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文明開化”的痕跡之一,至今仍保留著的沿護城河行駛的北野線電車,終於決定要拆除了。這是日本最古老的電車。


    眾所周知,千年的古都早就引進了西洋的新玩意兒。原來京都人也還有這一麵哩。


    可是,話又說回來,這種古老的“叮當電車”保留至今還使用,也許有“古都”的風味吧。車身當然很小,對坐席位,窄得幾乎膝蓋碰膝蓋。


    然而,一旦要拆除,又不免使人有幾分留戀。也許由於這個緣故,人們用假花把電車裝飾成“花電車”,然後讓一些按明治年代風俗打扮起來的人乘上,借此廣泛地向市民們宣告。這也是一種“典禮”吧。


    接連幾天,人們沒事都想上車參觀,所以擠滿了那古老的電車。這是七月的事,有人還撐著陽傘呢。


    京都的夏季要比東京炎熱。不過,如今東京已經看不見有人打陽傘走路了。


    在京都車站前,太吉郎正要乘上這輛花電車,有一個中年婦女有意躲在他的後頭,像是忍住笑的樣子。太吉郎也算是個有明治派頭的人。


    太吉郎乘上電車,這才注意到這個中年婦女,他有點難為情地說:


    “什麽,你沒有明治派頭嗎?”


    “不過,很接近明治了。何況我家還在北野線上呢。”


    “是嗎,這倒也是啊。”太吉郎說。


    “什麽這倒也是啊!真薄情……總算想起來了吧?”


    “還帶了個可愛的孩子……你躲到什麽地方去了?”


    “真傻……你明明知道這不是我的孩子嘛。”


    “這,我可不知道。女人家……”


    “瞧你說的,男人的事才是不可捉摸呢。”


    這個婦女帶著的姑娘,膚色潔白,的確可愛。她約莫十四五歲光景,穿一身夏季和服,係上了一條紅色窄腰帶。姑娘好像要躲開太吉郎,靦靦腆腆地挨在中年婦女身旁坐下,緊閉著嘴唇。


    太吉郎輕輕地拽了拽中年婦女的和服袖子。


    “小千子,坐到當中來!”中年婦女說。


    三人沉默了好一陣子。中年婦女越過姑娘的頭頂,向太吉郎附耳低語:


    “我常想:是不是讓這孩子去祇園當舞女呢。”


    “她是誰家的孩子?”


    “附近茶館的孩子。”


    “喂。”


    “也有人認為是你我的孩子呢。”中年婦女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嘟噥著。


    “不像話!”


    這個中年婦女是上七軒茶館的老板娘。


    “這孩子拉著我要到北野的天神廟去……”


    太吉郎明知老板娘是在開玩笑,他還是問姑娘:


    “你多大了?”“上初一了。”


    “嗯。”太吉郎望著少女說,“待來世投胎再來拜托吧。”


    她到底是在煙花巷裏成長的孩子,好像都聽懂了太吉郎這番微妙的話。


    “幹嗎要這孩子帶你上天神廟去呢,莫非這孩子就是天神的化身?”太吉郎逗老板娘說。


    “正是啊,沒錯。”


    “天神是個男的呀……”


    “現在已經投胎成女的了。”老板娘正經八百地說,“要是個男的,又要遭流放的痛苦了。”


    太吉郎差點笑出聲來,說:“是個女的?”


    “是個女的嘛……是啊,是個女的就會得到稱心郎的寵愛嘍。”


    “晤。”


    姑娘美貌非凡,是無懈可擊的。額前那劉海發烏黑晶亮,那雙重眼皮實在美極了。


    “她是獨生女嗎?”太吉郎問。


    “不,還有兩個姐姐。大姐明春初中畢業,可能就要出來做舞女。”


    “長得也像這孩子這樣標致嗎?”


