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過去的記憶,除了已經去世的崔姑,義父是對他最好的人。在他的心裏,義父和崔姑就和他的父母差不多了。


    這一段時日裏,義父將他視作親子,對他寄予厚望,可惜,他注定要讓義父失望了。一時之間,他甚至不敢想象義父得知他拒絕入嗣許家後的反應。


    明明路上已經無數次想好了措辭,可這會兒承誌居然有點遲疑。


    ——倒不是想改變主意,而是他不知道怎麽樣才會讓義父的失望之情稍微輕一些。


    “怎麽不進去啊?”許長安的聲音驀的響起,隱隱帶著笑意,“發什麽愣呢?”


    承誌偏頭看了看她,隻見她眉眼彎彎,笑容明媚,笑吟吟地凝視著他,清澈的眼眸裏倒影著他的身影。


    他忽然一陣慚愧,她以終身相托,他卻還在門口遲疑。這不是讓她徒生不安麽?


    心底的種種猶疑頃刻間盡數散去。承誌笑了一笑,輕鬆而釋然:“這就進去。”


    反正早晚總是要麵對的。


    承誌定了定心神,大步往前走。


    許長安則看一眼門口多出來的馬車,有些疑惑:“咦?誰家的馬車?家裏來客人了嗎?”


    許家確實來客人了。


    承誌剛一進門,就有小廝興高采烈地說:“承誌少爺回來啦?陳州老家那邊的人都在正廳呢,朱大人也來了。你快去看看吧!”


    大約是聽到了動靜,小廝話音剛落,許敬業就從正廳走了出來,滿麵笑容地衝義子招手:“承誌,你回來的正是時候,快過來,快過來。”


    “義父,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說。”承誌走上前去,認真開口。


    許敬業一眼瞥見了和許長安相攜而入的陳茵茵,愣了一瞬,繼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你是說茵茵的事?茵茵又回來了是吧?哎呀,這裏是她舅舅家,她願意回來就回來,想住多久住多久。我難道還會趕她不成?”


    “不是陳小姐的事情,是我……”


    許敬業並未在意義子要說什麽,不等其說完,他就衝著漸行漸近的女兒和外甥女說道:“你們一路辛苦,先回去歇著吧。家裏有客人,我就不跟你們多說了。”


    “好的,舅舅。”


    因為正廳還有客人,許敬業打個招呼後,匆匆忙忙就又回去了。


    許長安沒有立刻離開,隻似笑非笑看著承誌。她等著他向父親坦誠呢。


    他若不開口,她就自己說了。


    承誌抿了抿唇,聲音輕而堅定:“長安,你回去等消息,這件事交給我就行。”


    許長安甜甜一笑:“好啊。”


    甚是信賴的模樣。


    承誌重重點一點頭,轉身往廳堂而去。


    此時正廳裏赫然端坐著七個人,除了身為主人的許敬業,還有六個客人。其中一人身穿青色官袍,另外五個則是普通常服。


    “來來來,承誌,快來見過朱大人和五位叔公。這幾個叔公可都是從陳州大老遠過來的。說來也巧,咱們湘城的朱大人跟你七叔公還是親戚呢。”


    許敬業眉開眼笑,心情極佳。


    陳州老家的這些同宗數日前就到了,一直在許家被好吃好喝招待著。昨天閑談時,說到本地縣令,七叔公十分得意,竟說自己是朱大人的姨丈,在其小時候還照顧過他好幾年。


    說到興頭上,七叔公試探著讓人給縣衙下了請帖,朱大人居然真的在今天上門做客了。


    許家開鋪子賣藥,手上有點餘錢,在平頭百姓中算是不錯的人家。可是跟當官的相比,還是有著巨大的差距。


    如今見義子回來,許敬業腦海裏突然萌生出一個想法:非同姓之間的過繼需要宗族鄉紳共同見證。可放眼望去,整個湘城又有哪個鄉紳能比得過朱大人呢?難得朱大人在,何不今日直接就簽了入嗣書?也好讓朱大人做個見證?


