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咱家的爸爸真有意思。”房子一邊將晚飯後的碟子小碗粗笨地摞在盤子上一邊說,“對自己的女兒比對外來的兒媳婦還要客氣。對吧,媽媽?”


    “房子。”保子以責備的口吻喊了聲。


    “本來就是嘛,不是嗎?菠菜熬過頭,就說煮過頭不就很好嗎?又不是把菠菜煮爛了。還保持著菠菜的形狀嘛。要是用溫泉來煮就好了。”


    “溫泉?是什麽意思?”


    “溫泉不是可以燙熟雞蛋、蒸熟饅頭嗎?媽媽吃過什麽地方的含鐳溫泉燙熟的雞蛋嗎?蛋白硬、蛋黃軟……不是說京都一家叫絲瓜亭的做得很好嗎?”


    “絲瓜亭?”


    “就是葫蘆亭嘛。無論怎麽窮,葫蘆亭總會知道的嘛。我是說絲瓜亭能把菠菜煮得很可口呐。”


    保子笑了。


    “倘使能看準熱度和時間,用含鐳溫泉煮菠菜來吃,就是菊子不在身邊,爸爸也會像波拍1水手那樣,吃得很帶勁的。”房子沒有笑。


    1波拍(popeye),美國新聞漫畫中的主人公,是個水手。


    “我討厭。太鬱悶了。”


    房子借著膝頭的力量,將沉甸甸的盤子端起來,說:“瀟灑的兒子和美貌的兒媳不在身邊,連吃飯都不香了,對吧?”


    信吾抬起臉來,正好與保子的視線相遇了。


    “真能嚼舌頭啊!”


    “本來就是嘛。連說話也不敢縱情地說,哭也不敢縱情地哭嘛。”


    “孩子哭,沒法子啊。”信吾喃喃自語,微微張著嘴。


    “不是孩子,是我呐。”房子一邊蹣跚地向廚房走去,一邊說,“孩子哭,當然是無可奈何的囉。”


    廚房裏響起了將食具投到洗物槽裏的聲音。


    保子驀地直起腰身來。


    傳來了房子的抽噎聲。


    裏子向上翻弄眼珠,望了望保子,然後向廚房急步跑去。


    信吾覺得這是令人討厭的眼神。


    保子也站了起來,抱起身旁的國子,放在信吾的膝上。說了聲“請照看一下這孩子”,就向廚房走去。


    信吾一抱住國子,覺得軟綿綿的,一下子就把她摟到懷裏。抓住孩子的腳。細細的腳脖子和胖乎乎的腳心全抓在信吾的手掌裏。


    “癢癢嗎?”


    但是,孩子似乎不知道什麽叫癢癢。


    信吾覺得這孩子就像早先還在吃奶時候的房子,為了給嬰兒房子換衣服,總讓她赤裸著身子躺著,信吾撓她的胳肢窩,她拍拍鼻子,揮舞著雙手……信吾難得想起這些事。


    信吾很少提及嬰兒時代的房子長得醜陋,因為話要脫口,保子的姐姐那副美麗的姿影就浮現了出來。


    常言說:女大十八變。可是,信吾這個期待落空了。隨著年齡的增長,期待也就完全成為泡影了。


    外孫女裏子的長相,比她母親房子強些。小國子還有希望。


    這樣看來,難道自己還想在外孫女這輩身上,覓尋保子她姐姐的姿影嗎?信吾不禁討厭起自己來。


    盡管信吾討厭自己,但他卻被一種幻想所吸引,那就是:說不定菊子流產的嬰兒、這個喪失了的孫子,就是保子的姐姐投胎轉生的?或者是這孩子沒有出生的權利?信吾感到震驚。


    信吾的抓住國子腳丫的手一放鬆,孩子就從他的膝上溜下來,想向廚房走去。她抱著胳膊,腳向前邁,腳根不穩。


    “危險!”信吾話音未落,孩子就摔倒了。


    她向前倒,然後往一邊翻滾,很久都沒有哭。


    裏子揪住房子的衣袖,保子抱著國子,四人又折回了飯廳。


    “爸爸真糊塗啊。媽媽。”房子邊擦餐桌邊說,“從公司回到家,換衣服的時候,不論是汗衫或是和服,他都將大襟向左前扣,爾後係上腰帶,站在那裏,樣子很是滑稽可笑。哪有人這樣穿的呢?爸爸恐怕是有生以來頭一回這樣穿的吧?看來是真糊塗了。”


    “不,以前也有過一回。”信吾說,“那時候菊子說,據說在琉球不論是向左扣還是向右扣都可以。”


    “是嗎?在琉球?能有這種事嗎?”