    “像倒是像,不過沒有這孩子標致。”


    在上七軒,眼下一個舞女也沒有。即使要當舞女,也要在初中畢業以後,否則是不允許的。


    所謂上七軒,可能是由於從前隻有七間茶室吧。太吉郎也不知從哪兒聽說,現在已增加到二十間茶室了。


    以前,實際上是不太久以前,太吉郎和西陣的織布商或地方的主顧還經常到上七軒來尋花問柳。那時候遇見的一些女子的形象,不由自主地又在他的腦海裏浮現出來。那陣子,太吉郎店鋪的買賣還十分興隆。


    “老板娘,你也實在好奇,還來坐這種電車……”太吉郎說。


    “做人最重要的是念舊情啊。”老板娘說,“我們家的生意有今天,就不能忘記從前的老顧客……”


    “再說,今天是送客人到車站來的。乘這趟電車那是順道……佐田先生,你這才奇怪呢,獨自一個人來乘電車……”


    “這個嘛……怎麽說呢?本來隻想來瞧瞧這花電車就行了,可是……”太吉郎歪著腦袋說,“不知道是過去值得懷念呢,還是現在覺得寂寞?”


    “寂寞?你這把年紀已經不該覺得寂寞了。我們一起走吧,去看看年輕姑娘也好嘛……”


    眼看太吉郎就要被帶到上七軒去了。


    老板娘直向北野神社的神前奔去,太吉郎也隨後緊緊跟著。


    老板娘那虔誠的禱告很長。姑娘也低頭禮拜。


    老板娘折回太吉郎的身邊,說:


    “該放小千子回去啦。”


    “哦。”


    “小千子,你回去吧。”


    “謝謝。”姑娘向他們倆招呼過後就走開了,離去越遠,她的步伐就越像個中學生。


    “你好像很喜歡那個孩子啊。”老板娘說,“再過兩三年就可以出來當舞女了。你就愉快地……從現在起就耐心地等著吧,她準會長成絕代佳人的啊。”


    太吉郎沒有應聲。他想:既然已經走到這兒,何必不到神社的大院裏轉轉呢。可是,天氣實在太熱。


    “到你那邊去歇歇好嗎?我累了。”


    “好,好,我一開始就有這個打算,你已經好久沒來了。”老板娘說。


    來到這古老的茶室,老板娘一本正經地招呼道:


    “歡迎。真是久違了,一向可好。我們常想念著你呐。“又說:“躺下歇歇吧,我給你拿枕頭來。哦,你剛才不是說寂寞嗎?找個老實的來聊聊天……”


    “原來見過的藝妓,我可不要呀!”


    太吉郎正要打盹兒,一個年輕的藝妓走了進來,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初次見麵的客人,也許是很難侍候的。太古郎心不在焉,一點也提不起說話的興趣來。藝妓也許是要逗引客人的高興,開口說:自從她出來當舞女,兩年之內她喜歡的男人就有四十七個。


    “這不正好是赤穗義士1嗎?現在回想起來,應付這四五十人也實在滑稽……大家笑了,說這些人都要鬧相思病了。”


    太吉郎這才清醒過來,問道:


    “現在呢?……”


    “現在是一個人。”


    這時候,老板娘走進了房間。


    太吉郎想道:藝妓才二十歲左右,與這些男人又沒有什麽深交。難道她真的記住“四五十”這個數字嗎?


    另外,那藝妓還告訴他:當舞女的第三天,她領一個討厭的客人到盥洗間去.突然被他強行一吻.她就把他的舌頭咬了。


    1日本元祿十五年(即l703年),兵庫縣赤穗地方的四十七名武士為了替一個封建主報仇,殺另一個封建諸侯。德川幕府為了懲罰武士“犯上”,強迫他們剖腹自殺,埋在泉嶽寺裏。


    “咬出血了嗎?”


    “嗯,當然出血嘍。客人氣急敗壞地說:‘快賠我醫藥費!’我哭了,事情鬧了好一陣子。不過,誰叫他惹起來的。就連這個人的名字我也忘得一幹二淨了。”


    “唔。”太吉郎瞧了瞧藝妓的臉,暗自思付:這樣一個嬌小、溜肩、十分溫柔的京都美人,那時隻十八九歲,怎麽突然竟會狠心咬起人來呢?


    “讓我看看你的牙齒。”太吉郎對年輕藝妓說。


    “牙齒?看我的牙齒?我說話的時候,你不是已經看見了嗎?”


    “我還要仔細看看呐。”


    “我不願意,那多難為情啊!”藝妓說罷閉上了嘴。片刻又說,“這怎麽行呢,先生。閉上嘴就不能說話了呀。”


    藝妓那可愛的嘴角,露出了潔白的小牙齒。太吉郎椰揄地說:


    “敢情是牙齒斷了,裝的假牙吧?”


