崽也好別的狗崽也好,在它們身上再也找不到宗達畫中的小犬的神采了。


    信吾尋思:狗崽成了宗達的畫中物,慈童麵具成了現實中的女人,或者是這兩種情況的兩種顛倒也是一種偶然的啟示呢。


    信吾把喝食麵具掛在牆上,卻把慈童麵具收藏在壁櫥裏,就像收藏什麽秘密似的。


    保子和菊子都被信吾喚到洗臉間來觀看狗崽。


    “怎麽!洗臉的時候你們沒有發現嗎?”


    信吾這麽一說,菊子把手輕輕地搭在保子的肩上,一邊從後麵窺視一邊說:


    “早晨女人都比較著急,對吧,媽媽?”


    “敢情。阿照呢?”保子說。“狗崽像迷途的羔羊,也像棄兒,總是徘徊轉悠,又不知轉到哪兒去了。”


    “把它們扔掉,又不願意囉。”信吾說。


    “兩隻已經有婆家了。”菊子說。


    “是嗎?有人要了?”


    “嗯。一家就是阿照的主家,他們說希望要雌的。”


    “哦?阿照成了野狗,他們就想拿狗崽來頂替嗎?”


    “好像是這樣。”菊子然後又回答保子剛才的問題:“媽媽,阿照可能到哪家要飯去了吧。”


    接著她對信吾解釋說:“鄰居都說阿照很聰明,大家都沒有想到它這樣聰慧呐。聽說,它對街坊的開飯時間都了如指掌,按時轉悠去了,很有規律。”


    “哦,是嗎。”


    信吾有點失望。最近早晚都給它飯吃,信吾以為它會一直呆在家裏,沒想到它卻瞄準街坊開飯的時間出去了。


    “準確地說,不是開飯時間,而是飯後收拾的時間。”菊子補充說。“我遇見一些街坊,他們說聽聞這回阿照在府上下崽?他們還告訴我許多阿照的行蹤。爸爸不在的時候,街坊的孩子也來請我讓他們看看阿照的狗崽呐。”


    “看來很受歡迎囉。”


    “對、對,一位太太說了一番蠻有意思的話。她說,這回阿照到府上來下崽,府上定會添丁哩。阿照來催府上少奶奶呢。這不是可慶可賀嗎?”


    保子說罷,菊子滿臉絆紅,把搭在保子肩上的手抽了回來。


    “唉呀,媽媽。”


    “街坊的太太是這樣說的嘛,我隻是傳達罷了。”


    “哪有人把狗和人並提的呀。”信吾說。這句話也是很不恰當的。


    但是,菊子抬起耷拉的臉,說:


    “雨官家的老大爺非常惦掛著阿照的事呢。他曾上咱家來過請求我們說:府上能不能把阿照要來飼養呢。話說得很懇切。我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是嗎。也可以考慮把它要來嘛。”信吾回答。


    “它也就這樣到咱家裏來了。”


    所謂雨官家,就是阿照飼主的鄰居,他事業失敗之後,把房子賣掉,遷到東京去了。雨宮家原先住著一對寄食的老夫婦,幫他家幹點家務活。由於東京的房子狹窄,他們就把老夫婦留在鐮倉,租間房子住。街坊們都把這位老人叫做雨宮家的老大爺。


    阿照同這位雨宮家的老大爺最親近了。老夫婦遷到租賃的房子住下以後,老人還來看過阿照。


    “我馬上按您說的去告訴老大爺,好讓他放心。”菊子說著趁機走開了。


    信吾沒瞧菊子的背影。他的視線追隨著黑狗崽而移動,發現窗邊的大薊草倒下了。花已凋零,從莖根折斷,但薊葉還是綠油油的。


    “薊草的生命力真強啊!”信吾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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