    房子又變了臉色。


    “菊子為討好爸爸,很會開動腦筋,真行啊。在琉球……真可以嗎?”


    信吾按捺住心頭的怒火。


    “所謂汗衫這個詞兒,本來是從葡萄牙語借用過來的。要是在葡萄牙,誰知道衣襟是向左扣還是向右扣呢。”


    “這也是菊子淵博的知識嗎?”


    保子從旁調解似的說:


    “夏天的單衣,爸爸常常是翻過來穿的。”


    “無意中翻過來穿,同糊裏糊塗地把衣襟向左扣,情況不一樣啊。”


    “不妨讓國子自己穿和服試試,她可不知道衣襟該向左扣還是向右扣呢。”


    “爸爸要返老還童還早呐。”房子以不屈從的口吻說,“可不是嗎,媽媽,這不是太沒出息了嗎?兒媳回娘家一兩天,爸爸也不至於把和服的大襟向左扣嘛。親生女兒回娘家來,不是快半年了嗎?”


    房子打雨天的大年夜回娘家以後,至今可不是快半年了嗎。女婿相原也沒來說過什麽話,信吾也沒去會見過相原。


    “是快半年了呀。”保子也附和了一聲,“不過,房子的事和菊子的事毫不相幹嘛。”


    “是不相幹嗎?我認為雙方都跟爸爸有關係嘛。”


    “因為那是孩子的事。你想讓爸爸替你解決嗎?”


    房子低下頭來,沒有回答。


    “房子,不妨趁這個機會,把你想說的話全抖落出來,這樣也就舒服了。正好菊子不在場。”


    “是我不好。我也沒有什麽話值得一本正經地說,不過,不是菊子親手燒的菜,爸爸就一聲不響隻顧吃。”房子又哭起來了,“可不是嗎?爸爸一聲不響地隻顧吃,好像吃得很不香,我心裏也覺得不是滋味。”


    “房子,你還有許多話要說嘛。兩三天前你去郵局,是給相原發信吧?”


    房子不禁一驚,搖了搖頭。


    “房子好像也沒有別的什麽地方可寄信的嘛,所以我認定是給相原寄了。”


    保子的語氣異乎尋常的尖銳。


    “是寄錢吧?”信吾察覺到保子像是背著自己給房子零花錢了。


    “相原在什麽地方?”


    說著,信吾轉過身來衝著房子,等待著她的回答。但良久他又接著說:


    “相原好像不在家。我每月都派公司裏的人去一趟,了解一下情況。與其說是派人去了解情況,莫如說是派人給相原的母親送些贍養費去。因為房子如果還在相原家,老太太或許就是房子理應照顧的人呢。”


    “啊?”保子不禁一愣,“你派公司裏的人去了?”


    “不要緊,那是條硬漢子,他絕不多打聽,也不多說話,如果相原在家,我倒想去跟他談談房子的事,可是去見那位腿腳有病的親家母也無濟於事。”


    “眼下相原在幹什麽?”


    “唉,像是在秘密販賣麻藥之類的東西,那也是被當作手下人來使喚了吧。從喝杯酒開始,自己首先成了麻藥的俘虜。”


    保子害怕似的凝望著信吾。看樣子比起相原來,她更害怕迄今一直隱瞞此事的丈夫。


    信吾繼續說:


    “可是,這位腿腳有病的老母親早就不住在這家裏了。別人已經住了進去。就是說房子已經沒有家啦。”


    “那麽,房子的行李呢?”


    “媽媽,衣櫃、行李早都空空如也了。”房子說。


    “是嗎?帶一個包袱皮回來,你就這樣招人喜歡嗎?唉!……”保子歎了一口氣。


    信吾懷疑:原來房子知道相原的下落才給他寄信的吧?


    再說,沒能幫助相原免於墮落的責任在房子嗎?在信吾嗎?在相原自己嗎?還是責任不在於任何人呢?信吾把視線投向暮色蒼茫的庭院。


    二


    十點光景,信吾到公司看見穀崎英子留下的一封信。


    信上寫道:“為少奶奶的事,我想見您也就來了。日後再造訪吧。”


    英子信上寫的“少奶奶”,無疑就是指的菊子。


    英子辭職以後,岩村夏子代替了她被分配到信吾辦公室來了。信吾問夏子:


    “穀崎什麽時候來的?”