    “舌頭是軟的呀。”藝妓無意中脫口說出,“不來啦。再也不……”


    藝妓說後,把臉藏在老板娘背後。


    不大一會兒,太吉郎對老板娘說:


    “既然來了,也該順便到中裏那兒去看看不是。”


    “嗯……中裏也會高興的。我陪你去好嗎?”老板娘說著站了起來。她走到梳妝台前坐了下來,可能要整整容吧。


    中裏家的門麵依然如故,客廳卻煥然一新。


    走進來另一個藝妓,太吉郎在中裏家一直呆到晚飯過後。


    ……在太吉郎外出這段時間裏,秀男來到太吉郎的店鋪。


    他說是找小姐,所以千重子出鋪麵來接待他。


    “祇園節期間答應給小姐畫的腰帶圖案已經畫好了,現在送來給小姐看看。”秀男說。


    “千重子,”母親喊道,“快請他到上房來!”


    “好吧。”


    秀男在麵對中院的一間房子裏,讓千重子看了兩幅圖案,一幅是菊花,綠葉扶持,構圖清新,幾乎看不出是菊葉,看來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另一幅是紅葉。


    “真美!”千重子看得出神。


    “能讓千重子小姐滿意,還是最好不過了……”秀男說,“小姐,你看織哪一幅好?”“是啊,要是菊花,長年都能係。”


    “那末,就織菊花吧,好嗎?”


    千重子低下了頭,臉上露出了一絲愁容。


    “兩幅都好,不過……”她吞吞吐吐說,“你能畫杉樹山和赤鬆山的圖案嗎?”


    “杉樹山和赤鬆山?可能不太好畫,不過讓我考慮考慮。”秀男覺得奇怪,直勾勾地望著千重予的臉。


    “秀男先生,請原諒。”


    “原諒?有什麽可……”


    “那是……”千重子不知該不該說,可是還是說了,“過節那天晚上,在四條大街的橋上,秀男先生答應給她織腰帶的那個姑娘,其實不是我,你認錯人了。”


    秀男無法相信她的話,他說不出話來,現出了一副沮喪的臉。因為他是為千重子設計圖案才付出這麽大的心血,難道千重子就此打算完全拒絕他嗎?倘使是那樣,千重子的言談舉止,未免有點令人不能理解。


    秀男好激動的心情,此刻稍微恢複了平靜。


    “難道我遇見了小姐的幻影,在同千重子小姐的幻影說話嗎?在祇園節上會出現幻影嗎?”但是,秀男卻沒有說是“意中人”的幻影。


    千重子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說:


    “秀男先生,那時同你說話的,是我的姐妹。”


    “她是我的姐妹。”


    “我也是那天晚上第一次見到我的姐妹。”


    “關於這個姐妹的事,我對我父母也都沒有說過呢。”


    “什麽?”秀男大吃一驚。他摸不著頭腦。


    “你曉得北山圓木的村子吧,這位姑娘就在那兒幹活。”


    “什麽?”


    秀男出乎意外,幾乎連第二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知道中川村吧?”千重子說。


    “知道,我是坐公共汽車經過……”


    “請秀男先生織一條腰帶送給這位姑娘好嗎?”


    “哦?”


    “給她織吧。”


    “哦?”秀男依舊疑惑不解,點了點頭說:“所以小姐才叫我畫赤鬆山和杉樹山的圖案?”


    千重子點點頭。


    “好吧。不過,這樣的圖案和她的生活環境是不是有點不協調啊?”


    “這就要看秀男先生的手藝了……


    “她會終生都珍惜的。她叫苗子,雖不是有山林產業人家的孩子,但她非常能幹,比我這樣的人結實,堅強……”


    秀男依舊感到疑惑,但還是說:


    “既然是小姐吩咐,我一定精心地把它織出來。”


    “我再說一遍,這位姑娘叫苗子。”


    “知道了。可是,她為什麽長得這樣像千重子小姐呢?”


