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高的《校友會雜誌》刊登了題為《千代》的小說。這是我的處女作。


    那時候,一高的文科生之間流行到三越和白木屋的餐廳去爭女招待之風。我們每天都到這些百貨公司的餐廳喝喝咖啡,吃吃粘糕小豆湯,泡上兩三個鍾頭。在難呆的地方偏要呆時間長些,來“試試膽量”。我們按一個不知其名的女招待的胸前號碼,用德語呼喚了她。我們把這個大眼睛、體質虛弱、臉色蒼白的少女比做花牌,稱呼她“青丹”。三越的十六號(茜契)和白木屋的九號(奈恩)是最受我們歡迎的中心人物。我對友人鬆本這麽說道。


    “隻要我拎著書包,她就會以為我放學回家,以為我們的家是同一方向,這也不奇怪。而且,我一直跟著她走到她家,也安然無事。”


    頭一天,我拎著書包等候白木屋的下班時間。我和九號同乘了一輛電車。她在金杉橋下了車。我看見她換乘開往目黑的電車,就乘了下一輛開往天現寺的。前一輛電車消失以後,我不知該在什麽地方倒車。待觀察的時候,這才意識到已是在秋日夕陽映照下的郊區奔馳了。


    翌日,我當然也去日本橋看看,隻見一個拎著書包的一高學生呆然佇立在白木屋前。原來是鬆本。我哈哈大笑,跌跌撞撞地繞到後街,上九善書店看新書去了。


    我焦灼地等待鬆本回到宿舍,就把他拽到茶點部去。據說他和九號在同一地方下車後,與她攀談起來。她說著請到我家和家母去說吧,就讓他鑽進了自己的雨傘下。她家原來是麻布十號後街的那家肮髒的餅幹鋪。有母親和弟弟。她母親說,我女兒已經訂婚,未婚夫上醫學院走讀。據說她名叫古村千代子。


    所以,我把沒能交給她的寫了十頁稿紙的情書撕碎,寫了一篇題為《千代》的小說。小說梗概是:


    ……田中幹代鬆曾兩次到中學宿舍來訪我,讓我用自己的名義將祖父的借款字據改寫一份。還要我把迄今的利息加本金的歸還期,限定在當年12月。我最害怕讓同學們聽見和看見,所以不能同他爭辯,於是,我從舍監室拿來一張格紙,悄悄地立下了一張字據。不僅我的親戚們,甚至連村裏人都說:首先,讓一個未成年的人立字據,無異於立一張廢紙,何況追到學生宿舍裏讓孩子幹這種事,未免太可憐了。還說千代鬆是個鬼。大概是出於道歉的意思吧,他對失去親人的我,表示了種種敬意。


    千代鬆的女兒突然給一高學生宿舍寄來了一封信,說是遵照父親的遺囑,送上五十元錢。我想,幹代鬆臨終還為那件事苦怕嗎?覺得他怪可憐的。


    我用這筆錢去伊豆旅行了。於是,戀上了巡回演出的舞女。她名叫幹代。千代鬆和幹代。千代鬆的女兒也叫千代。


    後來,回來東京,我又有了新的情人。這姑娘的名字也是叫千代。千代鬆的女兒依舊給我來信。我很害怕。我真想同不是叫千代的女子談戀愛。可是,後來我先後曾同幾個女孩子談過戀愛,她們無一不自報:“我是千代子。”這是千代鬆的鬼魂在作祟……


    第三個千代的模特兒是白木屋的九號。她叫古村千代子。我不過寫過一篇《千代》的小說而已。不料這篇處女作竟在作祟。


    《校友會雜誌》刊出這篇作品不到一周,在學校圖書館裏,我臉色刷白了。我看到《大阪新聞》的一個角落上出現了我的村莊的名字,我讀了一遍。報道說:掘山岩男發瘋,把妻子和兒子殺死以後,自己在小倉庫裏自縊身亡。岩男就是千代鬆的模特兒。那樣一個穩重的男子竟然……我不禁毛骨悚然。


    “我不曾詛咒過他。也不曾憎恨過他。”


    在小說裏,我隻是寫了他因病與世長辭。


    其後,我回到村子裏探詢,才聽說:


    “千代多虧手裏拿著刀才得救,可四隻指頭散落在地上了。”


    12年後,我同一個新的少女戀愛了。她叫住山千代子。我同她訂婚才兩個月,這段時間裏,不吉利的天變地異接踵而至。我本想去談談結婚的問題,可我乘坐的火車軋死人了。先前我和她相會的所在長良川畔的旅館,也因暴風雨將二樓刮倒而停止營業。