    “嗯,我剛到辦公室,在揩拭辦公桌的時候,八點剛過吧。”


    “她等了一會兒嗎?”


    “嗯,等了一會兒。”


    夏子有個習慣,總愛發出凝重而深沉的“嗯”聲,信吾覺得有點討厭。也許這是夏子的鄉音。


    “她去見修一了嗎?”


    “沒有,我想她沒見修一就回去了。”


    “是嗎。八點多鍾……”信吾自言自語。


    英子大概是去洋裁縫鋪上班之前順便來的。說不定午休時她還會再來呢。


    信吾再次看了看英子在一張大紙的角落上所寫的小字,然後朝窗外望去。


    晴空萬裏,不愧是五月的天空。


    信吾坐在橫須賀線的電車裏也眺望過這樣的天空。觀望天空的乘客把車窗都打開了。


    飛鳥掠過六鄉川熠熠生輝的流水,身上也閃爍著銀光。看上去紅色的公共汽車從北邊的橋上奔馳而過,似非偶然。


    “天上大風,天上大風……”信吾無意識地反複念叨贗品良寬匾額上的句子,眼睛卻望著池上的森林。


    “噯呀!”他差點把身子探出左側的窗外。


    “那棵鬆樹,也許不是池上森林裏的呢。應該是更近的呀。”


    今早來看這兩棵最高的鬆,似是聳立在池上森林的跟前。


    是春天或是雨天的緣故吧,迄今遠近疊次並不分明。


    信吾繼續透過車窗眺望,企圖確認一下這兩棵鬆。


    再說,他每天都是在電車上眺望,總想去一趟鬆樹所在的地方確認一下。


    然而,雖說每天都打這兒經過,可是發現這兩棵鬆樹卻是最近的事。長期以來,他隻是呆呆地望著池上本門寺的森林就疾馳而過了。


    今天是頭一回發現那高聳的鬆樹似乎不是池上森林裏的樹。因為五月早晨的空氣是清新澄明的。


    信吾第二次發現,這兩棵鬆樹上半截相互傾向對方,像是要擁抱似的。


    昨天晚飯後,信吾談及派人尋找相原的家,給相原的母親以些許幫助。憤憤不平的房子頓時變得老實了。


    信吾覺得房子甚是可憐,仿佛發現了房子內心的什麽秘密。究竟發現了什麽秘密呢?他也不甚清楚,不像池上的鬆樹那樣一目了然。


    提起池上的鬆樹,記得兩三天前信吾在電車裏,一邊眺望鬆樹,一邊追問修一,修一才坦白了菊子做人工流產的事。


    鬆樹已不僅是鬆樹了,鬆樹終於同菊子的墮胎糾纏在一起。上下班往返途中,信吾看到這棵樹,就不由地想起菊子的事來。


    今天早晨,當然也是這樣。


    修一坦白真相的當天早上,這兩棵鬆樹在風雨交加中變得朦朧,仿佛同池上的森林溶化在一起了。然而今早,看上去鬆樹仿佛抹上了一層汙穢的色調,脫離了森林,同墮胎糾纏在一起了。也許是由於天氣過於明朗的緣故吧。


    “在大好天氣的日子裏,人的情緒也會不好的。”信吾嘟噥了一句毫無意義的話,他開始工作,不再眺望被窗戶相隔的天空了。


    晌午過後,英子掛來了電話。她說:忙於趕製夏服,今天不出門了。


    “工作真像你所說的那麽忙嗎?”


    “嗯。”


    英子良久不言語。


    “剛才的電話是從店裏掛來的?”


    “嗯。不過,絹子不在場。”英子爽快地說出了修一的情婦的名字,“我是等絹子外出來著。”


    “哦?”


    “唉,明天早晨拜訪您。”


    “早晨?又是八點左右?”


    “不。明天我等您。”


    “有急事嗎?”


    “有呀,不是急事的急事啊。就我的心情來說,這是件急事。我希望早點跟您談。我很激動呢。”


    “你很激動?是修一的事嗎?”


    “見麵再談吧。”


    雖說英子的“激動”是不可靠的。不過,連續兩天她都說有話要談,難免使信吾感到惴惴不安。


    信吾越發不安,三點左右給菊子的娘家掛了電話。


    佐川家的女傭去傳呼菊子。這時間,電話裏傳來了優美的悠揚樂聲。


    菊子回娘家以後,信吾就沒有同修一談過菊子的事。修一似乎避而不談。


    信吾還想到佐川家去探望菊子,又顧慮會把事態擴大,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信吾思忖:從菊子的性格來看,她不會向娘家父母兄弟談及絹子或人工流產的事吧。但是,誰知道呢。


    聽筒裏傳來的美妙的交響樂聲中,響起了菊子親切的呼喚:“……爸爸”


    “爸爸,讓您久等了。”


    “啊!”信吾鬆了一口氣,“身體怎麽樣啦?”