    這不比他的那些朋友有分量得多?大不了到七月二十二再正式宴請賓客告知親友就是了。


    畢竟誰也不能保證,大後天朱大人依然會紆尊降貴來到這裏。


    許敬業越想越興奮,當即說道:“朱大人,各位叔伯,這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兒子。既然大家都在,不如我們今天就把這入嗣文書給簽了吧?”


    過繼嗣子也算是添丁進口的大事,能被邀請作為見證者並在文書上簽字,則是對其身份地位的肯定。


    許家五個叔公對視一眼,大致猜到許敬業臨時更改日期是因為朱大人的緣故。大家也樂意成人之美,是以齊齊點頭:“甚好,甚好。”


    七叔公甚至有意擺起長輩的譜,他拈著胡須,笑著看向朱大人:“賢甥啊,記得你寫的一手好字。依老朽看,這入嗣文書就由你起草吧。”


    朱大人也不拒絕,隻哈哈一笑:“那本官就獻醜了。拿筆墨來吧。”


    眾人興致高漲,唯有承誌,臉色劇變。


    他本意是想單獨告訴義父自己的決定,可如今事發突然。義父竟然想在今天就過繼。眼看著朱大人就要起草文書,再不阻攔就來不及了。


    承誌匆忙出聲:“義父不可!”


    許敬業隻當義子不懂變通,衝其使了個眼色,示意其不要亂說話。機會難得,應該珍惜。


    “義父,這入嗣文書不能寫,我也不能簽。”


    “怎麽不能簽?”許敬業脫口而出。


    承誌眸中閃過些許歉意,他抿了抿唇,輕聲道:“義父,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他認為這種事情應該私下單獨說。


    “為什麽要借一步說話?你就在這兒說!”許敬業心裏惱火,不明白一向聽話的義子為何會在關鍵時刻突然胡鬧。


    “因為,我不願做你的嗣子。”


    承誌這話一出,正廳中諸人神色各異,紛紛看了過來,正廳裏安靜得似乎連掉根針都能聽到。


    許敬業呼吸一窒,臉上笑容凝固,疑心自己聽錯了。他眼睛微微眯起:“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怎麽不願?”


    事已至此,承誌再無半分猶疑,他一撩袍角,跪了下去,脊背挺直,一字一字,說的格外清晰:“義父,請恕我不能入嗣許家。因為,我想娶長安為妻。”


    第29章 驚雷   我們是兩情相悅


    廳堂裏安安靜靜, 隻聽見少年人聲音清越,擲地有聲。


    這番話似乎是平地炸響了一個驚雷。


    在場諸人無不麵麵相覷,瞠目結舌。本以為是板上釘釘的成人之美, 誰想到會出這樣的變故?


    長安, 不是許家那個以前一直扮作男子的女兒嗎?


    許敬業更是臉上血色褪盡,他隻覺得眼前一黑, 有些站立不穩,連說話聲都開始發顫:“你, 你再說一遍!你要幹什麽?”


    承誌微抬起頭, 露出一雙晶亮的眼睛。他眸中閃過歉然, 但很快就被毫不退縮的堅決所取代:“義父, 我想娶令愛為妻。”


    空氣慢慢凝固,在場諸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也不知該說什麽好。


    這次聽得真真的,絕不存在聽錯的可能。


    許敬業感覺頭腦哄的一聲, 體內氣血逆流,五髒六腑都升騰起難耐的滾燙。他雙目赤紅, 身體顫抖, 指著麵前的義子怒罵:“你, 你——你怎麽會有這種混賬念頭?你答應我的話, 都忘了嗎?你是不是要氣死我才甘心?”


    他大概是氣急了, 拿起手邊的東西就往承誌身上砸:“你昏了頭、豬油蒙了心, 竟然說出這種話!”


    承誌依舊直直跪著, 不躲不避,隻在口中說著:“義父息怒,莫氣壞了身體。”


    他知道錯在自己, 所以也不怪義父生氣。


    旁邊的人看著許敬業在氣頭上,像是下了死手,連忙拉著勸阻:“啊呀,賢侄莫惱,消消火,別生氣,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別動手!”