    “我們是姐妹嘛。”


    “雖說是姐妹,可是……”


    千重子還是沒有向秀男坦白她們是一對孿生姐妹。


    那天晚上,姑娘們多半是穿夏節1便裝,所以秀男在燈光下,誤把苗於認作千重子。然而,這不見得就是秀男眼花的緣故吧。


    那雅致的格子門外還有一層格子門,那裏也擺上了折疊椅,而且鋪麵很深。這種格局,在今天看來,也許是舊時遺留下來的痕跡。秀男覺得疑惑的是:一個富有京都風采、堂堂和服批發商的女兒,同那個在北山杉村圓木廠當雇工的姑娘怎麽會是姐妹呢?可是,這樣的問題,秀男是不應該刨根問底的。


    “腰帶織好以後送到這兒來行嗎?”秀男說。


    “這……”千重子想了想,然後說,“請直接送到苗子那兒去可以嗎?”


    1夏節,日本民間迷信。在夏季,人們為了祈求豐收、免病除災而舉行祭祀稱為夏節。


    “當然可以。”


    “那末就請這樣辦吧。”她滿心誠意拜托了秀男,“隻是路遠些……”


    “哦,也不算太遠。”


    “苗子該不知道有多高興啊!”


    “她會接受嗎?”


    苗子會感到莫名其妙的吧?秀男懷疑是理所當然的。


    “由我來向苗子好好說明就是。”


    “是嗎,那就……一定送去。她家在什麽地方呢?”


    千重子也不曉得,所以她說:“苗子她家嗎?”


    “嗯。”


    “我打電話或者寫信告訴你。”


    “是嗎?”秀男說,“與其為另一位千重子小姐織。不如單為小姐你織了。我一定精心織好,親自送去。”


    “謝謝。”千重子低頭施禮,“拜托你啦,,你覺得奇怪嗎?”


    “秀男先生,這腰帶不是織給我,是織給苗子小姐的。”


    “嗯,明白了。”


    不大一會兒,秀男就走出店鋪,他總覺得這還是個謎。但他畢竟開始動腦子考慮腰帶的構圖。設計赤鬆山和杉樹山圖案,非要有相當的氣魄不可。不然,作為千重子的腰帶,恐伯太樸素了。在秀男來說,他認為這是千重子的腰帶。不,如果是叫苗子那位姑娘的,就得設計與她勞動生活相近的圖案,正如他曾向千重子說過的那樣。


    秀男曾在四條街大橋上見過不知是“千重子化身的苗子”,還是“苗子化身的千重子”。因此,他想到四條街大橋走走,於是就朝那邊走去。但是,烈日當頭,十分炎熱。他憑倚在橋欄杆上,閉上眼睛,想傾聽那幾乎聽不見的潺潺流水聲,而不是人潮或電車的轟鳴。


    今年千重子沒去看“大字”1簧火。母親阿繁倒少有地跟著父親去了。千重子留下來看家。


    父親他們和附近相好的批發商把木屋町二條下茶館的房間,包租了下來。


    八月十六日的“大字”,就是送神的簧火。傳說從前有這樣的風俗:夜裏將火把拋上空中,以送別到空中遊蕩的鬼魂回陰府,後來由此而演變成在山上焚火。


    東山如意嶽的“大字”雖是正統,其實是在五座山上焚的火。


    除了如意嶽大字外,還有金閣寺附近大北山的“左大字”、鬆崎山的“妙法”、西賀茂明見山的“船形”、上嵯峨山的“牌坊形”,這五座山相繼焚起火來。在約莫四十分鍾的焚火時間裏,市內的霓虹燈、廣告燈都一齊熄滅。


    千重子看見火光映照的山色和夜空,不由得感受到這是初秋的景象。


    立秋前夕,比“大字”早半個月,下野神社還舉行了越夏祭神。


    千重子經常邀請幾位朋友登上加茂川的堤岸,去欣賞“左大字”等。


    “大字”這種儀式,幹重子從小就看慣了。然而,“今年的‘大字’又……”這種感情,隨著年華的增長自然而然地湧上了她的心頭。


    千重子出了店門,和街坊的孩子們圍著折疊椅嬉戲耍鬧。


    1大字,每年八月十六晚在京都如意嶽上燃點的“大”字形簧火。


    小孩子們對“大字”之類似乎不太在意,倒是對焰火更感興趣。


    但是,今年夏天的盂蘭盆節,給千重子增添了新的哀傷。因為她在祇園節上遇見了苗子,從苗子那裏聽說親生父母早已與世長辭。


    “對,明天就去見苗子。”千重子想道,“也要把秀男織腰帶的事好好告訴她……”


    第二天下午,幹重子穿著平淡無奇的裝束出門去了……千重子還不曾在白天裏見過苗子。


    千重子在菩提瀑布站下了車。


    北山村可能已是繁忙的季節。在那裏,男人們正在剝著杉圍木的皮。杉樹皮堆積如山,圍成的圈子越來越大。


    千重子有點躊躇,剛邁幾步,苗子一溜煙似的跑了過來。


    “小姐,歡迎你呀。實在是,實在是好……”


    千重子瞅著苗子這副勞動時的模樣。


    “幹完活兒了嗎?”