    “噢,已經好了。我太任性了,真對不起。”


    “不。”


    信吾說不上話來了。


    “爸爸。”菊子又高興地叫了一聲,“真想見您啊!我這就去行嗎?”


    “這就來?不要緊嗎?”


    “不要緊。還是想早點見到您,以免回家覺得不好意思,好嗎?”


    “好。我在公司等你。”


    音樂聲繼續傳送過來。


    “喂喂!”信吾呼了一聲,“音樂真動聽啊!”


    “哎唷,忘關了……是西爾菲德的芭蕾舞曲。蕭邦組曲。我把唱片帶回去。”


    “馬上就來嗎?”


    “馬上就來。不過,我不願意到公司去,我還在考慮……”


    片刻,菊子說:在新宿禦宛會麵吧。


    信吾頓時張皇失措,終於笑了。


    菊子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她說:


    “那裏一片綠韻,爸爸會感到心情舒暢的。”


    “新宿禦苑嘛,記得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曾去那裏參觀過犬展覽會,僅此一次罷了。”


    “我也準備去參觀犬展覽會總可以嘛。”菊子笑過之後,依然聽見西爾菲德的芭蕾舞曲聲。


    三


    按照菊子約定的時間,信吾從新宿頭條的犬木門走進了禦苑。


    門衛室旁邊立著一塊告示牌,上麵寫著:出租嬰兒車一小時三十元,席子一天二十元。


    一對美國夫婦走過來,丈夫抱著個小女孩,妻子牽著一條德國獵犬。


    進禦苑裏的不隻是美國夫婦,還有成雙成對的年輕情侶。漫步禦苑的淨是美國人。


    信吾自然地尾隨著美國人之後。


    馬路左側的樹叢看似落葉鬆,卻都是喜馬拉雅杉。上回信吾來參加“愛護動物會”舉辦的慈善遊園會時,觀賞過這片美麗的喜馬拉雅杉林,可這片林子在哪一帶,現在卻怎麽也回想不起來了。


    馬路右側的樹上都掛著樹名的牌子,諸如兒手槲樹、美麗鬆等等。


    信吾以為自己先到,悠悠漫步,卻不知菊子早已坐在背向池畔銀杏樹的長椅上相候了。從大門走不遠就是個池子。池畔種植銀杏樹。


    菊子回過頭來,欠身施了個禮。


    “來得真早啊。比約定的四點半提前了十五分鍾哩。”信吾看了看表。


    “接到爸爸的電話,真高興,馬上就出門了。真不知有多麽高興啊!”菊子快嘴地說。


    “那麽,你等了好久囉?穿得這樣單薄行嗎?”


    “行。這是我學生時代穿的毛衣。”菊子頓時靦腆起來,“我沒有把衣服留在娘家,又不好借姐姐的和服穿來。”


    菊子兄弟姐妹八人,她行末。姐姐們全都出嫁了。她所說的姐姐,大概是指她的嫂子吧。


    菊子穿的是深綠色的短袖毛衣,今年信吾似是第一次看到菊子裸露的胳膊。


    菊子為回娘家住宿一事,向信吾鄭重地道了歉。


    信吾頓時不知所措,慈祥地說了聲:


    “可以回鐮倉嗎?”


    “可以。”菊子坦率地點了點頭,“我很想回去呢。”說著她動了動美麗的肩膀,凝視著信吾。她的肩膀是怎麽動的呢?信吾的眼睛無法捕捉到,但他嗅到了那股柔和的芳香,倒抽了一口氣。


    “修一去探望過你嗎?”


    “來過了。不過,要不是爸爸掛電話來……”


    就不好回去嗎?


    菊子話到半截,又咽了回去,就從銀杏樹的樹陰下走開了。


    喬木茂密而濃重的綠韻,仿佛灑落在菊子那纖細的後脖頸上。


    池子帶點日本的風采,一個白人士兵一隻腳踩在小小的中之島的燈籠上同妓女調情。池畔的長椅上坐著一對年輕的情侶。


    信吾跟著菊子,走到池子的右側,一穿過樹林子,他驚訝地說了一聲:“真開闊啊!”