    “前些日子,一個與我同齡、身世又相仿的姑娘從這裏投河自盡了。”千代子倚在長良橋的欄杆上邊說邊凝視著河流。歸途中,我因服用了近乎毒藥的安眠藥,從東京站的台階上摔滾了下來。為征求她父親的同意,我趕到了東北的市鎮。到了那裏,正遇上流行有史以來最可怕的傷寒病。小學校都放假了,回到上野站,出現了原敬在東京站遭暗殺的號外。原敬夫人的出生地就是千代子的父親居住的這個市鎮。


    “我家前麵的傘鋪姑娘。同店鋪的一個年輕人相愛,可是一個月前這年輕人猝然死去,姑娘漸漸模仿這年輕人的口吻說話,她瘋了,昨天也告別了人間。”千代子在信上寫了這段話。歧阜市的六個中學男生和六個女生破天荒地抱團私奔了。我搬到為了迎她而租用的房間裏,房東讓我讀了一份晚報。報上刊登:橫濱扇町的千代子對自己生於丙午年悲觀而自殺了,千代太郎在巢鴨自殺了。我把擺在房間壁龕裏的日本刀拔了出來,看見閃耀的光,驀然想起散落在地上的岩男的女兒的指頭來。岐阜下了一場60年來未有的大雪。然後,然後……


    這種的事重重疊疊地出現,我的愛慕之情就越發熾烈,然而千代子逃跑了。


    不過,她來到東京當上了咖啡館的女招待。在那裏,她成了把咖啡館攪得烏煙瘴氣的暴力團動真刀槍的中心人物。每次來到這咖啡館,我都泰然地遇見這樣一些人:有的被刀砍得鮮血淋淋,有的被拋出去骨骼挫傷了,還有的被勒脖頸昏倒在地。千代子呆立著。此後她兩三次從我的目光中消失了,還不可思議地兩三次將她的住處告訴了我。


    兩三年後,大地震時我目睹半個東京幾乎被火海吞沒,第一個念頭就是:


    “啊,千代逃到哪兒去了?”


    我拎著水壺和餅於袋,在荒蕪了整整一周的大街上行走,發現本鄉區公所的門上張貼著一張紙條,上麵寫著:“佐山千代子,請到市外澱橋柏木三七一號井上先生家來。加藤。”


    我看完這字條,一陣鑽心的痛,腿腳也變得沉重,就地蹲了下來。


    今年是住山千代銷聲匿跡的第三個年頭,秋冬兩季,我都住在伊豆山上,當地人前來給我做媒。對方是就讀東京文光學園高等部的才女,她人品高尚,容貌平常,鑲嵌著一雙美麗的眼睛,聰明伶俐,純樸誠摯。是某造紙公司課長的長女。丙午年生,21歲。名叫住山千代子。


    “丙午年生的佐山千代子?!”


    “嗯,佐山千代子。”


    “要,當然要!”


    兩三天後,東京的朋友來告訴我說:佐山千代又在咖啡館裏出現了。


    “如今千代子21歲,臉頰稍胖,高個子,簡直像一個美貌的女王。你呀,得有勇氣到大都會去再同她較量一番。”


    此後,她隻讀了我的一部短篇小說集,或隻看了我寫的一部劇本拍成的電影,就這樣那樣地評頭品足,一個勁地扇動我,爾後又補充了一句:


    “我的一生是很不幸的啊!”


    不幸是很平常的。她也讓我的處女作作祟了。


    又過去一周,登上這座山的一個新作家抽冷子地說:


    “傳聞找到了初戀的人,我還以為你已經乘車返回東京了呢。”


    “哦?!成了這麽個傳聞嗎?”


    我呆若木雞。一忽兒,他又一本正經地說:


    “惟獨處女作應該寫得明朗些、幸福些,如同人應該祝福他的誕生一樣。”


    我真想這麽說。


    “那女子的事,在處女作中我早就預言過,仿佛把她的命運給拴住了。”


    好歹處女作作祟以來,我才懂得藝術創造的可怕。在作品裏,我寫的人物的名稱、事件或地點的選擇,猶如我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一樣,是偶然的,又是必然的。縱令我成了一個略帶宿命論的神秘主義者,也請認為這是由於我的處女作在作祟的結果。因為我的筆,擁有不僅能夠支配自己的,甚至也能夠支配他人命運的魔力。


    (葉渭渠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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