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妱在門前等了半晌,裏麵寂靜無聲,深深吸了一口氣,她還是推開了門,提著食盒進去了。


    沈謙之一手扶額,闔眼坐於書案前,眉心擰著。


    她已甚是當心,食盒與書案相觸還是發出了響動。書案前的人,並未抬首,隻冷冷的吐出一句:“出去。”


    孟妱心知他是將她當作棲雲院的下人了,便輕柔出聲道:“大人……用些粥罷。”


    沈謙之墨眸驟然睜開,徐徐放下手。


    孟妱先走去屋內的一盞連枝燈前,將燭火挑亮了些,踅回桌前,將他麵前的書冊一本本收好,依次擺下幾盤小菜,“這是我才讓人溫的,大人趁熱用罷。”


    她將一雙銀箸,遞到沈謙之跟前。


    一雙點漆般的墨眸凝視她許久,忽而道:“堂堂郡主,就真的這麽喜歡伺候人?”


    孟妱頓了一瞬,將銀箸放在一旁,自顧自的抬手欲去盛粥,不料玉腕驟然被人擒住。


    “夠了!懷儀,真的夠了,別再如此了,算我求你了。”


    沈謙之雙眸猩紅,眉宇間盡是疲態,腦中不覺複現了李韻方才說過的話。


    已失名節於他,不認命忍耐,隻會讓自己更痛苦。


    因三年前的他所犯下的荒唐事,她確是認命了,她去求了皇帝的賜婚,她也忍耐了,三年來,她無一日不似現下這般隱忍著。


    可每每見她如此,便好似有無數隻手將他撕扯回三年前芝齋茶樓的那日,她痛楚的嚶.嚀聲似乎還在他耳邊回響,讓那不堪的一幕幕在眼前炸開。


    顯然,這場婚姻不僅沒有補救當年之事,更是將他們二人都罩在一個殼子裏,無法喘息。


    月匈口處陣陣發悶,雖一夜未眠,沈謙之卻覺得自己從未如此清醒過。他騰然起身走向桌後的多寶格上,深吸一口氣,打開擱架上的木匣取出了那封和離書。


    緩緩將信紙從案上推至孟妱身前,道:“這一封,是我擬好的和離書,我如今名下已有財物盡在裏頭了。郡主若還有想要補充的,”他停了停,淡淡道:“明日一並囑咐給玉翹罷。”


    話罷,他留了那一紙和離書在桌上,越過孟妱,走出了書房。


    *


    已是十一月,外頭一片漆黑,街上空無一人。


    孟妱也不知自己是怎麽走到這崇光門之外的,看著高台的方向,她緊了緊身上的小襖,緩步邁了上去。


    夜雖深了,可上空的明月卻格外透亮,將高台處遮上了一層銀光。孟妱立在那銀光之下,分外冷清。


    這三年來,她的心被一個人塞得滿滿的。手中拿著那封和離書,就像是那顆被掏出來的心。


    額間突然覆上一抹冰涼,她不禁抬首望去。


    下雪了。


    垂眸瞧著台下點點冰晶,在月光映襯下化作星光,徐徐飄落下去。


    清風卷起,那紙和離書飄搖墜落,孟妱跟著傾身而下。


    第13章 隻要她活著。


    “懷儀!”


    沈謙之踏馬前來,行至高台下,猛地勒住韁繩,朝台上的孟妱喚了一聲。


    眼瞧著那封和離書要掉落下去,她傾身要去抓住時,聽見了熟悉的聲音,驀然回首,見沈謙之身披玄色鶴氅,朝高台上奔來。


    孟妱雙唇微張,怔怔的望著他在雪中衣袂翻飛的模樣。


    下一瞬,身子被一股力量一扥,她落入一個溫暖又結實的懷抱。後頸被那人的大手按住,她絲毫動彈不得。


    “你瘋了是嗎?!”沈謙之的聲音像是淬了寒冰一樣,比這下雪的深夜還要冷。


    孟妱這才反應過來,他是以為她要尋死罷。她想解釋,奈何被他緊緊抱住,不得法。


    良久,沈謙之才緩緩將她鬆開,未待她出聲,見他薄唇開合,說著她不敢相信的話:“不和離、不和離了。”