    “就是爸爸也會心曠神。冶的對吧?”菊子得意地說。


    但是,信吾來到路邊的批粑樹前就駐步,不願意立即邁到那寬闊的草坪上。


    “這棵枇杷的確茂盛啊!沒有東西阻礙它的發展,就連下方的枝椏也都得到自由而盡情地伸展開來。”


    信吾目睹這樹自由自在的成長的姿態,深受感動。


    “樹的姿態多美啊!對了,對了,記得有一回來參觀犬展覽會,也看見過成排的大棵喜馬拉雅杉樹,它下方的枝椏也是盡情地伸展,真是令人心曠神情啊。那是在哪兒呢?”


    “靠新宿那邊唄。”


    “對了,那回是從新宿方麵進來的。”


    “剛才在電話裏已經聽說了,您來參觀了犬展覽會?”


    “唔,狗不多。是愛護動物會為了募捐而舉辦的遊園會,日本觀眾很少,外國觀眾倒很多。大都是占領軍的家屬和外交官吧。當時是夏天。身纏紅色薄絹和淺藍色薄絹的印度姑娘們美極了。她們從美國和印度的商店出來。當時這種情景是十分稀罕的。”


    盡管這是兩三年前的事,信吾卻想不起來究竟是哪個年頭了。


    說話間,信吾從枇杷樹前邁步走了。


    “咱家庭院裏的櫻樹,也得把長在很周圍的八角金盤除掉呀!菊子要記住喲,回家以後別忘記囉。”


    “嗯。”


    “那棵櫻樹的枝椏不曾修剪過,我很喜歡。”


    “枝繁葉茂,花也自然漫天紛飛……上月鮮花盛時,我和爸爸還聽見了佛都七百年祭的寺廟的鍾聲呐。”


    “這些事你也記住啦。”


    “唷,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是聽見了鳶的啼鳴。”


    菊子緊靠著信吾,從大山毛樟樹下走到寬闊的草坪上。


    眼下一片翠綠,信吾豁然開朗了。


    “啊!真舒暢!就像遠離了日本。真沒想到東京都內竟有這般的地方。”信吾凝望著伸向新宿遠方的悠悠綠韻。


    “據說在設計展望點上煞費了苦心,越往遠處就越覺得深邃。”


    “什麽叫展望點?”


    “就是瞭望線吧。諸如草坪的邊緣和中間的道路,都是緩緩的曲線。”


    菊子說,這是她從學校到這兒來的時候,聽老師講解的。據說散植著喬木的這片大草坪,是英國式風景園林的樣式。


    在寬闊的草坪上所看到的人,幾乎都是成雙成對的年輕情侶,有的成對躺著,有的坐著,還有的悠閑漫步在草坪上。還可以看到東一團五六個女學生,西一簇三五個孩子。信吾對這幽會的樂園驚訝不已,他覺得自己在這裏不合時宜。


    大概是這樣一種景象:好像皇家花園解放了一樣,年輕的男女也解放了。


    信吾和菊子走進草坪,從幽會的情侶中穿行而過,可誰也沒注意他們兩人。信吾盡量回避他們走了過去。


    菊子怎麽想法呢?僅就一個年邁的公公和一個年輕的兒媳上公園來這件事,信吾就覺著有點不習慣了。


    菊子來電話提出在新宿皇家花園會麵時,信吾並不太在意,但來到這裏一看,總有點異樣的感覺。


    草坪上屹立著一棵格外挺拔的樹,信吾被這棵樹吸引住了。


    信吾抬頭仰望大樹。當走近這棵參天大樹的時候,他深深地感受到這樹碧綠的品格和分量。大自然蕩滌著自己和菊子之間的鬱悶。“就是爸爸也會心曠神。冶的”,他覺得這麽就行了。


    這是一棵百合樹。靠近才知道原來是由三棵樹合成一棵的姿態。花像百合,也像鬱金香,豎著的說明牌上寫道:亦稱鬱金香樹。原產北美,成才快,此樹樹齡約五十年。


    “哦,有五十年嗎?比我年輕啊。”信吾吃驚地仰視著。


    葉茂的枝柯淩空地伸張著,好像要把他們兩人摟抱住隱藏起來似的。


    信吾落坐在長椅子上。但是,心神不定。


    他旋即又站立起來。菊子感到意外,望了望他。


    “那邊有花,去看看吧”信吾說。


    草坪對麵有個高處,像是花壇。一簇簇潔白的花,同百合材的垂枝幾乎相接觸,遠望格外嬌豔。信吾一邊越過草坪,一邊說:


