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街上人流湧動,孟妱陪同李韻去上回買絹帕的鋪子買了三條店裏新到的帕子,便已是午時了。


    二人尋了一間就近的酒樓去用膳,小廝流利的報了一遍菜名兒,在聽到“桂花茶餅”四個字時,孟妱出言打斷了他,輕聲道:“這個也要了。”


    這是沈謙之最愛吃的點心。


    孟妱梳著夫人的發髻,那小廝忙笑著回道:“這位小娘子很是有眼光,這桂花茶餅屬我們這兒的招牌了,香不見花,甜不頂口,皮脆餡酥,包您吃了一回還想來第二回 !”


    雖知他乃是奉承之言,孟妱還是淺笑頷首示意。


    “他們這兒的桂花茶餅,雖不是最好吃的,確是表兄最歡喜的。我母親做茶餅的手藝,便是從他家掌櫃的手裏學來的,表兄也是因著吃了母親做的,這才喜歡上了這茶餅的。”小廝走後,李韻頗有幾分自得的說道。


    孟妱之前便聽說過,沈謙之最愛吃的桂花茶餅,正是姑母沈氏做的。她不由得眸中一亮,當下雖未說什麽,可等小廝上菜時,卻麵色微紅,低聲求問道:“可否問問店家,這桂花茶餅的手藝,能否外傳?”


    話罷,她又覺得有些唐突,捏了捏袖子,補充道:“若耽誤了店家的時辰,我願給予補償,且保證不會外傳或去做買賣。”


    在這來往人流繁雜的玉泉街,店裏的小廝們早已見過各色的人物,眼前的小娘子看似穿著素淨,可身上穿著的雲錦有“寸錦寸金”的稱號,鬢間的玉簪,樣式樸素可一瞧便知是上等的玉石。


    必定是哪位官家的夫人,且官職不低。


    “娘子稍後,我這便去給您問問。”小廝聽了,忙點頭哈腰的應著。且不說這樣的人哪裏還會覬覦他們小店的秘方,若是掌櫃的能結交這樣的人家,也是好事。他怎有拒絕的道理?


    看著小廝離去的身影,李韻將眸子移回孟妱的身上,纖細的柳眉微微蹙起:“懷儀姐姐,這茶餅可難做極了,光是用手往那火熱的爐膛內放餅坯,便嚇人的很。”


    幼時,她尚不懂事,在母親做茶餅時,好奇心驅使著她也跟著玩鬧了一下,當時就將小手燙出一個水泡來,現下想起,指尖好似仍有隱隱作痛之感。


    “若我當心著些,應不會有大礙罷……”孟妱口中雖如此說,心內也發虛起來。沈謙之時常不在家中,她與王氏也都是在各自院兒裏用飯的,她從未下過廚。


    “況且,他知我喜愛荊壽先生的畫作,特從郢州帶了與我。我也該為他做些什麽,方不辜負。”孟妱接著說道。


    她自己都絲毫不曾發作,她在說這話時,臉上洋溢著滿是幸福的神色。


    好似她與沈謙之之間,並非隻能如此這般下去,也許,他也在嚐試著接受自己,甚至……歡喜自己。


    一旁坐著的李韻此時手撐香腮,臉上不自覺露出一絲嫌惡之色。孟妱慣愛如此,她分明羨慕表兄送自己的玉佩,卻故作不在意,表兄心裏裝著姐姐,她也要裝作夫妻恩愛的模樣。


    不知怎的,她此時又生了好奇之心,若是郡主的麵紗被揭破了,她該是什麽反應?還有什麽托辭能圓麽?


    李韻忽而坐直了身子,目光沉沉的瞧向孟妱,言語吞吞吐吐道:“懷儀姐姐,有一件事,我不知該不該與你說……”


    第8章 蓄謀已久。


    孟妱以為李韻還在憂心她要學做桂花茶餅之事,便道:“你說罷,我不怕的。”


    李韻神色為難,眼眸不由垂了下去,緩緩開口:“今日……在表兄書房裏,我看見——”


    門首驟然傳來一陣粗獷的笑聲,一個身佩長劍穿著銀漆山文甲的男子大步跨入店內,身後還跟著幾個侍從。他笑聲高昂,惹得店內眾人目光齊聚了過去。


    “小二,來幾壇上好的桑落酒,與我們哥兒幾個嚐嚐!”