    “嗯,今天我已經請了假,因為看見千重子小姐……”苗子喘籲籲地說,“咱們就在杉山裏談吧。那裏誰都不會看見的。”


    說著她拽住千重子的衣袖走了。


    苗子急忙把圍裙解下來,鋪在地上。丹波棉布圍裙很寬,直繞到她背後,因此足夠她們兩個人並排坐下。


    “請坐。”苗子說。


    “謝謝。”


    苗子摘下戴在頭上的手巾,用手將頭發攏了上去。


    “你來得正好。我太高興,太高興了……”苗子用閃爍的目光凝視著千重子。


    一股泥土的馥鬱、草木的薰馨,也就是杉山的芬芳撲鼻而來。


    “坐在這兒,下麵一點也看不見啊。”苗子說。


    “我喜歡美麗的杉林,偶爾也到這兒來過。不過,進到杉山裏,這還是頭一回。”千重子說著,環視了一下四周。杉樹幾乎一般粗,堅挺拔立。樹林包圍著她們倆。


    “這些杉樹都是經過人工修整的。”苗子說。


    “哦?”


    “這些樹約莫有四十來年了。它們就要被人砍下來做柱子什麽了。要是留下不伐,也許能長上千年,既能長粗,又能長高吧。偶爾我也會這樣想。比較起來,我還是喜歡原始森林。這個村子,總之就像是在製造剪花1……”


    “……?”


    “在這個世界上,要是沒有人類,也就不會有京都這個城市。


    這一帶就可能成為自然森林,或者草原荒野,說不定還是野鹿和山豬的天地呢。人類幹嗎要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這是多麽可怕啊,人類……”


    “苗子小姐,你是在考慮這樣的問題嗎?”千重子感到詫異。


    “唔,偶爾……”


    “苗子小姐,你討厭人嗎?”


    “我最喜歡人,不過……”苗子回答,“再沒有什麽比人更可愛的了。但是,有時我在山中一覺醒來,忽然想到:如果在這個地球上沒有人類,將會成什麽樣子呢……”


    “這不是隱藏在你心裏的一種厭世情緒嗎?”


    “什麽厭世?我最討厭這種思想了。我每天高興、愉快地勞動……可是,人類……”


    1剪花,是剪下的帶莖鮮花,用以供佛或插花。


    兩個姑娘所在的杉林,驟然間變得昏暗起來。


    “要下驟雨啦。”苗子說。


    雨水積在杉樹末梢的葉子上,變成大粒的珠子落了下來。


    伴之而來的是一陣震耳欲聾的雷鳴。


    “可怕,太可怕引”千重子臉色煞白,握住了苗子的手。


    “千重子小姐,請你把身子蜷縮起來。”苗子說著,趴在千重子身上,幾乎把她的整個身體覆蓋住了。


    雷聲越來越淒厲、可怕。雷電交加,不時發出天崩地裂似的巨向。


    這巨響仿佛衝著這兩個姑娘的頭頂壓將下來。


    雨點敲打在杉樹末梢上,沙沙作響。每次閃電,一道亮光直閃到地麵上,把兩個姑娘周圍的杉樹樹幹都照亮了。轉眼間,美麗而筆直的樹幹也變得令人望而生畏。不容思索,馬上又是一陣雷鳴。


    “苗子,雷好像就要劈將過來啦!”千重子說著,把身子縮成一團。


    “也許會劈過來。不過,不會劈到我們頭上的。苗子加強語氣說,“決不會劈過來的!”