    沈謙之看著懷中嬌小的人,此刻心內五味雜陳。他分明隻需要再狠一狠心,便可將這段扭曲的婚姻結束掉。


    從此,山高水遠,她便再不必作那籠中鳥。他能給的,皆會補償於她。


    可方才見她傾身向下的那一刻,他腦中卻隻剩了一個念頭,他隻要她活著。


    *


    翌日。


    下了一夜的雪,縱是小雪,清晨也已積下了一層,踩在上頭咯吱作響。


    天氣驟寒,玉翹換上了一件水紅色的梅花紋夾襖,雙手恭謹的疊於身前,緩緩朝暖香苑走來。


    玉翠守在主屋門外,見玉翹來了,心知她是來侍候郎君的,微微朝她欠了欠身子,道:“煩請玉翹姐姐等等,我這邊去喚夫人與郎君。”


    玉翹含笑點了點頭,端直身子,立在石階下靜等著。


    半晌,方見玉翠從裏麵走出來,她忙徑直迎了上去,走至門首卻被玉翠攔了下來。


    “玉翹姐姐,今日,由夫人與郎君更衣。”玉翠唇間銜著一抹笑意,臉兒紅撲撲的說道。


    玉翹怔了一瞬,放下提裙的手,撐起了有些僵硬的笑,回道:“如此,甚好。”


    屋內。


    玉翠方才進來撥過的銀霜炭燒的正旺,這個裏間都是暖烘烘的。


    孟妱穿著碧色裏衣,長發未綰,直直的墜在身後。也不知是屋內的暖氣所致,還是給沈謙之更衣的緣故,她的臉頰上泛著酡紅,與上次相較,她的手法並未精進。


    半晌,看她額間滲出的微汗,沈謙之失神片刻,或許,孟妱是喜歡他的,此時,他心內不由生出一種卑劣的想法,她的這種喜歡,不正可以贖去自己的罪。隻要他忘了那日,他們便也能作尋常夫妻。


    如此思忖著,他緩緩伸手搭上了孟妱的手,握住,細細的教她如何扣上腰封。


    “不急,日後慢慢學。”沈謙之頗有耐心的徐徐說道。


    聞言,孟妱不禁抬首,怔怔瞧著他,周身似被暖流包圍。


    是啊,他們還有日後,還有來日方長。


    這是她從前想都不敢想的,即便成了他的妻子,仍是每日戰戰兢兢,她的心從未像此刻這般踏實。


    像是得了他的承諾一般。


    微微點了點頭,孟妱輕聲應道:“嗯。”


    沈謙之亦頷首,配好官帽後便上朝去了。


    玉翠這才進來伺候孟妱梳洗,不多時,李嬤嬤端著早膳進來了。


    孟妱不等玉翠給她綰發,並自行挽了個髻兒,快步走去外間用起了早膳。


    “今早的飯,可合胃口?”李嬤嬤隻是隨口一問罷了,看著她一口一口的用著粥菜,也知她食欲甚好。不僅食欲好,心情也是甚好。


    孟妱喝掉口中的粥,抿了抿唇,連連點頭:“嬤嬤也來嚐嚐?”


    她說著,一手將李嬤嬤拉到身側坐下了,嬤嬤將身前的一盤小菜往她麵前推了推,帶著細紋的眼尾彎了彎:“老奴早已用過了,夫人快吃罷,當心涼了。”


    見孟妱早膳用的差不多了,李嬤嬤緩緩開口道:“下月便是太後娘娘壽辰了,雖說那日夫人也會進宮,但到底人多繁雜,屆時想在太後跟前說幾句話陪陪她老人家,隻怕也不得空。夫人瞧瞧這幾日哪日空了,不如先進宮一趟罷。”