    “歡迎日俄戰爭的凱旋將軍大會,就是在這皇家花園舉行的呢。那時我不到二十歲,住在農村。”


    花壇兩側栽種著成排蒼勁的樹,信吾落坐在樹與樹之間的長椅子上。


    菊子站在他跟前,說道:


    “明早我就回去啦。請也告訴媽媽一聲,不要責怪我……”


    說罷,她就在信吾的身旁坐了下來。


    “回家之前,倘使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就……”


    “跟爸爸說?我有滿肚子的話想說呢!……”


    四


    翌日清晨,信吾盼望著菊子歸來,可菊子還沒歸來他就出門去了。


    “她說了,不要責怪她。”信吾對保子說。


    “豈止不責怪她,還要向她道歉呐,不是嗎?”保子也露出了一副明朗的神色。


    信吾決定盡可能給菊子掛個電話。


    “你這個父親對菊子起的作用真大啊?”保子將信吾送到大門口,“不過,倒也好。”


    信吾到了公司,片刻英子就來了。


    “啊!你更漂亮了,還帶著花。”信吾和藹可親地迎接了她。


    “一上班就忙得抽不出身來,所以我就在街上溜達了一圈。花鋪真美啊。”


    英子一本正經地走到信吾的辦公桌前,用手指在桌麵上寫道:“把她支開。”


    “哦?”


    信吾呆然,對夏子說:


    “請你出去一會兒。”


    夏子離開辦公室的時候,英子找來了一隻花瓶,將三朵玫瑰花插了進去。她穿一身連衣裙,不愧是西服裁縫店的女店員,像是又發福了。


    “昨天失禮了。”英子用不自然的口吻說,“一連兩天前來打攪,我……”


    “啊,請坐。”


    “謝謝。”英子坐在椅子上,低下頭來。


    “今天又讓你遲到啦。”


    “唉,這件事……”


    英子一抬頭望著信吾,就屏住氣息,像要哭似的。


    “不知可以說嗎?我感到憤慨,也許是太激動了。”


    “哦?”


    “是少奶奶的事。”英子吞吞吐吐地說,“做人工流產了吧。”


    信吾沒有作答。


    英子怎麽知道的呢?不至於是修一告訴她的吧。英子和修一的情婦同在一家店鋪裏工作。信吾有點厭惡,感到不安了。


    “做人工流產也可以……”英子躊躇了。


    “這件事是誰告訴你的?”


    “醫院的費用,是修一從絹子那裏拿來支付的。”


    信吾不禁愕然。


    “太過分了。這種做法,太侮辱女人了,真是麻木不仁!少奶奶真可憐,我真受不了。雖說修一可能把錢給了絹子,或許他是拿自己的錢,不過我們很膩煩他。他和我們的身份不同,這點錢修一總拿得出來的吧。難道身份不同,就可以這樣做嗎?”


    英子極力抑製住自己瘦削的肩膀的顫栗。


    “絹子拿出錢來,有絹子的具體情況。我不明白。我惱火,膩煩極了。無論如何也要來跟您說:哪怕不再同絹子共事,我也認了。來告訴您這些多餘的話,是不好的,可……”


    “不,謝謝你。”


    “在這兒心情好受些了。我隻見過少奶奶一麵,可卻很喜歡她。”


    英子噙滿淚水的眼睛閃閃發光。


    “請讓他們分手吧。”


    “嗯。”


    英子肯定是指絹子的事,聽起來卻又像是請讓修一和菊子分手。


    信吾就那麽被摧垮了。


    他對修一的麻木不仁和萎靡不振感到震驚,覺得自己也在同樣的泥潭裏蠕動著。在黑暗的恐怖麵前,他也顫抖了。


    英子盡情地把話說完以後,要告辭了。


    “唉,算了。”信吾有氣無力地加以挽留。


    “改天再來拜訪。今天太不好意思了,還掉了眼淚,實在討厭。”


    信吾感受到英子的善良和好意。


    他曾經認為英子依靠絹子才能同在一家店鋪裏工作,這是麻木不仁,感到震驚不已,豈知修一和自己更是麻木不仁。


    他茫然地望著英子留下的深紅色的玫瑰。


    他聽修一說過:菊子性情潔癖,在修一有情婦的“現狀”下,她不願意生孩子。然而,菊子的這種潔痹,不是完全被糟踏了嗎?


    菊子不了解這些,此刻她大概已回到鐮倉宅邸了吧。信吾不由地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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