    聞言,李韻立即噤了聲,來人正是正三品昭武將軍陳幸之子陳軒明。她父親上回給她說親的人,雖然現下隻是一個九品的校尉,可因著他父親是高官,便整日領著一幫人耀武揚威的。


    她對這樣的人,向來避之不及。是以這陳軒明已兩次三番的上肅毅伯府的門,她總以借口退掉了。


    可不料,越怕越什麽便越來什麽。


    饒是李韻已轉過了身子,用衣袖遮住了自己大半邊臉,陳軒明還是闊步朝這廂走來,一把長劍“咣”的一聲拍在了她們所在的桌上。


    陳軒明大喇喇的坐在她們對麵,往桌角踹了一腳,瞪直了腿,“小二,拿一壇子酒來這兒,小爺我要在這裏喝。”


    這是一家小酒樓,地方不大,若是人多時也偶有拚桌而坐的習慣,可萬萬沒有男賓同女賓客一處的道理。陳軒明又是在一帶混慣了的,玉泉街上沒一個不認得他的,知道他爹是哪號人物,自不敢得罪。


    身後的小廝聞聲隻得畏畏縮縮的走上前,遞了一壇酒給他,一麵用甚是同情的目光瞧向桌上的兩位女子。


    那陳軒明也不說話,一手揭開酒封便大灌了幾口。


    孟妱看的一臉茫然,用帕子遮了遮唇,半晌,終於忍不住道:“還有諸多座兒空著,小將軍不如換個地兒品酒,也能暢快一些。”


    孟妱不知其由,李韻卻是一清二楚的,瞧著他來勢洶洶的樣子,她拉了拉孟妱的袖擺,低聲道:“咱們還是走罷。”


    孟妱雖覺這人甚是蠻橫,可也不願惹事,又恐嚇著李韻,便跟著起了身。


    “嘩啷”一陣甲胄的聲音,對麵的人也跟著站了起來,擋在了李韻身前,“今日肅毅伯夫人說你有事去了沈府,不得見我,怎的你又有空在此了?”


    許是酒意上來了,他說話的聲音都明顯提高了許多,驚得孟妱忙將李韻護在身後。


    “你既知她是肅毅伯之女,還不讓開!”她平生第一次,說話如此大聲。


    “你個小娘們兒,這裏有你什麽事?!”陳軒明說著瞪大了眼珠子,狠狠的剜了一眼孟妱,作勢要去拉李韻的手,“今兒個你必須跟小爺我走一趟。”


    將軍府的拜帖已下了好幾回,他身邊的幾個世家子都已知道他爹要給他與肅毅伯府嫡女說親。可他卻回回碰壁,臉都丟盡了。


    今日不論如何,他得讓李韻知道知道他的厲害,以免日後嫁了過來,還仗著娘家之勢不知好歹。


    李韻見他伸過來的粗礪大手心裏頓時慌的要命,直紅了眼睛,死死揪住孟妱的袖子,口中不禁哽咽著喚道:“懷儀姐姐!”


    孟妱到底是小小的身板,即便想護著李韻,力氣卻遠遠跟不上。在和陳軒明的推搡之間,她不知從何處生出的膽氣,玉手高揚,一巴掌打在了陳軒明的臉上。


    他終於鎮定下來了。


    但似乎,也更惱怒了。


    一向最好臉麵的人,此時卻被當眾呼了一巴掌,還是一個小小的女子。良久,他才回過神來了,兩手直往腰間摸,“噌”的一聲,鋥亮的長劍橫在了孟妱玉頸前。


    “找死!”


    “公子!使不得使不得!”一個同樣穿著甲胄,身量單薄的士兵從人群中擠了出來,站在了他們中間,祈求道;“她可是懷儀郡主,這萬萬使不得!”


    陳軒明不以為意的哼笑了一聲,“就是那個外姓皇女?算什麽勞什子郡主!”


    孟妱的郡主之位,在尋常百姓眼中尚算尊貴,可在這些真正的權貴之子眼中,便全然上不了台麵了。


    “公子貴人多忘事,她、她是承英殿大學士沈謙之的夫人,”士兵將聲音壓低了一些,繼續提醒道:“公子若得罪了沈謙之,將軍那裏怕是逃不過去啊。”


    聞言,陳軒明果然色變,他雖不知同為三品大員,他爹為何總要懼那些文縐縐的大學士。可他卻清楚的知曉,他爹的棍子,是真的硬。


    他悻悻的回收了劍,卻仍對著李韻放狠話:“等你入了將軍府,小爺我再好好收拾你。”說罷,他將桌上那壇子酒摟在了懷裏,領著方才那一行人,浩浩蕩蕩的走了出去。


    孟妱心內直跳,見他們已遠去,這才回過身將李韻擁住,輕撫她的長發,柔聲道:“沒事了,別怕……別怕。”


    孟妱一麵撫慰著她,一麵將她送回了肅毅伯府。


    “懷儀姐姐……”臨走時,李韻倏然喚道。


    孟妱以為她要說方才未說完的事,便道:“你方才有何事要說來著?”