    許敬業胸膛劇烈起伏,呼吸急促。他深吸一口氣,盡量平複心情:“行,我不生氣。承誌,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今天咱們繼續簽入嗣書,你剛才說的話,我就當沒聽到。”


    承誌垂眸,聲音雖輕,神情卻格外堅定:“抱歉,義父,我不能做你的嗣子。”


    他已對她許下了終生,隻能辜負義父的期待了。


    許敬業勉強壓下去的怒火再次被點燃:“我救了你,把你帶回來,悉心栽培,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你就是這麽報答我的!”


    他抬腳欲踹,被幾個叔公死死攔住,七叔公甚至從後麵抱住了他的腰。


    朱大人則皺著眉:“許兄,能否聽本官說一句?”


    許敬業聽出朱大人的聲音,勉強忍下怒火:“朱大人請講。”


    “過繼子嗣這種事,本就是講究雙方你情我願。如今這位小哥兒不願意入嗣許家,你再另找旁人就是了。又何必咄咄相逼強人所難?”朱大人沉著臉,神色嚴肅,“還這樣當著朝廷命官的麵大打出手,成何體統?難道旁人家的嗣子都是這麽逼迫來的嗎?”


    幾位叔公也出言相勸:“是啊,賢侄。人家不願意,就算了嘛。你要是真想過繼,咱們陳州老家那邊也不是沒有好後生。”


    “是啊,你要說一聲你想過繼,咱們同宗裏肯定有的人是願意。是你說你選好了人,讓我們過來。看你也真是,不提前商量好。這事兒鬧得……”


    “哎呀,其實做不成兒子,做女婿也一樣嘛。女婿也是半子了,直接做上門女婿,替你養老送終了,省得再過繼子嗣……”


    你一言,我一語。眾人或真情、或假意地勸說著。


    許敬業隻覺得臉上熱浪一陣又一陣。這種在眾目睽睽之下鬧笑話被人恥笑的經曆,幾乎在一瞬間讓他想到了四月二十八的藥王廟。


    當時是兒子變女兒,現在是他看好的嗣子要做他女婿!


    恥辱!奇恥大辱!


    他所有的臉麵都被丟盡了。


    “既然今日不能過繼,那本官也就不叨擾了,衙門還有公務,本官先告辭了。”朱大人拱一拱手,率先離去。


    幾個叔公見場麵尷尬,也尋了理由先後借故離開。


    此刻沒有外人在,許敬業坐在桌旁,盡量讓自己保持冷靜。他沉聲問:“我來問你,這番話是不是長安教你的?是不是她逼你這麽說的?”


    他靜下心來想了想,還是覺得這事兒太過突然。


    明明承誌之前答應得好好的,怎麽去了一趟安城,回來就改了主意?


    他想起來了,不收嗣子、招贅做女婿這一類的話,長安以前提起過。


    這肯定不是承誌的主意。誰會放著未來少東家不做,去給人做女婿?


    承誌眼神閃爍了一下,搖頭否認:“不,義父,此事與她無關。是我傾慕於她,想要娶她為妻。”


    許敬業冷笑,義子越否認,他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有道理。他猛然提高聲音:“來人,上家法!”


    他是真的怒了。


    最開始他離家散心之際,並沒有想著一定要過繼嗣子,否則他就直奔陳州老家挑人了,而不是去找舊情人。是在見到承誌後,他才突然萌生出了以其為嗣的清晰念頭。


    畢竟他和崔姑娘曾有過一段情,他以為這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是老天賜給他的兒子。因此他連血緣關係都沒考慮,堅持讓承誌入嗣,沒想到換來的卻是這樣的結果。


    許家的“家法”是一根有些時間了的藤條,寬、粗糲、一藤條上去就見血痕。


    許敬業年少時胡鬧,曾被父親打過。他後來做了父親,以為“兒子”聽話懂事,從不曾請過這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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