    於是,她用自己的身子把千重子蓋得更加嚴實了。


    “小姐,你的頭發有點濕了。”苗子用手巾揩拂千重子的頭發,然後將手巾疊成兩半,蓋在千重子的頭上。


    “雨點難免要透過去的。但是,小姐,雷是決不會在小姐身上或在近旁劈下來的。”


    性格剛強的千重子聽到苗子堅定的話聲,多少恢複了平靜。


    “謝謝……實在太謝謝你了。”千重子說,“為了保護我,瞧你都濕透了。”


    “工作服嘛,濕了也沒關係。”苗子說,“我很高興啊。


    “你腰上發亮的玩意兒是什麽啊?……”千重子問。


    “噢,我倒忘了,是把鐮刀。剛才我在路邊剝杉樹皮來著,看見你就飛跑過來,所以還帶著鐮刀。”苗子這才覺察到自己腰上的鐮刀,“多危險啊!”


    苗子說著。將鐮刀扔到了遠處。那是一把沒安木柄的小鐮刀。


    “等回去時再撿吧。不過,我不想回去……”


    雷聲仿佛從她們倆的頭上掠過。


    千重子腦子裏清晰地印上了苗子用身體覆蓋自己的形象。


    盡管是夏天,然而山裏下過這場驟雨後,還是令人感到連手指尖都有點冰涼了。但千重子從頭到腳都被苗子覆蓋住,苗子的體溫在千重子的身上擴散開去,而且深深地滲透到她的心底。


    這是一股不可名狀的至親的溫暖。千重子感到幸福,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苗子,太謝謝你了。”過了一會兒,幹重子又說了一遍,“在母親懷裏,你也是這樣護著我的吧。”


    “那個時候,恐怕是彼此擠來踢去的吧。”


    “或許是吧。”


    千重子笑了,笑聲裏充滿了骨肉之情。


    驟雨和雷鳴都過去了。


    “苗子,實在太謝謝你……可以起來了吧。”千重子轉動一下身子,想從苗子的掩護下站起來。‘


    “哦,不過,還是再等一會兒才好。積在杉樹葉上的雨點還在滴呢……”苗子掩蓋著千重子,千重子用手去摸苗子的後背。


    “全濕了,你不冷嗎?”


    “我習慣了,沒什麽。”苗子說,“小姐來了,我很高興,全身暖融融的。你也有點濕了。”


    “苗子,爸爸是從這附近的杉樹上摔下來的吧?”幹重子問。


    “不清楚。那時我也是個嬰兒。”


    “媽媽的老家呢?……外公外婆還健在嗎?”


    “我也不清楚。”苗子回答。


    “你不是在媽媽老家長大的嗎?”


    “小姐,你幹嗎要打聽這些事呢?”


    千重子被苗子這樣嚴肅的詢問,嚇得把話也咽回去了。


    “小姐,你是不會有這樣的家人的。”


    “隻要你把我看作姐妹,我就很感謝了。在祇園節時,我講了一些多餘的話。”


    “不!我很高興。”


    “我也……不過,我也不想去小姐的店鋪。”


    “你來呀,我一定好好招待你,我還要跟父母說……”


    “不,我不能去,”苗子斬釘截鐵地說,“假使小姐有今天這樣的困難,我縱然冒死也要掩護你……你理解我的心情嗎?”


    “……”千重子感動得幾乎落下淚來。“聽我說,苗子,節日那天晚上你被人家誤認為是我,很不自在吧?”


    “嗯,就是跟我談腰帶的那個人嗎?”


    “那個小夥子是西陣腰帶鋪的織匠,為人很實在……他說要給你織條腰帶嗎?”


    “那是因為他把我錯看成小姐了。”


    “前些日子,他把腰帶圖案拿來給我看,我就告訴他:那不是我,而是我的姐妹。”


    “什麽?”


    “我還拜托他為苗子姐妹織一條呢。”


    “為我?……”


    “他不是已經答應給彌織了嗎?”


    “那是因為他認錯人了呀。”


    “我也請他織了一條,另一條是織給你的。作為姐妹的紀念……。”


    “我?……”苗子嚇了一跳。


    “不是在祇園節時答應的嗎?”千重子溫柔地說。


    掩護過千重子,苗子的身體變得有點僵硬,一動也不動了。


    “小姐,在你有困難的時候,無論什麽困難,我都高興幫助你解決。不過,要我替你接受禮物,那我可不願意!”苗子毅然地說。


    “這樣做未免太薄情了。”


    “我又不是你的化身。”


    “是我的化身。”


    千重子不知如何說服苗子才好。


    “我送給你,你也不願意接受嗎?”