    李韻頓了一瞬,她從不知孟妱竟有這般膽子,可到底是個女子,方才她能明顯察覺出孟妱雙手抖得厲害,可還是那般護著她。她抿了抿唇,“這會子又不記得了,若是我改日想起了,再說與你。”


    望著孟妱離去的身影,她一時之間躊躇起來,到底該不該先告訴她。


    她早該看出,表兄雖是一副溫文儒雅的模樣,骨子裏卻是一顆冷清的心,又豈是能輕易捂熱的。


    *


    十月十八日。


    已有晌午時分,天色有些陰沉。


    沈謙之一身靛青雲雁紋金線官袍從奉天殿出來,迎麵碰上了建和殿大學士馮英德,也是當朝首輔位極人臣。


    看見沈謙之從殿內出來,他滿臉笑意,大步上前,捏著一把嗓子道:“沈大人一回京便連上兩道折子,且都未經內閣直接給了聖上,看來,沈大人不日便要高升了。”


    馮英德是稟筆內監出身,說起話來像是被人掐著嗓子似的。


    話音一落,站在馮英德一旁同樣穿著靛青色官袍的司冶臉上先掛不住了。沈謙之是承英殿大學士,內閣中除了首次兩位輔宰,其地位最高,而司冶正是居於沈謙之之上的次輔——建章殿大學士。


    沈謙之再升,不就是頂掉了他。


    司冶如柱般立在一旁,此時不搭話也不是,搭話也不是。


    “首輔大人如此說,晚輩當之有愧。左不過都是在替聖上效力,晚輩前往郢州時,首輔大人不也未曾清閑過。”


    馮英德曾是沈謙之父親沈夔的同僚,位居次輔。


    沈謙之在說這話時,態度謙和,一雙墨眸卻不卑不亢定定的凝視著眼前人的神色,不肯錯過任何細節。


    馮英德聞言複笑了兩聲,並未注意到沈謙之說話時刻意咬重了最後幾個字,隻道:“正所謂後生可畏,沈大人這是謙虛了。”


    正說著,奉天殿走出一個小太監,恭謹的走上前來,躬身道:“首輔大人、司大人,聖上傳喚。”


    話罷,馮英德便朝他頷首示意,沈謙之作揖回禮,唇角淺含禮儀性的微笑,加上一副冠玉之麵,盡顯俊逸儒雅。他朗目低垂,瞧著馮司二人漸遠去後,才緩緩抬起頭來。


    方才臉上春風般的笑意漸次消失殆盡。


    衛辭從紅牆遠處走來,行至沈謙之跟前,抬眸瞥了瞥馮英德離去的方位,壓低聲音問道:“如何?依大人之見,郢州行刺的人,是馮英德的人麽?”


    沈謙之雲淡風輕的理了理衣袖,一麵走著,一麵篤定道:“不是他。”


    衛辭疑惑的眼神望向了他,隻聽他接著道:“他若真想動我,必不會在郢州地界。”


    聖人欽派的使臣遇刺,這分明是將矛頭直衝向了聖人。馮英德不會這麽低劣,他也不會這麽做。宦官的權勢,源於皇帝的寵信。他再急著要除掉自己,也絕不會冒這個風險。


    況且,方才他刻意挑話時,馮英德麵色未改。


    “聖人知道了?”衛辭接著問道。三月初他們便到了郢州,次月夜裏便有人行刺大人,這事兒他們瞞了一路,連老夫人都不曾知道。好在時日長,如今傷已無礙,倒是好瞞。


    沈謙之頓下了步子,長舒了一口氣,淡淡道:“說了,現下正是用人之際,我又因此次辦差受了傷,功勞加苦勞,換掉一樁婚事,也不算過分。”


    衛辭聽得一驚,不由提高了聲音:“大人將要與夫人和離之事上稟聖上了?!”


    他方才想問的是大人有沒有將遇刺之事告訴聖上,不料卻聽到了更為驚人的回答,雖前幾日入宮時他從大人口中聽得了此事,他隻當沈大人同他家中的兄長一般,隻是與夫人鬧了不和,才會生此念頭,遂未放在心上。


    可沈謙之這話一出,他不禁心底陡生寒意,再回想大人成婚這三年來,頻頻出京辦差,他隻當大人一心在政務上。


    卻不想,這和離……竟是蓄謀已久?


    第9章 ”懷儀,和離罷。“……


    奉天殿內。


    大太監薑貫將馮司二人送出大殿後,坐在龍椅上身穿明黃色龍袍的男人翻了翻手中的折子,眉宇間隱忍著煩躁。半晌後,他終於沉聲道:“母後方才那話是何意?”


    太後正與皇帝麵對著坐在臨窗的矮榻上,手持纏紅線的金剪一下一下修剪著小幾上新近上貢的盆栽,聞言,緩緩停住了手中的動作。


    一旁侍立的大宮女瞧見了,忙上前俯身接過她手中的金剪,隻聽她徐徐說道:“你還瞧不出嗎?哪有牛不喝水強按頭的道理?婚姻之事更是如此了,你又何必強逼他。”


    話落,皇帝將手中的折子撂在了幾上,坐直了身子,劍眉倒蹙,很是不悅道:“朕親口賜的婚,竟也敢來說和離?當真是朕太縱容他了。”


    太後聽了卻輕笑了一聲,“皇帝不正是為著他這同他爹一般直節勁氣的性子才看重他的麽?現下倒用上了這等嚴重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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