    孟妱用帕子輕拭唇角,瞧著嬤嬤期待的眼神,不禁遲疑了一瞬。


    倒不是她不願進宮去陪著太後娘娘,雖說她隻是個有名無實的郡主,並無真正的皇親血脈,但太後對她確是寵愛有加。適逢娘娘壽辰,前往相伴,倒也應該。


    隻是對嬤嬤的態度有些疑惑,嬤嬤諫言她入宮陪伴太後的次數,比讓她回王府的次數還要多。


    她到底不是皇家人,如今又是三品朝廷大員的臣婦,頻繁出入宮中,隻怕會惹得別人以為大人借她諂媚太後與聖上。


    她自小被李嬤嬤帶大,又十分清楚嬤嬤並非攀權附貴之人,是以才有此疑惑。


    孟妱還是點頭應了,她知道,誰都可能害她,嬤嬤不會。


    *


    眼見暮日逐漸西沉,孟妱坐在院內的石桌上撐著胳膊望著上空,隻覺得今日的天兒黑的可真是慢。


    她已練了一上午的字,又學了畫兒,還讀了書,這紅日竟還在天上掛著。


    李嬤嬤在一旁做著針指,玉翠則蹲在嬤嬤腳邊擺弄著老夫人新送過來的垂絲海棠,須臾,嬤嬤對她輕咳了一聲,又朝著孟妱的方向眨了眨眼,她便即刻明白了。


    玉翠悄悄走去孟妱身後,從旁邊兒攬了一把雪,揉作一小團,輕輕朝孟妱裙擺擲去。


    後者察覺後,果然回過頭來,笑道:“竟在人毫無防備時攻擊,這回可不算!”說著,孟妱便也蹲下了身子,攥起一把雪,朝玉翠扔了過去。


    李嬤嬤瞧著愣了愣神,她見夫人今日如此焦急的等著,便情知是沈謙之晚上還要來暖香苑。


    怕她等的傷感,便想著讓玉翠同她說說話兒打發時間,誰知這小丫頭竟自個兒玩了起來。孟妱近來行事體態頗為端莊內斂,還以為她不會理會玉翠的打鬧,不承想兩人卻玩在了一處。


    “鬧歸鬧,莫要縱著性子跑,再摔著了。”見她們玩的起勁,李嬤嬤不由囑咐道。她心內卻還是喜歡的,夫人似乎已經許久不曾像今日這般高興了,倒不是說她如今的性子有什麽不妥,隻是,總覺得少了些從前的活力。


    她打心眼兒裏瞧著,夫人現下這般,讓她心內更覺寬慰與歡喜。


    二人玩鬧著,不覺天便黑了下來,嬤嬤傳了飯,用罷之後孟妱便又坐在了門前的石階上。


    李嬤嬤不必問也知,是沈謙之今夜還來暖香苑,她起身去屋內拿了一個軟墊出來,待要彎腰放在石階上時,孟妱看見忙起了身。


    “嬤嬤,快放著罷,”孟妱接過軟墊,在墊子上重新坐了下來,“天色已深了,嬤嬤且去歇下罷。”


    李嬤嬤笑著應了一聲,“今日夫人玩了半晌的雪,待老奴去煎上些薑湯,稍後夫人記得要喝了才是。”


    孟妱點了點頭,便讓玉翠送嬤嬤去東間的下房歇了。


    這廂兩人剛走,外麵的丫鬟便回來回道:“郎君過來了。”


    孟妱連忙起身往屋內妝奩前卸了釵環,更了褻衣,縮回榻上的錦被中,佯作睡了。


    須臾,外間果傳來了開門的聲音,一陣窸窸窣窣,孟妱微微睜眼偷過屏風瞧了瞧,玉翹姐姐並未跟來。


    不多時,她感覺一堵暗影落在榻旁,遮住了眼前的燭火,久久不曾移動。


    她隻得睜開了杏眸,卻見沈謙之手中端著小碗,坐於她身前。


    似是不知她會醒來,沈謙之輕咳了一聲,抬手道:“這是給你煎的薑湯罷,喝了再睡。”


    孟妱怔了一瞬,雙手接過小碗,正放入唇邊要喝下時,見他站起身寬衣起來。


    “啊——”她稍一分神,將還燙著的薑茶喝入口中,舌尖霎時被燙的發麻,她慌忙拿開碗時,錦被上已被灑了好些。


    沈謙之驀然回過身來,衣衫解了一半,便傾身上榻,單手撐在她身側,語氣輕柔:“怎麽了?”


    孟妱雙頰不知何時飛上去兩抹紅暈,她伸手將瓷碗往沈謙之眼底推了推,“……燙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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