    “我請他織,是要送給你的呀。”


    “事實有點出入吧。記得在節日晚上,他認錯了人,是說要送腰帶給千重子小姐的嘛。”苗子頓了頓又說,“那位腰帶鋪的人,織腰帶的人好像非常傾慕你呀。我畢竟是個女孩子,我懂得這點。”


    千重子有點羞怯,說:


    “那樣的話,你就不願意要嗎?”


    “……”


    “我請他織,是說要送給我姐妹的嘛。可是……”


    “那末,我就接受吧,小姐。”苗子乖乖地屈服了。“我淨說些不必要的話,請你原諒。”


    “他要把腰帶送到你家裏,你住在哪家呢?”


    “一個叫村獺的家。”苗子回答,“腰帶一定很高級吧。像我這樣的人,能有機會係它嗎?”


    “苗子,一個人的前途是難以預料的啊!”


    “嗯,可能是吧。”苗子點點頭,“我也沒想要出人頭地,不過……即使沒機會係,我也會珍視它的。”


    “我們店裏很少經售腰帶。不過,我要為你挑一件和服,能配得上秀男先生織的腰帶。”


    “我父親有點古怪,近來漸漸討厭起做買賣來了。我們家嘛,經銷各種布料的雜貨批發店,不可能淨賣好料子;再說,現在化纖品和毛織品也多起來……”


    苗子抬頭望著杉樹的梢頂,然後離開千重子的脊背,站起身來。


    “還有雨點,不過……小姐,讓你受委屈了。”


    “不,多虧你……。”


    “小姐,你似乎也該幫忙料理店鋪啊。”


    “我?……”千重子好像挨了打似的,站了起來。


    苗子身上的衣服已經濕透,緊緊地貼在肌膚上。


    苗子沒有送千重子到汽車站。與其說是因為全身被淋濕了,不如說是怕引人注目。


    千重子回到店裏,母親阿繁正在通道土間的緊裏頭,給店員們準備點心。


    “回來啦。”


    “媽,我回來了。回來晚了……爸爸呢?”


    “在手製幕簾後麵。他好像在思考什麽問題。”母親直勾勾地望著千重子,“你上哪兒去了?衣服又濕又皺,快去換吧。”


    “好吧。”千重子上了後麵樓上,慢條斯理地把衣服撩下,稍坐片刻,然後再下樓來。母親已經把三點鍾那頓點心給店員們分發完了。


    “媽!”幹重子用帶顫抖的聲音說,“我有話想跟媽單獨談……”


    阿繁點頭道:“上後麵二樓吧。”


    這麽一來,千重子變得有點拘謹了。


    “這裏也下驟雨了嗎?”


    “驟雨?沒下驟雨啊。你是想談驟雨的事嗎?”


    “媽,我上北山杉村去了。在那裏,住著我的姐妹……不知是姐姐還是妹妹,總之我們倆是雙胞胎。在今年的祇園節上,我們第一次見麵。據說我的生身父母早就不在人世了。”


    這些話對阿繁來說,當然是一個意外的打擊。她隻顧呆呆地盯著幹重子的臉:“北山杉村?……是嗎?”


    “我不能瞞著媽媽。我們隻見過兩麵,就是在祇園節那天和今天……”


    “是個姑娘吧,她現在生活怎樣?”


    “在杉村的一戶人家裏當雇工,幹活。是個好姑娘。她不願上咱家來。”


    “唔。”阿繁沉默了片刻,說,“你既然了解了也好。那末,你是……”


    “媽,我是您的孩子,請您跟過去一樣把我當做您家的孩子吧!”千重子變得認真起來。


    “那當然嘍,二十年前你早就是我的孩子了。”


    “媽!……”幹重子把臉伏在阿繁的膝蓋上。


    “其實媽早就發覺你打去看祇園節以後就經常一個人在發楞,媽還以為你有了意中人,一直想問問你呐。”


    “把那姑娘帶到咱家來,讓媽看看好嗎?等店員下班以後,或者在晚上都行。”


    千重子伏在母親的膝上輕輕地搖了搖頭。


    “她不會來的。她還管我叫小姐呢……”


    “是嗎?”阿繁撫摩著幹重子的頭發說,“還是告訴媽好。那姑娘很像你嗎?”


    丹波罐裏的鈴蟲又開始吱吱地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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